28 难觅真心话(1 / 1)
纪姝左右等不到爷爷回来,越发焦灼地踱来踱去,刚想再出去看看,便见赵辛宓挽着纪老走了回来,她于是暗暗退回屋里,将桌案上本就齐整的东西再理了一遍,端坐一侧。
桌案上摆了一本《长生序》同一壶酒,《长生序》是上回纪老交代她看的,她看完便送了回来,好给那个丫头看,而那壶酒则是她亲自去杜老那里要来的,杜老二这新酿的酒味道怪得很,偏生又叫伯乐,纪姝品不来,想着也只有那老儿能懂这伯乐之趣。
纪老早知道纪姝在房中,径自便去见她,笑说:“你怎知我今日回来?”
“那你以为是谁此间周旋,今日便放你出来?”纪姝反问。
赵辛宓忽然明白过来,那赵亟是纪姝招揽过去的,想来必是她央赵亟救人,赵亟阴差阳错知道了爷爷与自己的关系,才要整蛊自己,扣留爷爷。她恹恹地看着纪姝说:“此事当真要谢过姝姐姐,若没有你,爷爷昨日便可归家。”
纪姝眉心微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辛宓不愿同她解释,冷冷瞥过一眼,扶着爷爷坐下,便要去厨房给他烧水做饭。
橙黄衣袂挡住了少女的去路,纪姝说:“你不要跟我打哑谜,有话直说。”
纪老只好拉了纪姝一把,赵辛宓得已通行,当真是不废话。纪姝甩了他的手,尤是愤怒。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爷爷要带赵辛宓回来,为什么要认她做孙女,为什么还要偏袒于她,她心下早就不满,远山眉深深地蹙在了一起。
纪老说:“姝丫头,你可知道昨日亟少来之前,宓丫头便和乔少一起来了?”
他若不提,纪姝怎会知道?见她一脸狐疑,纪老便将昨日同今日狱中之事说与纪姝听,她虽仍是盛怒的表情,却还是不经意间疏了眉头。
纪姝垂首道:“爷爷,我只是想救你呀...”
“我知道,”纪老说,从七岁开始,纪姝与自己便是相依为命,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怎会不知她的脾性?“我并没有责怪你。”
他虽是这么说,纪姝总觉得心里酸酸的,这次总归是自己半途打岔,叫爷爷再染了冤屈。原以为赵辛宓没那般能耐,不成想也是有愫薇靠山,果然是多管闲事了。
纪老继续说:“我知你必然先于宓丫头知道我的行踪,然而你迟迟未来救我,我想也是与她相关。你定是觉着我因她入狱,一切因果原由皆是她,理应由她承担这疚责,于是你默不作声,想要看她如何救人,我说的对不对?”
纪姝没有回答。
“可是你没那耐性,你怕她久久不至,我便要在狱中多受苦难,所以你才央亟少救我,只是刚巧她比你快了那么一小步。”
纪老对她毕竟是知根知底,说的一分不差,纪姝默默颔首。
他浅灰色的瞳仁浑浊着笑意,执了桌案上的酒葫芦,仰头畅饮一口。
“其实那日我就在你门外,可是我就是不吱声,我偏不要先救你,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这样鲁莽草率的行径是多么可笑!”纪姝说,轻抿的唇角挂着浅浅的笑,分不出是真心虚假。
纪老不以为意,仍是笑。
“爷爷,平心而论,我并不比赵辛宓差,你为什么总是偏袒于她?难不成你也学人家喜新厌旧?”纪老正欲开口,纪姝便又说道:“我们来到长安已有多载,你说你不愿再露锋芒,我们便安然隐于市,可是这次你却为了她...且不说这个,你也已是六十有四,也应为自己考虑吧?”她的一番话终于令纪老心服口服地垂了脑袋,于是便没再说话。
半晌,纪老仍是低着头,说道:“你们毕竟都是我老头的孙女,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安好。”
赵辛宓再出来时纪姝已经走了。
桌案上的酒葫芦早已空了,纪老也眯着眼睛打起了盹,隐隐闻着汀兰的香气,他幽幽地睁了眼睛,感慨道:“杜老这酒真是好,伯乐伯乐,搏的就是我这一乐吧。”
赵辛宓将饭菜放在桌上,捡起那酒葫芦在鼻尖一嗅,却是掩着鼻子放了回去,她顺手拣起桌上的《长生序》翻了起来,爷爷柜中多是西域医书,这一本终于是看的来的文字,想必这就是他之前说要给自己看的最容易的书籍吧。于是她坐在一边静静地翻阅,一面还同爷爷唠着嗑。
酒足饭饱后,纪老打了个清脆的响嗝,摸摸圆滚滚的肚皮,悠闲自在的在院中蹚着。
一览房中,赵辛宓打点的甚合人意,压根不用他操心,他原以为墙角那几株药草没人料理会枯死,可巧也被她发现了,招待的也是极是。
纪老捻着一片饱满的暗紫色叶子,忽问道:“那日我忘了问你,那个六一公子是个什么来头?”
赵辛宓自是有什么说什么,然而答案似乎并不令他满意。叶子在手中打转,他摇了摇头,说道:“你与他非亲非故,怎就这么放心居宿他府上,就不怕他真是什么楼兰逆贼?”
“他若是楼兰逆贼,那你可不是匈奴叛臣了?”赵辛宓促狭一答。
纪老一怔,忽的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丫头,”却是只做了笑颜。
二人隐于一地花草间,赵辛宓浇水,纪老剪花枝,那双姣好的手扶着千枝叶,虽仍是素净,犹有伤疤,赵辛宓问:“爷爷,你在狱中可有受苦?”
“倒不曾,”纪老看见了她专注在自己手上的目光,暗自缩了缩手,“这是我自己不小心被破碗划伤的,无碍。”
赵辛宓不肯信,拉着他的手又生了内疚。
“那许广汉家新添了个闺女,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有工夫搭理我们。”纪老解释道,顺便将那染了泥的手收回来,在袖上揩了揩。
赵辛宓仍是难心安,说道:“爷爷,此番你入狱全然因我,小宓只遗憾不能代你受罪...”
纪老促狭一笑,浅灰色的眸子露着狡黠,“不过是在长安狱中游个一回,我当年在西域牢笼之中可是与狮同寝,与蛇共饮,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赵辛宓也不知他这番话是真是假,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紧紧地搂住了爷爷的胳膊,依靠在他肩上。“爷爷你放心,小宓定会保护你,谁也不能再欺负的!”
那是她在偌大的长安城中唯一的亲人呀!
纪老笑言:“罢了罢了,你若要保护我,我还得担心你的安危,当真是操心。”
赵辛宓忽然灵光一现,说道:“爷爷,你既是一身了得医术,又有武学压身,不如顺带教我些功夫吧?”
纪老摇头不迭,说道:“你的经脉自小便被打断过,后重新接起,最是不宜习武,然若强行习之...”他顿知失言,想要收回前话已是来不及,余光瞥向那少女,见她是睁着黑白分明的杏目望着他。
“经脉断裂?”赵辛宓疑问。
纪老为难了一阵,似是不愿告知,迫于赵辛宓追问,他想了想也只好吐露真相。只见他拉过赵辛宓的左手,两指并拢,按上了臂上穴位。他手指所过之处便会出现一阵钝痛,赵辛宓却仿佛没有了知觉,蹙着眉头,心中脑中满是他方才戛然而止的话语。
“你年幼之时便被断了经脉,虽重新接好,却是不宜习武劳作的。”纪老斟酌一番才肯说话,尤是担心再有失言。
赵辛宓像是忽然之间明白了。幼时母亲虽对自己放任,却犹担心自己与怡浆的孩子们一般,为家中忙碌,就连同羲安叔叔骑马射猎,母亲都要犹豫好久,现在想来,原来是这样!可是,为什么呢?
“怪我老儿口不择言...”纪老觉出古怪,小心翼翼地看着赵辛宓瞬间惨白的小脸,安慰道:“许是你母亲不愿你沾染江湖习气吧,这是好事呀...”分明眼神闪烁。
好事吗?赵辛宓不觉冷笑,有谁会舍得在自己的孩子年幼之时断其经脉,只为让她不涉江湖事呢?这其中定有猫腻。
隔日,赵辛宓唤来云雀,想捎一封信回怡浆。
云雀被汤婆婆金玉好食地养着,肥了不少,赵辛宓直担心它飞不动。忐忐忑忑等到月末,云雀终于带来了那封姗姗来迟的信,赵辛宓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字条,看到上面母亲熟悉的笔墨,眼眶不由发红。
那张素白无尘的纸上只有两个字:无妨。
赵辛宓气她敷衍,将那纸撕个粉碎,撕完后又后了悔,一个人躲在房中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