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生死结1(1 / 1)
狄翌跟于成化大体商议了些解救颜欢的策略,天色渐晚。于成化要吩咐下人来安排住所,狄翌婉拒了他。
“于世伯,您若是不介意,我想,今夜便留宿在颜欢的紫宸苑中。我现在是江湖上投通缉的要犯,我若堂而皇之地住在府上,恐怕此事欠妥”于成化眉头稍促,“那好,狄少侠,晚就委屈您下榻于此,稍事休息,明日天一亮,我们即可启程。”
狄翌送于成化出门,看着他独自穿过衰颓的竹林,形单影只。他曾多少次独自穿过这片竹林,每一次漫长的行走想必都会提醒他当年是如何孤立自己亲生女儿的,又有多少下人借机欺负和冷落这个失宠的孩子。悔恨,痛则诛心。
狄翌返回小院,坐在古井旁边,审视着院中芫木。有时候你大大咧咧,嬉皮鬼怪,就像一只顽皮的小老鼠,可有时候,你的所有笑容会戛然而止,现在我明白,你的过去,太多的伤埋在心底,这种疼时而发作,无关乎记忆。也正是因此,你的心情时好时坏,武功时有时无,你尝尝会伤到我,可你从来没有半丝歉意,还得意洋洋地欺负我,为此我曾发誓再回琅嬛洞中一定要练一门天下最厉害的武功。可也有时候,你静若处子,多愁善感,才思脱俗,甚至令我都自愧不如,所以我喜欢跟你争吵,因为棋逢对手,其乐无穷。即使当初我痴恋“姽婳仙子”凌华吟,你都一直是我最心疼的丫头,你对我来说像是上天赐予的宝贝,带来我所有的快乐,所以我舍不得让你有半点伤心难过。可自从到巫山,被你师父掳走,不知怎么你就恢复了记忆,你变得越来越复杂,洛紫晴,于湛芫,这一重又一重骇世惊俗的身份让我觉得你不再是我身边被我要来喝去的小丫头,欣赏,佩服,还有心疼。
这个世道,的确跟她开了天大的玩笑,从她出生起,命运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折麼她,难为她,她的父母,朋友,恋人都充当了命运的帮凶。终于,在二十岁这一年,她失去了记忆,成为一个单纯而淘气的孩子,对于她,这一年无疑是她一生中最为轻松快乐的时光。当她恢复记忆后,她还是不忍离开狄翌,不仅仅是她担心狄翌的安危,她更不忍心这么快就被从这种舒适单纯的生活中推出来。如果老天非要她回到于湛芫,洛紫晴的生命中,那她多么渴望这中间的路能长一些,让她在颜欢的生命中多停留一刻,再看看这世界的单纯与轻松,再看看她最好的朋友,狄翌。她之前的生命积累了太多的怨恨,嫉妒,无论她在虔诚的祈祷,老天听不到,因为有人已经算计了她十几年,她想逃脱,没那么容易。
颜欢被带到凌仙宫的一间大堂,这里的墙壁被涂成血红色,大厅正中高高在上的凤凰交椅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姕衣女人。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这架势,应该就是真正的凌万仇,她早就知道凌仙宫主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么多年来,她不曾想过见到她,也更不曾想过自己会被绑到她的宫殿。她仔细端详着这个女人,盘腿而坐,头微微低着,乌黑的长发几乎覆盖住整个人,她的头发好长,好美。终于,她轻轻抬起头,只露出高昂的鼻尖,大半张脸还是被长发覆盖着。
挥出长袖,将一直小玉瓶丢给凌华吟,“给她松绑!”
凌华吟接过玉瓶,很不情愿:“母亲!”
“废话少说!”
凌万仇的语气如此强硬,好似凌华吟若再不停令,就会一掌将她拍死。
凌华吟极不情愿地给颜欢松绑,她故意将麻绳在颜欢细嫩的手腕上使劲勒了两下,弄得颜欢很痛,差点叫出声来。
“你下去吧!”
凌华吟带一干人等走出了大堂,凌万仇这才起身,向颜欢走来。
她围着颜欢转了一圈,然后挑衅地抬手去撩颜欢的面纱,颜欢连忙还手,可是浑身无力的她奋尽全力也并无多少力气,凌万仇一只手就牢牢抓住了她两只手腕。她,成为绝世高手这么多年,连可以匹敌的对手都没有见过几个,这番束手无力的感觉倒是第一次体验到。“不要白费力气,你年纪轻轻就能练得一身绝世武功,不是洛水之滨的那个老太婆调教地好,而是你这一身通灵的芫花血。”毁掉她的武功,这个女人很是得意,果然是毒后,对亲生女儿也是如此。洛水之滨的老太婆,她说得就是师父洛灵夕,她果然什么都知道,观察她那么多年的不是凌华吟,恐怕是她。她所有的神秘,在她这里了若指掌。难道汀草毁了我一身的芫花血,也毁了我苦练十几年的武功,我再也用不了银铃紫练,舞不了紫芫剑了?
“我的武功……”
凌万仇托起颜欢的手,将一直银梳放到她的手上,“帮我把头发盘起来。”
这是什么样的口气,百般算计,大费周折把我绑来凌仙宫,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让我给你梳头,颜欢从她的命令中读不出半点感情。很多年前,她的内心很胆怯,她希望像湛平一样,在自己的母亲身边,享受那份溺爱和呵护,可是母亲始终没有出现,她便习惯了生活,不再需要母亲的概念。如今,这个女人站在面前,她心中没有半丝波澜,她接过梳子,给眼前的女子打理着秀美的头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意,而且小心翼翼,梳得极为细致舒服。
凌万仇闭目养神,颜欢给她细细地梳理着每一缕头发。该盘个什么样的发髻?小时候的于湛芫为隆御奶娘梳过府中下人的小二把头;在洛水之滨,洛紫晴曾给师傅洛灵夕梳民间流行的百花髻;眼前这头乌发,是颜欢所见我最美的头发,如此霸道傲慢的人,颜欢想到唐朝的惊鸿髻,温润和顺,不失女性的韵味。颜欢将凌万仇的头发隆起,她的头发太密太长,根本不需要寻常人家挽云髻时用的用的发垫。颜欢的双手在凌万仇的长发上纵横雀跃,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森林,繁杂的工序,漫长的时间,她们谁都没有开口对对方说话。
终于,最后一绺头发挽上,颜欢拔下自己头上别着的紫木钗,给凌万仇簪上,层叠圆润的惊鸿髻就梳成了。颜欢走到凌万仇的面前,颠覆了她过去二十一年的遐想。她只知道她的母亲凌婉愁出身名门,因为身份高贵才得以嫁给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她知道她是于成化的弃妇,她还知道江湖上的凌万仇是毒妇,异常可怕。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一直扮演恶毒弃妇形象的女人竟有如此倾国容貌。如果说,小时候,她偶尔可以见到于成化从战场上带回的玉姨娘,总以为玉姨娘是天下女子中最美之人,后来见到凌华吟,她虽年轻貌美却气质轻浮,不及玉姨娘之二三,如今看来,玉姨娘之容可称倾城那凌万仇必然算得上倾国美人。本来绝世的美人,被江湖中人传成鬼怪一样的女人,如此思来,自己不也是样貌丑陋,却被传成绝代佳人。
对着铜镜,凌万仇仔细端详着发髻上的紫钗,还是将她拔下归还给颜欢,“我发过誓,终生脱簪”。脱簪,古时候宫中后妃犯错,便会摘去珠玉簪花,披散头发,赤足下跪以表悔意。凌万仇曾是王妃,毕竟不是皇室,何来脱簪谢罪之说。“这不是珠簪而是我师公亲手给我雕刻的木钗。”
“这木钗我收下。”凌万仇顺手将木钗放入铜镜旁的银盒。
“来人,把她带下去,关进药池!”
“宫主,三思!”来人是一个中年女子,也是一身姕衣。
凌万仇怒目回眸,隔空一掌打在这中年女子的肩上,中年女子随即吐出大口鲜血,“属下遵命!”什么都不再多说,带两个女子压着颜欢朝药池走来。
凌仙宫果真如同一个人间地狱,为了凌万仇炼药,他们抓来大量的男子炼药,虽然是用多层石室隔开,但还能听到无尽的痛苦呻吟之声,在这里面,走路都像是一场噩梦,怪不得凌华吟小小年纪如此心狠歹毒。华吟被押进药池房,池水粘稠恶臭异常,这时正有宫人从池中捞出一个死去的女子,全身已经泡到干瘪,或者分明就是在药水中烤死的干尸。那个中年女子吩咐抬尸体的人:“先抬到宫主那里让她过目,之后扔进后山狼窟。”
“姑娘,您自己下去吧!”
什么,凌万仇是有多么恶毒,会拿她刚刚见面的亲生女儿炼药。颜欢不怕死,可是这样就死去,未免太过可惜,更何况死得如此难堪。“不……不……”
颜欢只觉得脖子一痛,晕倒过去。当她再醒来,已经被扔进药池,而且是沉在粘稠的药液下面,她浑身皮肤灼烧一样的焦灼,唯独眼睛,没有半丝痛感。她不明白,在这药池底,她不需要呼吸,竟然还活着,烈火焚烧般的痛苦,她唯独能够意识到自己还是清醒的,自己还活着。
第三天,她浮到了水面,皮肤的焦灼感已经全无,可总觉得身体变了一个状态。她努力抬起头,看到自己的身躯,她竟然也变成了一具干尸,触摸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了皮包着的骨头。自己脸,原本就丑陋不堪的脸,现在已经坑坑洼洼变成了骷髅。
这时,凌万仇带了两个侍女,走了过来,她清晰地看到,她们端着的,五颜六色的瓶子,她是要将她也变成瓶子中的液体?她,整个干瘪的骷髅头,对于一个处于花季的女孩儿,即使是丑女,这样的折磨的确比死更难受和可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颜欢要问她,她想知道,在自己放下过去要并不恨她的时候,她为什么还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对待自己,难道只是因为她天生的心狠手辣。当她奋力要说出这样的话,去质问她的时候,最为可怕和恐怖的事情竟然是,连她的舌头都已经枯萎,无法言语。她整个肢体,唯独存活的只有那一刻用来思索如何可以结束自己生命的大脑,一颗还能跳动的心,不,她的耳朵还能用。她清楚地听到,凌万仇身边的侍女她汇报,“两个时辰之内,她就能够停止呼吸。”
方才看到生不如死的躯体,她苦于自己求死无门。而今,她竟只有两个时辰的生命,二十年来,她一只觉得自己活着,生无可恋,一年前,在天姝崖上她甚至希望自己就此死在东厂鹰爪的拂尘之下,从命运的戏弄中得以解脱。而现在,她却恐惧死亡,这一年,在失忆的懵懂岁月中她所感触的快乐超过了过去的二十年。小瓶子的两行鼻涕,岳琚营的箫声,师公的鬼面,师父的白发,还有太多太多舍不得忘记的画面。这一切,竟都是那么难以割舍。原来,到临死的时候,才更能意识到生的时候不能看清的东西,她以为自己一直活在阴霾痛苦中,这时才明白,有多少人心疼着自己。凌万仇将两瓶液体倒进药池,她又一次沉入药池低下,浑身所有的皮肤被压迫地难受,就像自己处在峭壁之间,它们想自己一步步挤压过来,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马上就要窒息过去。这时一个人向她走来,骑着她的玉骢马,向她伸出手“颜欢!”颜欢很努力很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她怕跟错人又一次走错路。颜欢努力地向前走,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但她努力地走着,她看清了那张秀美俊朗的脸,是翌哥哥!她欢快地走着,大风吹来,吹伤了她的眼睛,当她努力睁开眼,翌哥哥已经不见了,唯有一匹浑身是血的苍狼坐在地上,她奔上前去,抱住苍狼,才发现已经血流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