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1 / 1）

清晨，皇上推开御书房的窗，迎面而来的凉风让批了一宿奏折的他心旷神怡了许多。群臣上书的奏章他都一一审阅，对于调整税收的新方案他已胸有成竹。他稍后会宣户部的几位尚书进宫再谈一次，随后便准备下达圣旨。

他仰起头，见到天空里布满了乌云。怪不得这应该已经日出的时辰还是十分昏暗，看上去就快下雨了。

他是皇上，也是闻韬。可如今这天下再无人敢称呼他为闻韬，因此他只是无人能喊其名讳的皇上。

此时正是深秋，树木多半都已褪去了一身赤色舞衣，准备好迎接冬的到来。在夏日里四处嬉闹欢畅的鸟儿们也早就飞去了暖和的南方，只留下那一地落叶的寂寥。

不知不觉，逍逸王和王妃离开皇城已经一年多了。虽然自皇上登基起，逍逸王多半时间都是在游历四海，找寻那位令他在雨中一见倾心的少女，但一年下来，总归还是会回到皇宫住上几天，同他的胞兄说说话。逍逸王这一离开，这诺大的宫城里，便再也没有人记得三皇子闻韬也有过天真无邪的模样。所有人都只知道，现今这皇宫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皇上。

在皇上小的时候，他常常和自己的胞弟闻墨在母妃的宫殿内外跑来跑去。那时，他的母妃，安贵妃，很受先皇宠爱。先皇特地命人照着安贵妃家乡的美景为她修建了一座“念思园，”园中种了许多青翠绿竹，又安置了一大一小两座水车，巧妙再现了安贵妃家乡的景致。

除了自己和闻墨，五皇子闻笙也常常来加入他们。五皇子的母妃不受宠，但五皇子和三皇子，九皇子的关系是很好的。他们三个小孩子最喜欢你追我赶的到处乱窜，时常不是碰倒了花瓶就是踩乱了花圃。不过安贵妃倒是从不在意，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打闹。

三皇子比五皇子大两岁，比九皇子大五岁。三皇子总是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让两个弟弟去执行。五皇子总是乖乖照办，可九皇子总是能在三皇子想法的基础上提出更古怪离奇的建议。

“为什么要趁师傅熟睡，偷偷剪掉他的头发呢？把他的头发编成姑娘家的长辫子不是更好吗？”皇上至今还记得，那次他们想办法捉弄那位总是让他们背书的老夫子，闻墨曾一本正经的这样说。

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几年，三位皇子们把安贵妃宫殿里的瓷瓶碰倒了一个又一个，惹来彼此一串又一串的笑声。只是，安贵妃的身体却一年比一年弱。皇帝来她这边的次数少了，不过由于有两个皇子撑腰，安贵妃在后宫的地位倒还稳固。

眼见着母妃的身子越来越弱，三皇子逐渐的也不再那么顽皮，而是一点点的学会了担当。倒是九皇子，由于他更加年幼，便一直是那顽皮孩童的心性。

有一天，九皇子缠着三皇子去玩，三皇子想多陪陪母妃而没理他。安贵妃看到了，这样对三皇子说：“韬儿，你就由着墨儿吧。他这样就很好了，母妃不希望他变成另一副模样。”

三皇子点点头，就跟着九皇子去御花园捉蚂蚱了。

“皇兄，你为什么都不像以前一样成天开心呢？”捉到蚂蚱的时候，九皇子眨着他明亮的眼睛，不解的问道。“母妃病了，要是你也不开心，是不是我们就不能像以前一样了？要是我们都像以前一样开心，母妃的身体也会像以前一样的好，不是吗？”

三皇子看着自己的弟弟，笑着对他说：“好，我们都要开开心心的。”

又过了两年，安贵妃的宿命到了即将灯灭的时候。一天，屋子里只有她和三皇子两个人，她让自己的大儿子将房间的窗子打开。

“母妃，御医说了你不宜吹风。”三皇子摇了摇头，认真说道。

“韬儿，就听母妃的，把窗子打开吧。”安贵妃虽然神情憔悴，却还是露出温和的笑容。“外面都已经春天了，母妃想闻闻春天的花香。”

三皇子听到母妃这样说，只得谨慎的将窗子开了小小的一道缝。

“花香真好闻。”安贵妃的脸色明亮了不少。“我还问到了竹林的味道，听到了水车的声音。”

三皇子以为母妃说的是屋外的“念思园”，可他却看到母妃的眼睛似乎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遇见他那年，我十六岁。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知道他和江流城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江流城是一座边境小城，除了我父亲及他手下镇守的将士们，只有几百户的人家。江流城少有战乱，百姓的生活都很和乐。城里最多的是竹子和水车，除了读书作画弹琴之外，我最爱的事情便是在竹林子里散步，听流水潺潺的的声音。一天我在竹林里漫步，见到一个人卧倒在溪边，那人身旁还放着一把剑，看他的样子像是受了伤。我上前试着和他说话，他原本阖上的双目突然睁开，就那样怔怔的看着我。我心里就突然。。。”安贵妃没有接着讲她心里突然如何，但眼中却流露出三皇子不曾见过的情绪。

“我把他带回府中，父亲请人给他治了伤。他告诉我他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剑客，因为遭遇变故而躲进江流城。那是我头一回听说‘江湖’二字，便缠着他给我讲关于江湖的故事。”安贵妃继续说道，语调中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活泼。“后来他给我讲的江湖故事越来越多，我对江湖也越来越向往。直到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游历江湖，他说他会守护我的平安。”她顿了顿，仿佛那个邀约依然有效，而她只需要决定自己的心意就好。

“游历江湖，我真的想啊。”安贵妃又笑了，笑容里都是期待。“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不知道违背父亲的心意偷偷离家合不合适，一直就犹犹豫豫的。没多久，皇城传来一道圣旨，说是感念父亲多年镇守边疆的功劳，许我入宫为妃。”

听到这里，三皇子才开始明白，原来自己的母妃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安贵妃。在他的眼中，自己的母亲就是温婉娴静的安贵妃，却不曾想过，原来母妃也有过在宫城之外的生活。

“圣旨一下，我就真的想跟他走，看江湖去。可怎么走呢，家族的荣耀，乃至性命都绑在了我身上，我又如何逃得开，放得下？”说着说着，安贵妃的笑容隐没不见。“于是我向他告了别，就坐上那金顶的华贵马车，离开江流城，来到了这宫城。”

对年少的三皇子来说，皇宫就是他的家。可母妃的神色却告诉他，对母妃而言，那离宫城万里之外的江流城，才是她的家。

“我刚入宫的时候，你父皇刚过而立之年。他待我很好，怕我思乡，还为我修了那种满翠竹的‘念思园’。入宫头十年，我虽没有子嗣，但过得也算安乐。。。”安贵妃看着一脸认真的听自己说话的三皇子，打心眼里喜欢自己儿子双眼中的清明。她便也不想再接着讲这宫闱之中的回忆，只是轻轻地说：“后来娘有了你和墨儿，日子便多了许多生趣。娘这一生，最不后悔的就是把你和墨儿带到这世上，看你们两兄弟嬉笑打闹。等娘不在你们身边了，你们两兄弟也要好好的照顾对方。”

“娘。。。”听到母妃这么说，三皇子鼻子酸酸的，可他深知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便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韬儿。。。”安贵妃叹息了一声，轻轻合上眼睛，似乎不忍心看着三皇子说出接下来的话语。“现在你还小，可再过些年，这宫中的局势就要变了。到时你是想争，还是想退，都不是娘今日能掌控或左右的。只是，你和其他诸位皇子们，毕竟都是你父皇的儿子，兄弟之间，不论到了什么局面，最后留点情面总是好的。”

三皇子听着母妃这番意味深长的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至于墨儿，他的心性娘是知道的。”安贵妃重新睁开眼睛，看着三皇子继续道：“若将来墨儿想离开这宫城，你就随了他吧。他想走多远，你就放他走吧。”

三皇子不解的皱起眉头。那天天缠着自己的弟弟有一天会想远走他乡？三皇子尚还不能够设想那样的场景。

“别皱眉，韬儿。”安贵妃伸出手温柔的抚平三皇子的眉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娘只希望你和墨儿快乐。你们兄弟俩和五皇子的关系好，娘也愿你们一直这样下去。”

三皇子又想皱眉头，他不明白为何母妃今日要语气深长的提及那些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自己和九弟不是会一直在一起吗？五弟不是总会来找他们玩吗？但他又不想让母妃忧心，便忍着没有皱眉。

看着三皇子一脸坚韧的模样，安贵妃不由笑了起来，眼中满是疼爱。“韬儿，娘说了不少话了，也想歇一会。今天娘告诉你的事情，尤其是娘年少时的故事，你自己记得就好，等墨儿再大一些再告诉他。娘并不怕别人说娘什么，这些年，娘早就看透，他人的眼光与评价不过都是虚浮，到头来也带不走。娘只是不想你和墨儿因为娘的事情而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母妃，”三皇子想到母妃告诉自己的故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道：“要是能回到从前，再选一次，你还会入宫嫁给父皇吗？”

“要是能回到那年，”安贵妃回答，声音很轻很轻语气却很坚定。“我会去游历江湖，看遍天下。”

于是，那一年只有十二岁的三皇子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母妃，那温婉贤淑的安贵妃，其实一直向往的都是那深宫之外的江湖。

“韬儿，把窗就这么开着吧。娘想再闻一会儿青竹的问道。”三皇子退下前，安贵妃这样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