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谋反(1 / 1)
大业十三年,过年,父亲和世民再次无法归来。因为在马邑郡与突厥的作战似乎进展得并不顺利。也许是因为当时李渊为了保证和大兴的联系,而专注于镇压历山飞的叛乱。因此只派遣了一位副官高君雅前去作战。
二月,马邑兵败的消息传到了家中。
我静静地听着于仁的叙说,表面依旧是一片平静,但内心却是惊涛骇浪。虽然不过是一场场小小的失败,却可能给李家带来灭顶之灾。
当今皇上,不比先皇,没有先皇的大度,却远胜其多疑。前些年,就因为一副“十八童子杀羊”的年画,让李浑九族数百人成为刀下冤魂。
如今,马邑一场小小的失败,却打破了父亲“不败战神”的美称。父亲不再是大隋的福将,最重要的是落给了皇上一个铲除李家的口实。
我不由皱着眉头,想着父亲到底会怎么做。李渊为人谨慎并且极为敏锐。当年,不过是皇上信口一句“李渊是不是要病死了?”的戏言,就让李渊立刻活动,离开京城避难。那么如此敏锐的父亲到底会如何面对这次的变故?
听完了于仁的话,我让由覃拿了十两银子作为答谢。作为士族,大哥建成等人向来不齿与下人来往,甚至将他们视为桌子、椅子等没有生命的家具。但事实上,这些长了耳朵的“家具”却是最危险和有用的。
等于仁退下后,我立刻让由覃通知哥哥马上起身前去太原。
如果只是父亲在太原,我或者不用那么心急。但是世民在他身边,就大大不同了。以世民那种爱冒险以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定是不愿坐以待毙。
春秋战国,楚国令尹斗越椒就是一例,如果当年不是楚庄王的分权相逼,他不会那么快的谋反。他与李渊颇为相似,两人都是功臣之后,并且有着过人的才能和不可磨灭的功劳,甚至这二人都是神箭手。也正是因为如此,长期为自己的君王所猜忌。如此相近的身世,很有可能会做一样的事。
有世民在一边的父亲很有可能会孤注一掷,那么我也来赌一把!哥哥此番前去,如果真是遇到了父亲要谋反,那么他便是功臣之一。如果不是,那也是忠诚之举。无论如何,哥哥此行是必去不可。而我,作为李家的媳妇,无论李家将去何方,我都必须跟随。
想到这,我不由站起身,行到走廊下,望着原来箭楼的方向。我内心是一片伤楚。玄霸的去世也许是恰到好处。因为以后的李家可能无法再给他一个那样完美的世界。以他那般单纯的心思,又如何面对将要到来的风波?
其实,世民已经一个月没有来信了。我心里早已猜到,太原必定是出了大事。才会让世民连封家信都无法给我。也或者,为了谨慎,他也不能给我书信,以免消息外露,酿成大祸。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一种凶兆。
四月末,血红蔷薇靠矮墙,石榴花儿白似雪,红白相间,煞是娇美。大哥建成让人将我请到了宗庙内。
四月末虽然还算是春天,但已经有着夏日的炎热。按照惯例,我让由覃在门外等我。事实上,门外还有父亲的妾室和庶子们。万惜人不在,原因,别人会以为她是不服大嫂何氏,但事实上,原因只有我知道了。我看见了一旁侍候的随从有的是生面孔,甚至佩戴着兵器。一切都给人不详的感觉。
我走进宗庙,离开有些热辣的阳光,阴冷的殿堂,让我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我看着宗庙内,除了有大哥建成、元吉以及大嫂以外,还有数名不知身份高大威严的带刀侍卫。
宗庙内似乎从来不允许人带着兵器入内,但今天却破了例。
我暗自冷笑,看来今天,有人是有备而来。按照规矩,我一进门就要给我们的祖先李虎磕头。我看着坛上他生前所佩戴的长刀,似乎开始明白这位祖先当年的艰辛。我恭恭敬敬地给他敬上一炷香。
元吉冷漠地打量着我的行为,眼睛却有着莫名的激动。
父亲刚走,他就被放了出来。虽然,建成对于兄弟冷漠,但元吉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建成对于元吉有一种更为亲密的感情,元吉对于他来说,就如同半个儿子。甚至相对于一直对元吉有着厌恶的李渊,他更像元吉的父亲。
我慢慢地走回到我自己的位置,默默地等着对方到底有什么计划。
我们四个人坐在一块,诡异的沉默在我们中间蔓延着。何秀云的面色惨白而且不安。元吉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激动的情绪。
过了许久,建成神情严肃,清了清嗓子说道:“父亲来信,江都皇上降旨,免去了父亲太原太守的官职,待罪留审。”
我依旧是沉默。
建成看都不看何秀云一脸震惊和害怕,径直说道:“如果一旦皇上认为父亲有罪,那么我们家就可能一同覆灭。但父亲与皇上的关系一向不善,所以父亲想要……”他似乎仔细环视了我们大家一圈:“起兵反抗!”
我知道自己赌对了。但是如今,建成摆这样的阵势,如此坦白,看来他是想……
建成有些为难,但依旧接着说道:“我和元吉自然是要与父亲会和。如果带着妇孺的话,那么难免……”
我暗自冷笑一声,果然!
我“咻”地一声站了起来,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下,走到坛前,用力地拔出李虎的长刀。不愧是当年开创八柱国之一第一唐国公李虎的长刀,经过近百年,依旧寒气逼人,俨然李虎本人,一样锐不可当。也许是这股李虎当年徒手诛豹的气势,让我对接下来的事更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建成见了,惊呼一声:“弟妹,你要干嘛?”
我转身,就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幸亏,世民教过我如何握长刀,要不然,我还真举不起这么重的长刀。
我冷冷地望进建成的眼眸,清冷地笑道:“家中无父,长兄为父。大哥只要说一声,无尘马首是瞻。本来作为李家媳妇,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如果无尘的人头能为父亲,能为李家有所作用。无尘这就将人头献上,毫无怨言!”说完,我就将刀往脖子一横,我立刻感觉的脖子一阵疼痛。
元吉见了,连忙疾呼:“嫂嫂,不要!”
但我冷冷一笑地停住:“但无尘最怕的就是,我们这些妇孺的血不但没能帮助父亲成就大业,反而成为一道阻碍。父亲大人的性格,大哥想必是知道。如今只是尚在待罪。父亲大人是否成事的心,还在动摇。如果听闻了一家大小,还未成事就先去了一半。您觉得自幼便是孤儿的父亲大人还有多少心思做大事,成大业?更别说,刚刚才失去玄霸的父亲,又将如何再面对万姨娘一尸两命的这个事实!”我不动声色地往李建成的心湖狠狠地扔下一个大石块。
建成听了立刻脸色惨白。
万姨娘的确怀了身孕,因为她早年长期服用堕胎药,所以此次怀孕初期便常常面临流产的危机。因此,她不再出门,长卧床榻。向来瞧不起万惜人的建成和何秀云,自然不知道万惜人的情况。
“最重要的是,”我慢慢地继续说:“如果大业得成,大哥自然是要继承大统。明白事理的人说起今日事,自然能理解大哥的无奈之举。但不明白事理的人,难免要说您抛妻弃子之余,还弑杀兄妹继母。如此谣言。大哥又要如何面对?”说完。
我与他静静地对望了许久。我似乎能感觉背脊的冷汗一点点地冒出来,但是我却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一旦我的脸色有一丝不善,很可能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
他脸色越来越惨白,颓然坐在地上,慢慢地问道:“但是要带着那么多妇孺,我们又该如何脱身?”
我们?我听到了,知道自己已经了赢了一半。无数的计谋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最后,我听见自己说道:“无尘以为,大哥大可像以前那样带着元吉去城外打猎。这本来就不会引人注意。而我们这些妇孺则可像以往一样跟随。在城外,再化装成百姓一同离开。”
元吉听了,靠向建成,说道:“大哥,我觉得父亲怕是知道此事的。就算不知道,以后知道了,我们这个时候,扔下万惜人,我们也很难向父亲交待。而且,二哥的……”说着,他冷冷看了我一眼:“你是知道的。”
建成听了,有些讪笑地瞥了元吉一眼,然后低头思量了许久,才抬头对我像以往那般温和地笑道:“弟妹怕是多心了,我们只是来商量一下。”说着,他大手一挥,周围的侍卫开始动作:“既然弟妹有了主意,那就照弟妹的话做了。”说完,宗庙内的数名带刀侍卫便离开宗庙。在他们关门之际,我也看到门外的那些生面孔也离去。我慢慢地放下长刀,知道自己终于赢回了自己这条命。
我走出门外,由覃看见我脖子上的血迹,吓了一跳。我却摇摇头,表示不碍事。只是觉得有些疼痛。我望见宗庙前的阳光,开始感觉到了刚刚虚脱的害怕。
当夜,府中寂静,但却是忙碌成一片。由覃在里屋忙的不可开交,这个舍不得,那个又扔不得。不一会儿,就堆积了六七个大箱子。
我只是将世民的刀仔细包好,放置在一个箱子里,并且吩咐仆人将箱子放置在我的马车上。然后便去了书房,将世民平日的兵书和收集的字帖放在另外一个木箱中,也放置我的马车上。其他的东西,我都由着由覃去收拾。
我一夜未睡,连月亮都慢慢地沉下去,太阳还未升起。这是一天最暗,最无望的时刻。我独自打着灯笼,对这李府最后一次巡视。
天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仿佛太阳永远不会出现。但是,我知道在这最黑的时刻,却意味着太阳就要升起。
荷花池畔,青苔石,我却再也看不见那荷花十里,甜涩香美。我伸手摸着青苔石,感受着那滑腻。仿佛又看见了那双轻狂的眼眸,想起那位少年。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也永远看不清他的相貌。
那么就这样吧,就如同,如果当年,我没有让玄霸自由,也许他一辈子都可以平安。我一世不知这位少年的相貌,那么我的心就完完全全是我的丈夫,世民的。面对他时,我的心是无愧的。
我轻轻喟叹,将灯笼伸向远方。荷花池里已经了有些花苞,都带着青色。突然,我的手碰到其中一个花苞。我慢慢地顺着花苞的纹理,抚摸着,感受着,却不再想将它占为己有。我也不知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般闲情逸致。
也是因为这个荷花池,我开始为了自己忙碌。人人都说,荷花出污泥而不染,谁又知道它的莲心却带着污泥的苦涩?而苦涩的名字叫后悔……
我起身,再度行走。天边开始微亮,透着胭脂般的涩红。却被西院的箭楼遗迹染了一抹不和谐的炭黑。
我慢慢地坐在箭楼门口的台阶上,吹熄了灯笼。我盯着已经烧成黑色的铁门,上面的铁链依旧没有被逊去。我拿起铁链,微亮的光不足以让我看见上面的剑痕。我只能摸索着,感觉着。铁链悉悉索索的响声在西院回荡,仿佛一个带着脚铐的人在行走。我的泪慢慢地流着,因为我已经摸不到剑痕。
此时,我才感觉到,他真的走了,不在了,是那么不留痕迹。他是恨我的吧!所以,连最后一丝的联系也不让我回忆。
我紧紧地握着铁链,咬着唇,哭了许久。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又会怎么做?我想我应该还是想和他再见的……
宗庙的门难得是敞开的,我走进,看着宗庙房顶泛着微光。天要亮了。
里面是一片狼藉,我静静地拾起一个个牌位,将他们擦干净,按照我记忆中放好。我不希望,当有人来打扰他们时,他们是狼狈的。因为即便我们这些子孙是无能的,但他们却用自己的努力给了我们曾经的辉煌。
我找到了香,第一次赤诚给他们敬上。
祖先们,如果你们真的在天有灵,看到了玄霸,能不能告诉他,我从来没有把他傻子,但是请他原谅我的自私?请他时不时来看看我,我很想他!也请你们好好照顾他。如果可以,能不能把他的才智还给他,不要再让他当个傻子了!
我望着牌位,将香恭敬地插在香炉中,又回身跪了好一会。正当我要走的时候,转身看见曾祖的刀依旧摆在案上,仿佛在控诉着后代的无情无义。
我吃力地拔出长刀,寒光如同一双威严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拿起它,抗在肩上。我知道,此时的我可能有些滑稽。但是我不能让曾祖留在这里,接受别人可能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