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绝命(下)(1 / 1)
数日后,在卢毓紧锣密鼓的调查下,曹爽贪污腐败、强占宫女、独断专横等行径纷纷浮出水面。然而最令曹爽恐骇的莫过于舍人张当竟供认他与毕轨、丁谧、邓飏、李胜、何晏这群心腹图谋篡位这等莫须有的罪名。他整日寝食不安,闲来无事便瞪着紧闭的府门发呆,生怕下一刻就会有禁军闯入逮捕他下狱。禁足的日子固然难熬,可比起阴森的监牢、血腥的刑台,曹爽宁可一辈子被圈禁府中,凭着保有的爵位享乐残生。
可现实往往不遂人意。
昔日的大将军于一夕间沦为囚徒,深牢大狱里,曹爽失魂落魄地看着曾追随他叱咤风云的人,苦涩无言。伴着枷锁冷质的声响,他一步一步走向大牢深处,不知如何回应沿途那些绝望的眼神。他们那样的骄傲过,不可一世,却落得这蝼蚁不如的收场,这让曹爽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好不容易压抑着情绪从李胜他们面前走过,他尚不及感慨,就看到被关在狭道尽头意见牢房里的桓范正满目寂灭地望向自己这边。呼吸一窒,曹爽脚底打了个趔趄,方才硬着头皮靠到靠到他的牢门前,悲切道:“恨不早从……”
不等他说完,桓范已然背过了身,根本没有要倾听他追悔之言的意思。
见状,曹爽只得缄口,低头自嘲地咧咧嘴,他最后看了眼桓范微微佝偻的背影,做了个连他自己都深感可笑的告别,“桓老,保重。”
在狱卒的催促下,曹爽继续走向监牢的更深处,他听到身后传来了隐隐的低泣,然后是牢门关上的声音。垂手静立许久后,曹爽缓慢地抬起了头环顾四下,周围明明一片混沌幽暗,他却比任何一次都清晰地看到了自从他开始权欲滔天后就抛诸脑后的旧日光景——
年少轻狂,鲜衣怒马,意气风发,鸿鹄之志犹如浮光掠影般自眼前流过,曹爽自知落败至此原该万念成灰,却仍在祈祷奇迹发生。他并未发现有一个本应身在狱中的人没有出现于此,更无从得知,此刻那人正在太傅府上演一出弃车保帅的戏码。
清茶冒出的热气和着香炉里升腾起的青烟在空中袅袅地浮动,给本就安静的屋里更添了几分庄重之感。正襟危坐在矮案后,何晏偷眼观察着司马懿的脸色变化,连大气都不敢出。
几日前,被禁足在府中的他接到了眼前这位老太傅要他协助调查曹爽一案的命令,短暂的犹疑后,何晏马上做出了并不算艰难的决定——全力协查。在他看来,曹爽大势已去,而自己还不想带着满腹经纶就此殉生,既然司马懿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那便是有心放他一马,他当然没有不把握住的道理。
弃车保帅,何晏有些歉疚,可他坚信,此时此刻的自己,才是那颗值得力保的“帅”棋。
翻过一卷卷翔实地罗列着曹爽一党罪证的竹简,司马懿在看完最后一行字后哗啦一声合上了竹简,抬眼对何晏投以一个可以称得上是赞赏的笑容,“不错,你果真尽心竭力,没让老夫失望。”
闻言,何晏总算是松了口气,刚想欠身说上几句力表忠心的话却听司马懿的声音再度从头顶传来,“不过,你确定就只有这些?”
什么意思?眼角一抽,何晏困惑地望向他,不知所措。
随手将竹简往案上一掷,司马懿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似笑非笑道:“这上面的证词你倒是写得详尽,可老夫总觉得似乎少写了点东西。”
心尖莫名地抖了抖,何晏慌忙避席而起,跪地道:“太傅明鉴,所有涉罪之人和罪证都在这些卷宗上,晏绝无半分欺瞒。”
也不反驳他,司马懿只慢条斯理道:”据老夫所知,参与谋反的共有八族人士。”
曹、桓、邓、丁、李、毕、张。暗自数了一遍经自己之手查办的七族人,何晏自言自语道:“只有七族啊。”反复在心里又数了几遍,他万般肯定道:“回太傅,确实只有七族人涉案。”
“是吗?”司马懿的反问仿佛漫不经心,但细听来却有着严厉的况味。微微眯起眼,他打量何晏的目光愈发幽暗了,“你再想想,可有漏网之鱼。”
即使不抬头,何晏也能感受到那别有深意的盯视,就像刀锋正贴着皮肉缓慢地划动似的,冰凉的触感,被无限放大的可怖错觉。何晏开始无法控制滋生自骨髓深处的惊恐,寒意沿着背脊炸开,蔓延至全身,他动作僵硬地直起身,胆战心惊地对上了司马懿的眼。然而,只是一个瞬间的视线交汇,何晏便匆匆别开了脸,神色间尽是窘迫畏惧。呆望了会儿脚边的地板,他发狠般一字一顿道:“岂谓晏乎?”
司马懿眉峰一耸,嘴角慢悠悠地扯出了一抹满意的笑,“是也。”
他的话音伴着门轴转动的声音落下,何晏扭过脖子朝门口看去,在看清来人是司马师跟卢毓后,登时就白了脸。眨眼的功夫,两人已带着一小队禁军到了近前,把何晏团团围在了中央,“你,你们想做什么?”
没有人理会他,卢毓对司马懿恭敬地施以一礼后方才取过了案上摞着的罪证,“有劳太傅了,下官定会法办此八族大逆不道之人。”
点点头,司马懿随意地扬了扬手,“把人带下去吧。”
五雷轰顶。
这是何晏此时唯一的感受,他满以为自己走了一步弃车保帅的妙棋,谁曾想最后却成了兔死狗烹的悲剧。张着嘴巴,何晏一句话都说不出,任凭几名禁军将自己架着往外走去。走出了几步远,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疯狂地叫喊起来,“放开我!都给我放手!太傅,太傅!”奋力甩开禁军的压制,何晏跌跌撞撞地跑回司马懿面前,急促道:“协查曹爽一案,晏自问尽心尽力,太傅何以如此过河拆桥!”
丢给他一个讽刺的轻瞥,司马懿冲追过来的禁军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何晏啊何晏,你与其怪老夫过河拆桥,倒不如怪自己不明事理。”停了一歇,继续道:“岂不闻‘唇亡而齿寒’?”
禁军的手再次伸过来,何晏满怀绝望地抓住了司马师的衣袖,垂死挣扎道:“子元,子元你帮帮我,看在往日的交情,帮帮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司马师的眼里不见一丝波澜。垂眸看了何晏片刻,司马师轻轻从他手里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又顺手替他整了整被扯出褶皱的衣襟,“人之将死,至少别再尽失仪态。”收回手,司马师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与何晏的距离后侧身对卢毓使了个眼色,彻底断绝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师还有事要与父亲商议,烦请卢尚书先行一步,把人押解下狱。”
“好说。”一口答应下来,卢毓向司马懿揖礼作别,转身挥挥手命禁军把一时半会儿难以从打击中走出的何晏带了下去,自己也跟着离开了。
看着门扉合上,司马师坐到他父亲下首的位置上,徐徐道:“不知父亲打算何时处决曹爽众人?”
“廷议之后便择日问斩吧,省得夜长梦多。”司马懿摆弄着案上的茶盏,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而不是八个氏族上百口人命的生死。
“也好。”没有出异议,司马师意义不明地叹了一声,继而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蒋太尉那边……父亲要如何交待?毕竟,您对他立过誓约,孩儿只怕廷议时蒋太尉会借此阻止父亲裁决曹爽。”
“此事你不必担心,老夫到时自有说辞。况且,经过这些天的审议,子通也该大约看清形势了。曹真之嗣,一个也保不住。”眸中流过一线冷光,司马懿握紧了茶盏,隔了一会儿才松开了力道,用眼角睨向欲言又止的儿子,“你还有何事?一并说来。”
明显有一瞬间的迟疑,司马师反复斟酌考虑了片刻才谨慎地回道:“曹爽入狱以来,孩儿在宫中听到了不少有关父亲的风闻。”
微微一哂,司马懿表现出意料之中的无所谓,“那些个闲言碎语老夫听了数十年也没听出什么花样,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父亲教诲的是。”覆下眼帘,司马师半低着头藏起了自己的表情,“只是,孩儿这回听到的传言确有不寻常之处。”停了一歇,他见司马懿没开腔,便继续说了下去,“如今,满朝文武都在商议着上书奏请封您为丞相,明里暗里亦不乏好事者的妄议。也不知处斩曹爽后朝野上下又会是何种作态,您看……”话没说完,司马师不经意瞥见他父亲不知何时深凝的眉,默默噤了声。
“看来,老夫在他们眼中已是封无可封了啊,连丞相一职都被搬出来了。”摇摇头,司马懿颇为沉郁地自言自语道:“老夫倒不知何时起攘奸安内这等本分之行也值得如此彰表功绩了。”
汉末以来,丞相一职所具有的政治色彩远比职位本身的意义来得浓重,因此,曹爽刚一倒台朝中便开始流传司马懿将被拜为丞相的说法就很是耐人寻味了。司马师把满朝文武忖度他父亲的那点用心看得明明白白,偏偏不能将他父亲的心思完全看透。他在试探,等着看他父亲的反应,想知道他父亲会对如今的积重难返,众人的不解其意作何回应,可他等来的,不过是他父亲长久的沉默和连叹息都不再有的一句敷衍,“由他们去吧,终归只是些流言。”
抬起眼帘飞快地扫了眼司马懿,复又垂下了眼睫,司马师在感到意外的同时起身告退,在合上屋门的刹那,他从门缝间看到他父亲讷然呆坐的身影,突然就觉得,他父亲,是真的老了。那种从骨子深处透出的疲倦与沧桑,他看到了,慨叹一番也就过去了,却伴随了他父亲一生,并将持续下去,至死方休。
将门合严,司马师转身走进萧冷的风中。
人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父亲却佐命三朝,看在外人眼里是抹去了个中辛酸的非凡荣耀。司马师自问与天家没有他父亲那样的深情厚谊,那深宫高墙内对他而言亦不像他父亲那样曾有过想要为之奉献一生的君王。
司马懿是司马懿,司马师是司马师,有些事,由父及子便是一个断绝。
行车铁蹄踏破寒夜,惊醒了天色未明的洛阳城。眨眼的功夫,原本寂静冷落的街道上便挤满了闻声而来的人。是了,曹爽一党勾结犯上的事迹早已传遍大街小巷,如今参与谋逆的八族人要被悉数问斩,百姓自然没理由错过此等看热闹的机会。
押送着大大小小三百号人的队伍在刑车吱吱呀呀的车轴转动声中缓缓穿过人群,朝着城外走去。曹爽扭过脖子看看周遭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又看看啼哭不止的家眷和一脸麻木的同党,最终叹了口气,深深地低下了头。他呵出的白气扑回自己脸上,很快就凝成了一层细霜,更添寒意。
不多时,队伍已行至城外,借着熹微的天光,曹爽最后一次回望身后那座满载了他父辈的峥嵘以及他曾有过的煊赫的城池,似乎想要将之长留眼底,奈何终究渐行渐远。
晨光从云间一缕缕散落下来,照在路边残余的积雪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茫白,曹爽收回视线认命般地一笑,低喃了句什么,没人听清,更没有人在乎。
北郊既至,此生落罢。
午后时分,太傅府里一派宁谧,阳光照进一间小阁,落在布满黑白棋子的棋盘上,斑斑驳驳。棋子和棋盘的细微磕碰声在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司马师坐在一旁观看着自己父亲和二弟的对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清脆的叩门声传来,他抬眼看了看面前两个专注于棋局的人便独自起身去应门了。在门口听完了来人的汇报,司马师返回原位坐定继续观棋不语,反倒是司马懿暂且停下了布子的手,主动做出了询问,“是卢毓那边派来的人吧?”
点点头,司马师回道:“嗯,说是午时三刻已过,行刑完毕,特来通报您一声。”
鼻间发出一点没有实意的音节,司马懿脸上并无几多喜色,细看来甚至有些寥落的神色。
司马昭的目光在他的父兄之间溜了几个来回,然后回归到了棋盘上。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他“好心”提醒道:“叫吃!”
司马懿和司马师闻言双双侧目,前者盯着棋盘上被堵死一大片的黑子看了半天,蓦地笑了,“子上,棋艺又见长了。”
看着已居劣势的黑子,司马昭眼角带着丝得意,但嘴上仍是谦虚道:“哪里,是父亲手下留情。”
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紧接着,司马懿话锋一转道:“老夫今晨听说了一件事。”
闻言,司马兄弟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的父亲,颇为好奇地等待着下文。
“是夏侯令女的事,想必你们奔走于外也该有所耳闻。”捻动着拇指和食指间夹着的棋子,司马懿缓缓道出了那句令他闻来太息的话,“‘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说得好啊,说得好。”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去看两个儿子的反应,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司马懿揉揉眉心道:“老夫乏了,今日就先到这儿吧。”
待他拐进内室,从方才起便没再言语的司马师屈起指节轻轻扣着棋盘的边沿道:“你觉得此局再进行下去输的当真会是执黑一方?”
“不。”一只手越过棋盘上方从棋盒里抓出一把黑子,司马昭不急不慢地在现有棋局上接着往后走了几步,然后低着嗓音道:“父亲不过是放我一马,倘若真要较量,我如何会是父亲的对手?”
目不转睛地看着数步之内优劣之势易转的棋局,司马师紧抿着唇半晌无语,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对上司马昭的眼,眉睫中带着凛冽,“是我们。”有意无意地朝传出轻微鼾声的内室瞟了眼,司马师伸手指指窗外,示意司马昭到外面说话。
屋外光线疏朗,但并无太多暖意。回廊下,司马师缓步走在司马昭前面,半低着头道:“许多事,父亲早已洞若观火,只是迫于情势,往往不得不视而不见。但他终归有他的底线,不容犯之,即便是你我也不可以。你知道夏侯令女所言整句是什么吗?”并非真的要他作答,司马师顿了顿,继续道:“‘曹氏前盛之时,尚欲保终,况今衰亡,何忍弃之!禽兽之行,吾岂为乎?’那盘棋,是父亲的默许、暗示,也是警告。”
眉头微蹙,司马昭听得若有所思,却最终扬起了唇角,“那又如何?你还不是有你的坚持。”
脚底下有一个不明显的停顿,司马师没有答话,只轻轻呼了口气出来,大约是很满意他能这样了解自己。
七弯八拐绕到了前厅,还没来得及落座,司马师就看到府上的门僮正匆匆往自己这边跑。神情复杂地挑了挑眉,他忍不住低声抱怨道:“又来了。”
悠哉悠哉地坐下身,司马昭端起茶盏,一边听着门僮的通报一边偷笑,“你这新任卫将军真够炙手可热呀阿兄。”
不满地瞪他一眼,司马师到底没出言反驳。毕竟,自高平陵之变落下帷幕后,清冷了个把年月的太傅府确实又复现出了往日门庭若市的风貌。司马懿对此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深居简出,谢客不见,但身为司马家长子且近来官途坦荡的司马师却要因此承担起与各路来访者打交道的工作。听着门僮口里不甚熟悉的名字,他考虑了片刻,兴致缺缺地挥了下手,“找个理由让人回去吧。”
端着杯盏的手停在嘴边,司马昭不禁讶异,“难得见你让人吃闭门羹。”
没有丝毫笑意地发出一声冷笑,司马师撑着额头阖眸道:“这些人,风头一过,赶着来讨好的动作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快,还真以为自己摸透了局势。”
一口茶终于送进了嘴里,司马昭放下茶盏满不在乎地偏了下头,“见风使舵不是向来都是诸多朝臣惯有的做派吗?”见司马师没接话,他心里犯起了嘀咕,但几乎是一瞬间就咂摸过味儿来了,“没有摸清局势?听你的意思,曹爽一党的事到现在还不能算彻底了结?”
“彻底了结?”反问一句,司马师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里蕴着些许冷然,“庞大势力的盘根错节,要想扫除干净谈何容易?明里是那被处决的八族,暗中又有多少潜伏的隐患?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未必不是最可怕的险象环生。”言辞间,他的语气中透出了一股难掩的戾气。
被他突起的阴鸷样子弄得一阵心惊,司马昭清了清嗓子想要忽视掉从他兄长那里获取的压迫感,但似乎并未成功。
厅里沉寂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司马师低沉冷冽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没结束,没有。”
“什么?”司马昭一时晃神,未能听清。
幽深难测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司马师敛去了自己身上的枭杀之气,用再寻常不过,平淡不过却是无比坚定的口吻重复了一遍,“余党,为兄定要铲清。”
默数了下曾与曹爽往来甚密的人,司马昭心下一阵悚然,“你想杀……”
举起手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司马师缓缓眨了下眼,其意不言而喻。
“不,不行。”这大概是这么多年以来司马昭第一回如此迅速而直接的表述与他兄长相悖的观点,“你不能杀他。”
万万没有料到他会是这般回应,司马师看向他的眼里染上了深重的不解和询问。
咽了咽口水,司马昭的措辞格外小心,“阿兄你的立场和忧患我都清楚,可是……”注意到司马师眼底浮起的暗潮,他只觉得喉咙一紧,再想吐字竟是艰难无比,“可是……”
面对尚不适应同自己据理力争而表现出笨拙、畏葸却不肯退缩的手足,司马师的脑海里倏地闪过了一段模糊的记忆,顿时了然,但这根本不能成为动摇他的借口。双手一撑椅扶,司马师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司马昭的跟前,停住,然后慢慢俯下了身。
不用抬眼,司马昭也能够感到那股强大的逼仄气息正在压向自己,奇怪的是,高压之下他反倒不如方才紧张了。垂眸看着两人几乎要顶到一起的鞋尖,司马昭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随着司马师的双手落到位于他身体两侧的椅扶上发出沉闷声响的一瞬,他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有恩于我,在骆谷。”仰面迎上那双距自己不过尺寸,冷酷逼人的眸,司马昭深吸一口气,字句清晰道:“我欠他一命,阿兄。”
司马师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沉默不语,他的脸别向一边,像是在思考。良久,他发出一声低唤,“子上。”把脸转回来,重新与司马昭对视,他近乎漠然地吐出了几个字,“这不是理由。”
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司马昭几乎要打起冷战来。此时此刻,他和他的兄长离得那样近,鼻息相交,甚至瞳孔里都映照着彼此的样貌,可他却感到离眼前这个人十分遥远,前所未有的遥远。怔神半晌,司马昭低头笑起来,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二致,“我明白了。”
在你心里,不曾有什么重过你的野心,你的权势,以及你想要的江山。
不是没有领会到他话里隐约的颓然,司马师默叹着直起身,朝府外走去。
任由脚步声渐远,司马昭也没再抬首,所以他没能看到他兄长落寞的背影,正如他一直未能看到他兄长眼底深藏的悲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