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风涤浪(1 / 1)
偏偏红颜薄命,大约十年前,扩云山传出公主已死的消息,一时间,天下哗然,欲上扩云一探究竟的不知多少,却大多被慕遐君的阵法拒之门外,侥幸上山的几人却在一睹梨凤的绝然风姿之后,踉跄奔下山去。那水晶棺中,娇小柔弱的人儿,秀目紧锁朱唇微抿,却是再无声息。梨凤嫣然,娉婷绝代,这样的美人却如彗之光华一闪即过,令多少人唏嘘不已。
如今,十年时间匆匆而过,当初的津津乐道早已变得无人理会,这个景亲王做什么又要问起此事?如此一来,魔域岂非不得安宁?我拧着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他一副清微淡远的模样,我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小心问道:“那,景亲王要找梨凤公主,也是想娶她?”
他露齿一笑,我恍然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个傻问题:“以他的地位怎敢肖想公主,云帝毕竟另有他人。”
我皱眉:“那公主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母亲是上一任凤殿的主人,连父亲是谁都没人知晓。”
“凤殿一向都是只传女子,以往只在苍国地位尊贵,可那一次,国师遍查天象,竟也附和了中兴之说。”
“哼,若依方士所言,公主真的死了,苍国岂不是要覆灭了?可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也没见有什么灾祸啊!”
他似乎觉得我的话甚为好笑,连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细缝,我琢磨着:“既然不是景亲王,那就是云帝想娶公主喽,却为何现在还要打探,她都死了那么久了,怕是骨头都不剩了,难道,难道他还想娶个死人为妻?那仙士的话就如此可信?”
他笑道:“帝王心,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能揣摩,再说,他就算想娶个死人,也没人敢有半句不满。”
我有些目瞪口呆:“这,这些皇帝们真是奇怪,难道一个女子便能令国家中兴昌盛?死了放块骨头在身边莫非都是福气不成?他的脑袋是不是也出了什么问题?”
他猛得一咳,却是眉眼带笑:“姑娘这话说的……倒很有几分道理。”
我颇有些沾沾自喜:“那是自然,本姑娘足不出户也尽知天下事,见识不比你们这些男人少!”说完我才想到:他甚少夸我,只随意一说,我便乐得喜上眉梢,这似乎,已不是我本来的性子了……我的脸色定然是变了,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我急忙回头,就着河水将裙角上的一处污泥洗净。
半晌无话,待我坐到河岸上,将裙裾铺开,缕缕清风拂过,吹起轻薄的绡衣,那裙上所绣万千繁花便如真的一般娇艳多姿,我一遍一遍地轻抚,多希望,这能是寒的手,温暖而又多情。
而他却在这时轻声问道:“那姑娘可知,梨凤公主是否就是扩云山上从未露面的美凤栖桐?”
我一愣,他竟对这事感兴趣,便挤挤眼:“本姑娘名字里也有个桐字,盟主为何不说我便是美凤?”
他怕是傻了眼,没见过我这般没羞没耻的姑娘吧,岂料他依然嘴边噙笑:“若不是姑娘并非圣山之人,这样的美名自然也只有姑娘才能当得。”
我凑过脸:“果真?”
他轻轻点头,脸上似有红云飘过,我心中大乐,却嘟起嘴沮丧道:“只可惜,我虽是风雨梧桐,却不是美凤栖息的那一株,只不过是棵涟溪之畔的早凋秋桐罢了。”
他忙道:“姑娘千万别这样说,盛名无用,得之远非幸事,姑娘有一身好本事,还不比那纸一般的薄命美人幸运得多?”
我斜着眼看他,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将出来,他一呆,竟也朗声大笑起来,一时间,天高云阔,四处都洋溢着我们开怀的笑声。
许久之后,我喘着气停住,慢慢挪至他身边坐下:“你真信我能解了轻鸾君的毒么,万一……毕竟我年纪尚轻,见识也稍嫌不足。”
他凝神望我,柔声道:“神医信你,我自然也信。”
他能将邪医说成神医,那老乌龟就是被这张嘴夸昏了脑袋吧,谁料他还有后半句:“何况……”
“何况什么?”吞吞吐吐,必不是好话。
他的声音倏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坚毅决然:“没什么,我信姑娘定会不负重托的。”我一下子怔住了,只能望着他,久久不言。
此后几日,这一幕时时敲打在我心头,不但梨凤公主的事让我时常揪心,而且我也在奇怪,他为何会对我如此信任,我与他既不同道,又从没有过交集,他这般的全心相待似乎说不出什么理由。
我终于承认我不懂这些男人了,曾经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我不曾懂过,眼下的他,更是半点琢磨不透。偏偏那些男子还定要说什么女人心海底针,他们自己呢,哪一个不是心思悠远城府艰深,像我这样的小女子怕是猜个半死也猜不透吧。
最可恨的是那次,刚进入蜀郡地界,山明水秀,一路景色美不胜收,我们走走停停,只叹自己没有多长一只眼睛。
那一日进入临邛县境内,错过了日头,只得歇在农家,我谎称与他成亲一载,正要回娘家省亲,农人朴实善良,便让出一间屋子。当夜,他很君子的让我睡在床上,于是一夜好眠。
清晨转醒,却发现他已然衣衫整齐立于窗前,消瘦高挑的背影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全感。许是多日无聊的赶路,我起了一丝逗弄的心思,勾手抚向他肩头一丝不乱的黑发:“相公可起得真早,倒是妾身贪睡了。”
他回眸朝我一笑,却并未有半点惊诧:“姑娘家身子弱些,一路劳顿,还被在下逼着每日练剑,多睡会儿是应该的。”
真是无趣!我忿忿地甩开手,再不理他。早膳后,回屋打点包袱准备启程,他怕农家不收,便留了银两在桌上。我懒洋洋拍拍床铺,看他在离我极远的床头坐下:“天色还早,消消食再走不迟。嗯,你说还有多久才能到扩云山?”
“怕是还有半多月的路程。”
“你说扩云山下有慕遐君布下的阵法,那我们能安然破阵吗?”我悄悄挪近了距离。
他的笑容纹丝不变:“阵法虽难,可也是人设的,总有破解之法。”
我又凑近了一点:“你说得轻巧,那为何有那么多人死在阵中?到时可别害我也成了冤死鬼啊!”
他的眼神严肃起来:“姑娘放心,在下纵是粉身碎骨,也会护了姑娘周全!”闻言,我心头微动,这样的千金一诺,是所有女子终其一生都想得到的不变誓言,是每一个姑娘最最期盼的无悔承诺!却为什么,从他的口中说出……
我抛开不合时宜的想法,抿嘴乐道:“只不过闯阵法而已,不必说得那样可怕,我自然是信你的!”
他神情一松,眼中光彩顿时流曳宛转,见我不住望他,更是如冰珠玉瀑倾泻而出,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好一双至清至纯的眸子,温然待人的时候,银剑飞泉亦不如他光彩夺目。我柔声一字一字念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料想那些江湖人只会赞他武艺绝伦、品格高洁,像我这般不知羞的一定是闻所未闻。果然他长睫一颤,躲开我的注视,苍白的脸颊竟染上了些许红晕。我一时兴起,在他肩头轻轻一推,顺势倾身上前。从没那么近看过他的眼,平日里的淡定从容,现下却如同掀起微澜的海面,再不复清澈见底。
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宛如玉中点墨,我看得实在着迷,不禁低声问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那眼眸轻转,濛濛迷迷,竟似落下了一层烟波水幕,我忍不住探手抚上那细长的眉眼,他一颤,轻轻唤了句:“姑娘……”
嗓音低沉暗哑,实在是撩人心魄,就连那微启的唇瓣,亦是柔软红润,真真动人!男子的气息轻拂在我脸上,有些炙热,有些滚烫,我甚至能嗅到他口鼻中如兰之气,更添了一身淡雅的药香。
那样近的距离,依稀能瞧见他眼中的那个自己,双目晶亮、笑带风情。便耐不住俯下头去,飞快地在他嘴边一啄,再抬眼时,那汪碧水已是湍湍波涛翻涌,如江水奔腾再不宁静。
男人的双手不知何时扣在了两侧腰畔,指尖甚至还掐疼了我,实在不可忍受,我猛地推开他:“该上路了吧,盟主大人,你还要在这儿躺多久?”
他脸色微变,却依然眉目清明:“若非姑娘提醒,在下险些忘了,这便启程吧。”
只一瞬的工夫,那黑眸中的灼灼光华尽散,徒留死水一潭,我惋惜不已:这样的眸子若是生在美貌少年的脸上,该是何等的光彩照人,只可惜如此明月之珠,夜光之璧,偏偏……
他再是着急赶路,也不可不顾我这姑娘家的身子,何况我们还需依仗□□那匹马呢。再加上我早知中毒求医的蹊跷,心中并不在意,只安慰他轻鸾所中之毒暂不致死,他偶尔也能允我拖一拖行程。
午后慵懒,飞霜也一步三顿缓缓前行,我眯着眼哼起小调,微微仰头感受和煦阳光的温暖,颇有些昏昏欲睡之感。谁料那不长眼的竟唱起什么《凤求凰》,一下子将怡然惬意的氛围破坏殆尽:“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因了当初他也曾静静听我一遍一遍唱曲,这次我便耐着性子等他唱完,才恼火道:“现下已是深秋,要发春也该等到来年春天啊,在路上便大唱什么《凤求凰》,羞也不羞!”
许是我的口气实在不好,半晌他才发话:“相如与文君的故事千古传唱,凤凰于飞,鸾凤和鸣,乃是夫妻和美的表率。我们如今路过这临邛县,难道不该重温这首琴歌?”
听他语调依然平和,我倒真是佩服这样的好脾气了:“和美么?我怎么看司马相如还几次欲续弦,他难道忘了卓文君当初夜奔相随、当垆卖酒的深情厚意了?若不是文君写下《怨郎诗》、《诀别书》,我看他还不知悔改呢!这世上男子都是见异思迁、薄情寡意,只要求女子为他守节、为他牺牲,自己却半点不肯吃亏!”
他沉吟片刻:“并非所有男子都是这般的……”
我恶言打断他:“哼,自然并非所有男子,但那为数不多的好男人中,莫非还会包括盟主你么?”
“我是怎样的人,姑娘到现在还不能明了一二?”他话接得倒快、
“我知道什么,你是怎样的人又与我有何干系?”我没好气地说,还在恼他方才的引吭高歌,倒不是说有多难听,只是我心头像是有根刺,他一唱便扎得我生疼。让一个永远不可能鸾凤和鸣的人听《凤求凰》,他当然不会懂我心中的痛。
岂料他还要问个没完:“缘何没有关系?”
反正我坐在前头,瞧不见他的表情,索性放开嗓子道:“你是两疆的武林盟主,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魔域弟子,一个天一个地的,能有什么关系?你只需高高在上指尖一点,任我们这些江湖小辈俯首称臣就行了,我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似乎隐有怒气:“好,我是怎样的人你不在乎,可我的心意,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他从未如此跟我说过话,我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的心意?我哪知道你什么心意!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唱那《凤求凰》来膈应我的!还没来得及细想,听他厉声又道:“姑娘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向来聪慧伶俐巧嘴一张的么,竟也有不敢说的时候!”
他的语气,愤怒之中带了讥诮,我心中的火顿时点燃,终于忍无可忍,回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大喊道:“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
一下子撞见他凌厉如刀锋的眼神,竟有一丝怯懦,慌忙松开手。他却是不依不饶:“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恼怒不已:我给个面子,你还没完没了了?“不懂便是不懂,哪儿有什么真假之分!”
他僵着嗓子道:“真不懂尤可原谅,假不懂,则不能轻饶!”
我一呆,听他语气竟似有道不尽的无限忧愤,不待回神,他猛地打马,我一个没抓紧,向后跌进他坚实的胸膛,疼得浑身一震:“杨严尘,你找死啊!”
“姑娘不正盼着我死么?”
我愣然,满肚子的火气不知怎的竟烟消云散了:他这是怎么了,原以为他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竟也会有发火的时候,我到底哪里惹怒了他。左思右想没有头绪,一股怨气郁结在心,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一直到傍晚时分,我都憋着气不去理他,心头却一直惦着方才的事,左等右等,仿佛过了好久好久,暮色渐起阴风习习,这才听到他疲惫的声音:“在下方才言语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我浑身顿然轻松,却故意嗔怪道:“哼,知道错在哪儿了么?”
他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在下……不该……逼着姑娘,在下的心思……姑娘也不必……一定要懂……”
虽瞧不见他的表情,却也知道定是黯然失色的,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只有我能安慰安慰他了。看在他真心实意道歉的份上,我柔声道:“好了,我不怪你,谁没有个不开心的时候呢,只要你别再莫名其妙发脾气就好!”
他没有回答,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竟有些害怕,扭头一瞧,眼眸虽大大睁着,其间却不再如天边星辰般闪耀,不再有似水流光轻浅荡漾,我莫名有些失望,也只得陪他一路沉默。
此后,无论马上马下,他待我依旧温和有礼,我却感到有什么不一样了,那种刻意的疏离冷淡明显自他周身散发出来。我一直不明白他到底恼的什么,真懂假懂之间又有何不同,却不敢问他,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有些怕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