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雁过南云(1 / 1)
早这样不就好了,何苦费那么大劲。他闭着眼,似乎任我摆布,脸颊绯红,看来烧得不轻啊。我褪了他的长衫,索性连中衣也扒了下来,好歹留了裤子。他身子轻颤,我暗笑不已,刚想数落几句,却在胸口瞧见一个清晰的掌印,啧啧,掌力着实浑厚,印在苍白的肌肤上更显青乌黯淡。
我试探着问了句:“这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睁眼:“三月前被南疆僧人伏击,一直未好……”
我抚了抚下颚,竟有些说不出的欣喜:“那番僧能打伤你,想来年纪也不小了,否则怎会有如此高深的功力?”
他蜷着身子咳了几声:“是集了三人之力……”
“哦?那你真是内伤未愈?”我咬着下唇等待他的回答。
他转头望我,目光竟如纯真小儿般清澈见底:“掌印未消,自然内伤未愈。”
我心中了然,他被番僧伏击之事记得师父曾经提过,后来他上天氤阁,又是大耗体力,这几日路上劳顿,他又没怎么吃东西,身子怎么能好?
一时间,我心跳急速,难道这样的机会竟会被我碰上?可是,好歹他也是个盟主,不但武功比我不知高深多少,心机城府恐怕也不是我这么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子能比的,方才他这般老实地将重伤之事相告,里面难道不会有什么问题么?
我脑中思绪纷乱,一抬眼见他仍是那般望着我,柔光脉脉,仿佛涟溪之水,清浅荡漾。我定了定神:“你重伤未愈就离开梅鸿楼,独自一人来危山寻我师伯,就不担心魔域的人找你麻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表面那般拥戴你这个盟主吧。”我语气森然,不怀好意。
他刚想开口却咳个不停,我只得将刚烘干的风氅丢到他身上:“真没见过如此体弱多病的男人。”
他仓促一笑,道了声多谢,费力地支起身子:“轻鸾君所中之毒诡秘凶险,世上恐怕只有邪医连秦才可医治,天氤阁的规矩又那般苛严,连你们魔域的人也必须遵守。扩云山远在西垂,往来不便,何况这也是我白道的过失,理当由我当面致歉。我也早知危山之险,远胜华山,况且山间道路曲折回环、机关甚多,古往今来死于山中的不可计数,我也断断不愿同道中人有所损伤,这才亲往。原以为会有几番波折,可谁料,上天叫我遇上了姑娘,实在是……太大的幸运……”
他眉眼低垂,不知在看些什么,我摇摇头:幸运么?今后叫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幸运!死了轻鸾,怕是别人都在拍手称快吧,只有你杨严尘是个傻子,硬要独闯扩云致什么歉,岂不是找死么!
我没好气道:“你难道不知自你躲在梅鸿楼疗伤之后,江湖上波澜不断,你这样轻易出来,处境很是凶险啊。”
“没人知道我出来。”
我一撇嘴:“我不是知道么,还有我师父、师伯,都知道啊。再说你这张脸,虽说长得不怎么样,可也有人会认识吧。”
他轻轻摇头:“姑娘不必担心……”
我惊得跳起来:“我担心?我才不担心呢!我只担心我的肚子,眼下可饿得受不了了。”
他刚想笑,又是一阵猛咳,我跺跺脚:“罢了罢了,你在这儿好好呆着,我出去寻些吃的。”
“姑娘!”
我皱起眉:“还有什么事?”
“雨势未停,这风氅你披着好歹有些用处。”
我一扬手:“行啦,管好你自己,我去去就回。”这人可真多事,迟早被自己的好心害死。
出了破庙,却发现雨势已停,我嗅着林间清新山气,舒臂缓行,夜空沉静,四周殊无声息,我寻了个树枝宽大草木茂盛之地,学了山鸡的天敌鹰雕的叫声,在树丛间造出响动。这也是寒教我的法子,他说山鸡性子胆小机警,常会因突发的声响受惊慌乱。
我已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便微微扬手:捉只山鸡容易,只是,要想再吃到寒为我捉来的,却是永不可求了。
拎着山鸡处理干净后回到破庙,杨严尘拥着风氅,似乎埋首其间,我知道发热的人尤其怕冷,便将火堆燃得更旺了些。
将山鸡串上树枝架于火上烤,不多会儿便隐隐有香气四散。他动了动,像是被我吵醒了,咳得怕人。我暗自思忖:是淋雨寒气入肺,还是被那掌伤到了?左右都不是我的事,现下只有这只山鸡才能入我眼中。
他终于喘着气停下:“外头天色暗沉如海,这山鸡,姑娘是如何捉到的?”
我扭头一笑:“我自有我的法子。”见他又要开口,我忙挥手,“别,我可不想再听你的教训了,人不能杀,鸡不会也不能杀吧,你这个盟主管得也太宽了,难道山野树林也属你的管辖?”
他苦笑:“我何曾说过不能杀鸡了,只是怕姑娘将整个林子的飞禽走兽都毒杀了。”
我不悦道:“本姑娘还没那本事呢,这黑灯瞎火的,光这一只就够难捉的,毒了整个林子,我也没那么多毒香啊。盟主且放心,我只为果腹,与它们并无仇隙,断不会痛下杀手的。”
他顿了一会儿才道:“你用毒香捉山鸡,还得服下解药,是药三分毒,姑娘还是慎重为妙。”
这话似别有含义,我眼眸一转,盯住他清瘦的脸颊来回扫视:“是你怕鸡中有毒吧,你放心,山鸡这么小,本姑娘一个人都不够吃,况且风寒之人不食油腻,盟主还是饿着好些。”
他嘴角一弯:“无妨,反正我也不饿。”
本是存心气他,可却半点不见成效,我不免光火:“是啊是啊,盟主乃世外仙人,采食天地之气便可长命百岁,何需吃我们这些凡人吃的东西!”
话音刚落,他眼中蓦然升起脉脉清流,百转千回,丝丝萦绕,我怔住,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铺天盖地袭来。
宛如那一次,寒冬腊月,他因我一句嬉笑,便赤脚跳入罗月河,费了大劲捉到锦鲤,回眸朝我开怀一笑;宛如那一次,我背不出《从山经》,被罚跪浮原阁,他说服爹爹与我同罚,却在袖间抖出我最爱吃的堪罗饼,偷偷朝我不住眨眼;宛如那一次,我养的小麋鹿跌下山涧,他硬是攥了蔓藤爬下将它救起,手臂上留下深深血痕,被云姐责骂了好久,他却满不在乎地扮着鬼脸逗我开心……
缘何他们有着相似的笑,缘何这样的笑容如此动人。
我嘴唇一抖,竟似不能控制自己,刹那间,他像是瞧出了我的心思,眸中波光灵动,仿佛月色清辉异彩不绝。我一个眨眼,光彩散去,无边的魔力也顿然消失殆尽。我暗自舒了口气,幸好幸好,险些又做了错事。
咬着下唇转动火上山鸡,一旁的他无声无息,我偏又忍不住抬眼看去,那眸中只余平静:“姑娘……是有心上人了吧。”
哼,终于问出口了,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憋在肚里呢。我用树枝将火挑旺:“怎样?”
他垂首:“他,怎不陪在左右,任姑娘独身一人,与别的男子……”我知道他在怪我言行放浪,毫无女子节操。哼,这世上的男子只要求女子为他守节,自己却可在外放浪形骸,我偏不理会这些!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做什么又要多管闲事!
我故意哀叹一声,嗓音落寞:“那个小冤家,他不愿理我,我便想寻个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好气死他!”其实我想气的人是你!我心头一乐,偷眼瞧他。
只见他咳了几声,轻轻摇头:“姑娘不该如此,既然倾心相爱,又怎会不愿理你呢?”
我继续编着故事:“他,他嫌我是个直肠子,说话不够圆滑,有时性子又古怪,不若那些名门女子高雅芳洁。”
隔了火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瞧得见一股清澈的波光粼粼流动,他沉默良久才哑着嗓子道:“是么?可这样的性子,我却,很是喜欢……”
我娇嗔道:“你喜欢有何用?你又不是他!”
他一僵,缓缓开口,言语里似有着化不开的浓浓苦涩:“是啊,旁人纵是爱恋如狂、痴痴以求,又哪比得上心爱之人的温柔一瞥呢。”
我蛾眉轻蹙:“你怎么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啊,怕是烧昏了头吧。”
他垂下眼:“他,可在扩云山?”
我有些恼火:“你管得真有些多了吧,杨大盟主!”
他死死闭了眼,唇边却露了一丝苦笑:“是啊,我管得太多了,姑娘切莫介意。”
哼,我刚想发难,不料火堆发出呲呲巨响,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山鸡将熟,香油溢出,我的心思立刻转到这上面来,不再理会他。
待毫无修养地吃了只鸡腿,我舔着嘴边的油腻望了他一眼,还是斜倚在破败的香案旁,将倾未倾,睫毛低垂,挡住了平日犀利的眼神,更是平添几分柔弱。我暗自吸了口气,撕下块肉凑到近旁,故意柔声道:“还是吃些东西吧,山鸡虽是油腻,可总比什么都不吃强啊。”
他睁开眼,目光淡然却不言语,我更是做出一副真心诚意的模样:“盟主是气我方才的混话么?那……小女子在此道歉了,日后还需盟主多多照拂,眼下,你身子如此虚弱,还是吃点东西为好。”
我相信我此刻的眼神定是温柔多情的,纵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该望而心动,他却只瞥了一眼:“多谢姑娘挂心,你,真要我吃?”
我奇道:“自然,莫非你还在介意我方才说的?你我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没我你救不了轻鸾君,没你我又上不了扩云山,要是就这么回天氲阁非得被师父骂死。”
我嘟着嘴絮叨了半天,就不信他听不进去,果然他嘴角一弯:“方才其实是我多嘴得罪了姑娘,也罢,便听姑娘的。”我眨眨眼,他这话听起来怎么如此古怪。
见他挣扎着坐直身子,我倾身上前,殷勤道:“盟主无需起身,靠着省些力气。”我将鸡肉撕成细丝凑到他嘴边,他长睫一抖,缓缓张开嘴。
指尖划过他的唇,火热绵软,我竟觉有些口干舌燥起来,不由思忖:这样的老夫子竟会任我动手动脚,莫不是又有什么诡计不成?话说他吃东西的样子还真好看,薄唇一抿,轻轻嚼动,哪像我一点不似有教养的姑娘。
我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嘴,那一开一和,细抿微舔,好像猫爪在心上直挠。他的并不阻止让我更加放肆地在唇上轻抚,有一次竟触到了他的舌尖,我一惊,急急回手,偷眼觑看,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好不容易喂完了,我恋恋不舍地又盯了会儿,忽道:“好吃么?”
他终于抬眼,仿佛柳枝划过平静的湖面,漾起无边的涟漪:“很好吃。”
我一笑,也不走开,索性坐在他身边:“细细品味,会更觉美妙的。”
指尖上残留的油腻,我一指一指轻轻舔过,他的眼中顿时波涛翻涌,却在瞬间又归于平静。
我将剩下的山鸡吃了个干净,静静等待着。他却一直悄无声息地半倚半靠,只从额上迸出的豆大汗珠才可看出异样来。
渐渐地,他身子越滑越低,最后竟是蜷成一团,我托着下巴欣赏他痛苦的模样。双目紧闭,薄唇被咬得鲜红欲滴,周身的战栗已是一阵猛于一阵。我心中顿时快意无限:你如此多事,怎不叫本姑娘生厌呢?没走几日便在一旁指手画脚的,当我好欺负的么?此番只是让你见识见识,好叫你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我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杨大盟主,本姑娘的无心蚀泪滋味如何?是不是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呢?”
他微微睁了眼,却是闪过一丝笑意,我顿时火冒三丈:“你,硬要装好汉是么?这样锥心噬骨之痛只要是人都无法忍受,你莫非还真是神仙不成?此刻求饶本姑娘或许还会饶过你!”我反手扣在他喉头,指尖淬毒,缓缓下压。
他细眯了眼,却是越发溢彩流光:“在下这般模样,姑娘可解气了?”
我笑得很是愉悦:“解气?当然解气了,看到伟大的杨盟主成了越冬的□□任人欺凌,端的是畅快淋漓,浑身上下舒爽的很啊!”
“那好……”我右臂忽然一麻,“既然气已消,就该给我解药了吧,姑娘说过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现下还万万不到自相残杀的境地。”
我又惊又怒,不及多想便飞速抡出左臂,谁知,又是一酥,左臂颓然垂下。我瞠目结舌:“你这是做什么?”
他轻咳几声,疼得缩起了身子,我见状得意道:“你点了我双手的穴道又怎样,总比疼死强多了。”
他费力地咧嘴:“在下独门的点穴手法世上还没有人能解开,况且,血气一滞,不多会儿便会废了。”
我大惊失色,现下才知道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对手,急道:“那还不快给我解开,难道真要我变成废人?”
他似是想笑,嘴角一勾,却疼得一阵猛颤,此时我已不再想教训他的事了,慌忙说:“你给我解开,我便奉上解药,本姑娘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肩头忽然一松,整个人顿时瘫软,抚着酸麻的手臂,我再是不愿也只能寻出解药塞进他嘴里。他闭目静静调息,我心有余悸地躲远:他已是手下留情,这般身手要我的小命也绝非难事,他却只是点了我的穴,恐怕还是因了那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啊。
我怔怔瞧着他,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你一开始便知道我在肉中下毒?”
“姑娘不是用毒猎的山鸡么,当然肉中有毒。”
“胡说,你怎会不知那是假话,谁会傻得先服解药再吃带毒的食物!”
他便再无声息,我算是知道此人城府之深了,更觉恨得牙痒痒:“你脑子烧坏了么?还是跟我一样,想看看你那一身本事能否耐得住我的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