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千山慕雪(1 / 1)
午时,我们在一个驿亭歇息,就着清水饼子,我吃下了平生最难下咽的食物,不由猛皱眉头:“我说杨大盟主,怎么跟着你还要受这样的苦啊,午膳我就不计较了,可晚上一定得吃点好的,否则我可赶不动路了!”
他闻言轻笑道:“好啊,若是晚间能进宣翼城,我们便寻个饭庄。”
我一听便霍然起身:“那我们快些出发,我看飞霜也吃得差不多了。”
他接过我手里的水囊细细扎好,又放入马背上的包袱中:“姑娘此时又心急了?方才为何还让在下放缓速度,嗯?”
我一抖衣衫:“这一路景色宜人,若是着急赶路辜负了老天的美意,哪是君子所为。不过该快便快,美景嘛,晌午之前已然看过,午时一过就该快马加鞭赶路要紧了!”
耳边传来一阵轻笑:“姑娘真是,好性情啊。”
我怒道:“废话少说,快扶我上马!”
飞霜跑出了一里,我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闷闷笑声,也不知笑那么久嘴酸不酸!我翻个白眼只专注于眼际飞速而过的树树鹅黄,秋,说来便来啊。
午后天高云淡,此时纵马山间,栖心自然,该是何等快意!我闭眼感受抚过两颊的清风,不由高声吟道:“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不由心叹道:这样的慵懒放浪,避世远俗,我怎的至今也没学会。耳畔他的朗笑不绝,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好景不长,行不过一个时辰,天边聚起几瓣浓云,一时间,风声凄凄,寒气逼人。我穿得甚少,此时便有些受不住了,不由环臂胸前。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件大氅披上了肩头,“如此便不冷了吧。”
我抬手欲推,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别,虽说绡衣翩然出尘,可时近深秋,我们又一直往北,姑娘的身子怕会禁受不住,便听在下一回吧。”
我挣开他的手:“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并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为了那所谓的名声而累自己受冻才不是聪明之人所为。抚了抚大氅柔软顺滑的皮毛,心头一凛,“是雪狐皮吧,如此珍贵,怕是全天下也没有几件,盟主就这样随意给人,可真是好心肠。”
他似乎满不在意:“再是珍贵的东西也要为人所用,姑娘用与我用有何不同?不过一件风氅,定要计较那么多吗?”
我略略摇头,并非计较:“我只在奇怪,这比你那破镯子可宝贝多了,你却拿它来糊弄我,本姑娘还没找你算这笔账呢。”
他似乎身子一僵:“那镯子,姑娘可还带在身上?”
提起那镯子我便有气,当即大声道:“自然是在的,我还没来得及拿它换酒钱呢。你还好意思说,什么最宝贵之物,这种成色的镯子怎会是你杨盟主最宝贵的东西呢,你怎能如此骗我!”
本以为他寻不出什么理由,谁知许久之后,才传来他怅然的声音:“那镯子,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物什,我家几代贫农,连娘的陪嫁也只有几件麻衣和这玉镯,娘去的时候摘下镯子,塞到我手里,只不住流泪,却未留下一句话。我从此贴身保存,却在一次打斗中摔成三段,只得用镂金接上。这玉镯确不值钱,我却道它是我此生最最珍贵的东西。”
我默然,杨严尘竟有这样的过往,师父说他武功来历皆不为人知,我还以为会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故事,却不料……
悄悄探向包袱,镯子还在,我轻舒口气,幸好还没拿去换酒钱,我算是错怪他了。他心中惦念母亲,自然对她唯一的遗物珍视无比,可我的娘呢,这世间只余一个我,才可看出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我拢了拢风氅,不顾寒风正急,回眸望进他的眼睛:“杨严尘,我不会再打它的主意了,只是这玉镯如此珍贵,你放在我处,似乎……”
他低头锁住我的眼,深潭之中轻浅荡漾着如丝如缕般的涟漪:“姑娘可否暂时替我保管,我怕在我身上没过几日这玉镯又损,总是姑娘家心细些。”
我知道他没说实话,可这个理由也勉强可以接受,便含糊地应了。
飞霜脚程极快,未到傍晚我们便入了宣翼城,看那街上人来人往,店铺林立,果然比安宁镇热闹不少,我却不急多看,拉了杨严尘寻间客栈住下,这才松了口气。
刚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便听见杨严尘在门外唤道:“姑娘,时辰尚早,下楼先喝杯清茶如何?”
我晃晃脑袋,也罢,天还未黑我便睡了确实太早,不如出去寻寻热闹。
大堂上客人不多,许是没到晚膳的时间,我往嘴里一颗一颗丢着花生,抄了茶杯便仰头灌入:“咳,这么小的杯子,得喝几杯才解渴啊。”
他优雅地抿了口茶,嘴角弯弯隐有笑意:“慢些喝,可别呛着,这一大壶茶还不够你喝的?”
我盯着他细长的手指不悦道:“杨严尘,你一路嘲讽于我,难道不怕我什么时候往你杯里下点毒吗?”
自出了天氲阁,我便常常直呼他的名字,言辞可谓不敬,他也不恼,只任我杨严尘来杨严尘去。我总在纳闷:这人到底是脾气太好呢,还是逆来顺受惯了?刚离开坨坨山不久,我尚且不敢有什么动作,只在心里憋气,什么时候定要撕了这层温文尔雅的面皮瞧个清楚。
我的假意威胁只换得他含笑微微摇头,我登时恨得牙痒痒:他是打定主意我不敢怎么样了?我猛灌下一杯茶,将杯子摔得极响,他探究的眼神瞟过,我忽又好言好语:“盟主,小女子有件事一直很好奇,还望盟主务必相告。”我凑近他,“不知盟主的武功可否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他一笑,却是答非所问:“我最怕姑娘唤我盟主了,每每耳闻,便料到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听到了牙齿摩擦的咯吱声,还好他又说:“在下学艺不精,怎可称天下第一。不说人外有人,便是江湖几大门派之中武艺高强的也不在少数。”
我不屑道:“你们白道尽喜好假模假样、虚与委蛇,自己心里不知怎么得意呢,表面上还偏要装谦虚!”
他正要说话,我双眸一瞪:“那你老实说,比我魔域四君如何?”
他垂了眼,注目杯中,似乎那上面飘着的是什么稀有之物:“四位宫主在下只在三年前有缘一见,于武艺却仅仅是点到即止,故而了解不多。在下听闻慕遐擅五行阵法,霄平长于飘渺轻功,浮生年纪最长,已得魔域众家之长,坐宫主之位已十数年,而轻鸾君虽是年轻女子,却也巾帼不让须眉,当可跻身十大高手之列,这一次带伤与申飞雪比试,实在不能作数。”
“哼,你倒是看得明白,可有些名门正派的傻子还以为你们白道的武功多么了不起呢,整日叫嚣,也不怕眼睛朝天,跌进坑里去了!”我虽不喜轻鸾,可她毕竟是我们魔域的人,哪能由着你们欺负!只是,师父说杨严尘是从四君之手夺了盟主宝座,想是功力比之深厚不知多少,方才他却只是略略带过,也不多言,只夸赞了一番自己的对手,此人虚伪可见一斑!
他哪里知道我心中所想,只轻笑几声,眉眼舒淡:“你还没上过扩云山吧,听闻其山绵延千里,巍峨雄壮,我早想一观,此次便托了姑娘的福得以拜访四大圣君。只是,据说山下多有慕遐君布下的阵法,不知我们能否闯过。”
我丢了几颗花生到嘴里:“你不是武林盟主么,名头那么大,此时不用何时用?”
他苦笑道:“武林盟主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去得的,总得遵了人家的规矩。你难道不知:扩云其下多骸骨,俱是江湖好儿郎?”
我默默叹息:我知道,我怎会不知!那老乌龟的危山不也是如此么。他又道:“那你,会怕么?”
我一抹嘴:“天底下还没有什么地方是本姑娘不敢去的!”
他像是听见什么欢喜事一样笑意融融:“那么姑娘,敢上梅鸿楼么?”
我眼睛一亮,问我敢不敢上梅鸿楼,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呢?
众所周知,梅鸿楼乃天下第一楼,不为别的,只因里面住了个杨严尘。不过区区四五座高阁,却暗藏了众多武艺高强的侍卫,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没人知晓他们的样貌,没人细瞧过他们的武功来路,只因这世上敢硬闯梅鸿楼的人不多。
据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杨大盟主不喜见人,故而三年来上过梅鸿楼的一只手便可数过来。江湖上传说,要见盟主需十里之外拜帖求见,五里之遥落马步行,三里沐浴,二里正冠,近至一里则树下长揖,如此这般之后,也不一定能见得上这个武林盟主的管家。可我如今日日见他,也没瞧出朵花来,为何江湖上有那么多痴人孜孜以求只盼上梅鸿楼一睹风采?我盯了他的眼睛,左看右看,也没发觉他是多么狂傲之人,不过既然此人虚伪,便不会叫我这样容易看出来吧。
人说梅鸿楼什么都好,就是鲜少有人得幸一观,人说梅鸿楼什么都有,就是少了女子的娇笑。我念及此不由暗笑:哼,这不更证明你不能人道么。
我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还是那句话,天底下没有什么地方是本姑娘不敢去的!”
他举杯在手,噙了一缕笑:“那好,杨某便在梅鸿楼静候姑娘到来!”
笑虽无甚出奇,只是在我看来总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是笑里藏刀还是……我不怀好意凑近他:“你,邀我去梅鸿楼,可不是我自己硬闯,也不是主动上门拜见,所以我既不必打败那些暗卫,又不必遵守你的那些破规矩,是也不是?”
他突然猛咳起来:“姑娘,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好意拍拍他的肩,“你不想为难于我,又不想落人口舌,这番苦心本姑娘省得,省得……”
他半晌才止了咳,眼神无奈,但我瞧得出,那里面必定还有些别的东西,否则那眸子怎会那般神彩四溢、流光不断。
我继续装傻:“你说为何有那么多人想上梅鸿楼?杨盟主不是潘安一样的美男子,又不收徒,好似也不喜结交什么江湖豪杰,那他们不辞辛苦地来找你到底所为何事?”
他又是一呛:“他们,他们还不是有求于我,大到帮派之间的争斗,小到喜得贵子,都惦记着我,咳,我倒希望他们切莫再找上门来了。”
我暗自好笑:“谁叫你坐着盟主这个位置的,只要你一日在其位,便一日不得安宁。不过,你别说,看这么多人在自己面前讨好献媚,那滋味应该还是不错的吧?”
我本是玩笑话,谁知他像是当了真,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盟主之位在我眼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只想依托这个位子竭力化解江湖上的纷争与矛盾,将一些失足之人引向正路。杨某以此为己任,因而一日也不想见那些谄媚的脸。”
我缓缓坐直了身子:“哦?所以你一直对我多番照顾,就是想遇见一个便救赎一个?盟主费心了,小女子的劣根极深,怕是不易祛除啊。”
我斜着眉口气不善,他缓缓垂下眼:“我并不是如来,怎可能度化天下人。”
“盟主真是谦虚啊,您若是称不上,谁还敢自诩君子二字!”我勾着嘴角,笑得不可谓不开怀,语气中更充满了揶揄。他猛地抬眼,漆黑的眸子溢满的不是恼怒不是愤恨,却是落寞,是……悲凉。我不觉怔然,一颗花生含在嘴里久久没有咽下,是我眼花了吗,怎会……是悲凉?
良久无话,他又重新喝他的茶,只是那茶往往没了热气却还未浅下半分。我凝眉细思,却丝毫没有头绪,他这脾气来得好生奇怪,以往我怎么明嘲暗讽他依然眉眼带笑,怎么这次竟如此?难道是犯了他的禁忌?
我正在暗自揣测,只见他举目望向窗外:“明日,似乎不是个好天气。”
我没好气道:“这下好了,下雨可如何骑马?”
他回眸看我,似乎又回复了平素的淡定:“下雨便只能委屈姑娘再饮一日的茶了。”我嘟囔了几句,心下渐渐松快起来,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那眼里有着太过厚重的情绪,好像寒的深眸,我怎么也看不透。
天色渐暗,堂间的客人也多了起来,我着急叫了小菜,一日未好好进食,眼前红红绿绿、香气扑鼻,我不由大快朵颐,几筷子下肚已是半饱,便想寻些话说:“如此好菜,没酒怎行?”说罢便欲唤小二。
他抬手一挡:“姑娘要喝酒?烈酒伤身,清酒易醉,左右都没有什么好处,何况我们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要……”
我一扬手:“好了,好了,你真该去当夫子,唠叨个没完!”
他淡淡说道:“我说了千百句,姑娘能听进一句,我便知足了。”
我斜睨过去:“那我只能以茶代酒了?可这茶远非极品,好像还是陈年的旧茶,你还喝得这样欢?”
“品茶多看心情,若是清怡淡宁、畅快抒然,那么无论什么茶到了嘴里都有一番绝美滋味。”
我眯起眼:“如此说来,盟主现在心情倒是极好了?”
他眸光一闪,低低回了句:“还好……”
我哼了声,你方才一言不发,自己没什么,倒把本姑娘的好心情给破坏殆尽了,现下我心绪不佳,你倒在一旁乐得开心!
正兀自不悦,却渐渐发现他只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竟未吃过菜。我奇道:“茶太好喝了,连菜也不吃?”
他一滞,目光瞟开:“我……不饿。”
我不解:“赶了一天的路,午时也没见你吃多少,怎会不饿?莫忘了你身上还有伤呢。”我的声音高扬,隐隐有些恼怒:莫非是怕我在菜里下毒?
话音一落,异样的流光在他眼底划过,仿佛散落银珠碎玉,原本死水一般的黑眸竟泛着不可逼视的光华,那失了水色的薄唇轻抿着,勾勒出动人的曲线。好像!真的好像……我又是痴了,寒,寒……
“寒……”他淡淡品着这个字,笑意不减,眼里的涟漪却渐渐漾开,扩散。我忽觉不妙,不免暗自懊恼,怎么又将他当成寒了,他到底什么地方像寒呢,我摇摇头,外表未有一处相像,但偶尔的神情,那专注的眼神,眼神!是了!寒也常常这样看我,这样笑,只是那眼里深藏着的,到底是什么,我至今不懂。如今他也这般看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琢磨片刻重又抬眼,心中一颤,什么都没了,又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有的只是冰冷疏离,我有些不自在,便嗔怪道:“到底吃不吃,我一没下毒,二没……”
“吃。”看他夹了点菜放进嘴里,我拍拍胸口:还好他又没问什么,否则还真不知怎么作答,常人若是三番两次被当成其他人,必定恼火,可谁叫伟大的杨盟主涵养修为之深远非常人可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