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美凤栖桐(1 / 1)
并不想将他的话当回事,可这一夜我依旧睡得很不踏实,朦朦胧胧间天已大亮,当我揉着眼踏入院中,香樟树下,那个白色的身影正负手而立,听见我的靠近,他淡淡说了句:“来了。”
我迷迷糊糊点了点头:“盟主起得真早……啊!”我打了一半的哈欠生生止住了,“这,这是趋云剑?昨夜你使的就是趋云剑?”
我的眼前瞬间清明了许多,连一晚上的郁郁都一扫而空,他手中的长剑在初升的朝阳下正熠熠闪着光,我有些不能自持地瞪直了眼:“能,能借我使使吗?”
下一刻,一道金光自眼前掠过,我跃身而起,将长剑握在手中,指尖朝剑身轻轻一弹,铮铮声不绝于耳,剑身如游龙般轻颤,刹那间光华四射。我咬着下唇,心中有些激动:这可是名满天下的趋云剑啊,竟有一日能被我握在手中!
我轻巧地挽出一个剑花,将他昨夜那套剑法像模像样舞了一回,只听他拍手喝彩道:“流樱飞雪叫姑娘使来果真如天仙下凡般飘逸灵动,我果然没看错!”
我收了剑,转头瞥他一眼,唇边漾起止不住的笑意:“盟主夸奖了,小女子也只学得几分像而已。”看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不像作假,可我在武学上的造诣任谁都不会说好,方才动作僵硬迟钝,不知有多少破绽,他那番说辞到底是想敷衍谁?
你这样的笑,我难道不会?我只会比你笑得更欢!
我的笑意显然并不是发自内心,也坚持不了多久,他亦收起笑容,只用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我。眼睑下是掩不住的深重的青白,消瘦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却奇异地闪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光华。
我挪开眼,瞥见他垂在肩头的黑发略有些润湿,不免心中微动,轻巧地勾起一缕,看到他眼中的精光,故意柔柔笑道:“等了许久么?瞧身上都被露水润湿了,你身子还未复原,不可如此不爱惜自己。”
他既假意夸我,我也便回他一句更加虚情假意的关切。他微微一滞,嘴角抿起,浅笑道:“姑娘果真如此关心我么?”
哎呀,你倒并不笨嘛!我眨眨眼,作出极是无辜的模样:“盟主不信我么?那岂不辜负小女子的一番心意?”
他的神色并未有丝毫变化,可透过细密的睫毛我只觉那眼中流光不断,还未深思他的反应,只听一声惊斥:“小桐,盟主的随身宝剑你怎能抓在手里!”
方才诡秘的气氛立时散去,我猛退半步,垂首敛笑道:“师父,我只是借来瞧瞧,想看看趋云剑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精绝天下。”
说话间,师父已来到近前,厉声道:“小桐,还不快将趋云剑还于盟主,真是个不知体统的丫头!”
我默默将剑掷回给杨严尘,退开几步远远立于一旁,看着师父略含歉意道:“我这徒弟向来不懂礼数,还请盟主见谅。”
“不妨事的。”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异样,右手抓着剑柄却不收好,只用食指轻轻摩挲着,一下,一下,又一下。我不由眯起眼:不过一把破剑而已,有什么宝贝的,我用毒难道比不过它?
“小桐,去帮着布早膳,我与盟主即刻就来。”我诺诺应了,刻意慢走几步,听师父还在那里为我解释,“盟主,小桐她,性情有些乖张,届时还望你多多照拂。”
“那是自然,不过,我却觉得叶姑娘她实乃真性情……”后面的话再听不清楚,却也无所谓再听,我猛一甩手,心中颇为不悦:哼,伪君子,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会不知?在我的地盘上虚与委蛇,不计较我毒了你的马,授我以剑法,甚至违心地夸奖我那不堪入目的身手,还不是有求于我么?别以为人人都吃你那套,上路之后,没有师父管束于我,再来看看是你的趋云剑好还是我的毒香强!
饭后,在师父的逼视下,我去兵器库里随意挑了柄轻巧的长剑,轻弹之下,剑作龙吟,只是怎样也没有方才那由心而生的快意,我低低叹了口气,只听师父说道:“小桐,既然盟主有心相授,你可要勉力而为啊。”
我实在不屑:他的剑法很了不起么?不过舞起来飘飘如仙,我才有些兴趣罢了。
杨严尘白日里并没有什么事,我便随他来到院中,抱着剑愣愣盯着他腰间所缠的软剑,在狠狠地咽下口水后,我移开了眼:“盟主,请吧。”
他似笑非笑望着我,好像我方才的模样十分的可笑:“我先教你剑诀,记熟了剑舞起来才不像花架子。”
不过默念了一遍,我便烂熟于心,他的眼底竟也浮起了激赏之意:“姑娘果然聪慧,来,试试按着剑诀舞一次。”
好吧,这次算你夸对了。我深吸口气,脑海中默记的剑诀一一闪过,手中长剑顺势滑出,剑似游龙,仿佛乘风而行,这样的感觉,许久都不曾有过了……
收了剑,我急不可待地寻找他的身影,只见他远远立在香樟树下,幽深的双眸闪着别样的光华:“流樱飞雪,天人之姿,姑娘总该信了我的话吧。”
我略一怔,这才悟到他是在回应我清晨的那抹不屑,便挑挑眉,也不言语,一鼓作气又舞了一回。这一次,剑随心生,神思如飞,舞之畅快淋漓。剑指流云,青霞满地,便是这样的感觉吧。
许久没有舞剑了,几遍下来累得我浑身酸痛不已,挎下肩,右手一扬,长剑铮的一声插在地上:“我累了,歇会儿吧。”
他将我随手甩出的剑拔出,又寻来帕子擦拭沾上的尘土,我有些稀奇:“这不过一柄破剑,你做什么还这样爱惜?”
“我们使剑的人,对每一柄剑都是爱惜的。”
听他这话,我恍惚想起有一个人也喜欢每日练剑之后将喜爱的宝剑一柄一柄擦得光亮如新。
双拳已在袖下暗暗攥紧,掌心的刺痛令我不得不转开了话头:“嗯,杨大盟主,你的白马呢?”
他也不曾想到我能从剑直接跳到马上:“昨日我将它牵至天氲阁的马厩,这两天它也辛苦了。”
“它叫什么名字?”
“飞霜。”
我立时被这名字吸引,不由拍手道:“果然好名字,日行千里,色如秋霜,宝马啊,宝马。”
他有些忍俊不禁:“怎么你又打它的主意了?怕是它见了你逃都来不及呢。”
他的玩笑话令我恢复了镇定,甚至能朝他笑上一笑:“哼,本姑娘貌美如花,能沉鱼落雁,吓跑一匹马算什么,在我看来,真正怕的恐怕是你吧。”
他倒极是附和:“我确实有些怕你又将它迷晕了,要知道那日我在一旁等它醒来等得有多辛苦。”
我不禁莞尔:“要我不下手可也容易,只不过,有个小小的条件。”
他含笑道:“我忘了姑娘做任何事都是有条件的,请说。”
一时间我也想不出什么条件,随口道:“嗯,我从未出过远门,需要好好准备一番,你先在我阁中住上数日,待我一切就绪再随你上路。”
他抿了唇若有所思:“于我倒也无妨,只是,轻鸾君的毒,恐怕不能再拖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的好。”
他言语温和,却不由人拒绝,我颇不在意:“她?她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你这么在乎,是不是怕魔域的人找你麻烦?”
他微微一笑:“我还不曾怕过什么,只忧心魔域诸派本就对白道积怨颇深,如果轻鸾君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找到了反目的借口?如此,江湖便再无宁日了。”
“哼,这又与我有何干系?我不过是魔域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什么江湖风云、恩怨情仇,都与我无关,杨盟主您说是吧。”我勾起胸前的发丝在指尖绕圈,眼睛却一丝一毫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江湖之事你不过问,可轻鸾宫主是你们魔域四君之一,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她的生死。”他的眼里果然透出丝丝疑惑。
我抚着指尖上妖媚的红,脑中不禁浮现轻鸾那叫人又爱又恨的脸:“你也知道我师父师伯隐于山中多年,我自然更是不问世事,什么轻鸾浮生,对我来说都只是个名字,他们的生死就更不重要了。杨盟主,你带我去扩云山也不怕是空欢喜一场?或许我非但救不了她,还会危及她的性命呢。”
我挑衅地望着他,希望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慌乱,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原本平静的脸缓缓展露出淡如轻云的笑容,仿佛渡世的佛陀拈花时出尘的微笑。方才所有的坚持轰然而塌,我一下子恍了眼,不禁脱口而出:“寒……”
仿佛云中雾里的微笑瞬间消失,他瞳孔猛然一缩,我才知犯了大错,慌忙转过身:我真是昏了头了!他哪里像寒了,我的寒比他俊逸温柔不知多少!我怎会认错,我怎么能认错!寒在我心里是无可替代的,他算个什么东西!
我有些狼狈地逃开,浑然不顾他在背后的轻唤。
飞奔至屋内,泪水终是淌了下来,我攥紧双拳使劲朝枕头砸去,气愤于自己的失措,更是对那个人恨到入骨。
不多会儿,只听师父在门口唤到:“小桐,为师有些话想与你说。”
还好泪水早已擦干,我抚抚脸颊,整整衣衫,这才打开了门:“师父……”
她犀利的目光在我脸上打量了一番才道:“小桐,剑练得如何了?”
我垂下眼:“徒儿愚笨,亏得盟主细心教导,倒也学了几分,只是,只是剑有些不顺手罢了。”一时找不到理由,只得信口胡言。
她的语气瞬间严厉起来:“你本就不常用剑,再好的剑在你手里也如朽木,哪里会不顺手!再者,你不会不知道趋云剑是杨严尘的心爱之物,除他之外从不假手于人,你怎能相看?”
此刻我对那个人有着说不出的恨意,竟连师父都不顾了,语气更是前所未有的挑衅:“是嘛,那师父该问问杨严尘为何肯给我看,他若是不肯,我还能从他手里抢过来不成?”
她怔怔望着我半晌,却轻叹了口气:“你,唉,说了你也不愿听。”我侧过身,环手在胸口,只等她的下文,谁知她竟说了别的,“小桐,为师知道你不情不愿,可都三年了,你也应该去看看他了。”
我就知道,杨严尘只是引子罢了,见我没有做声,她无奈继续说道:“小桐,你还在恨他么?都三年了,那个人也一定不希望你们变成这样。”
我哼了声:“这就是那老乌龟叫我去的真正原因吧,你们虽是好心,可我却不想领情!”
“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这几年你在外面胡作非为我都由得你,从未有半句责怪,但也希望你多想一想他,切莫让他太伤心了。”
她一向不像别的师父一样喜欢训诫徒儿,短短几句就叫我鼻尖一酸。关上门,泪水才如泉水般涌出,我捂着脸低低呜咽着:我知道你们用心良苦,可失了他,我什么心思都没了,这三年过得放荡不羁,你从未说过什么,我也知道你是想让我忘了他。花花世界、锦绣乾坤,有他与没有他,实是大大的不同。天不再蓝、水不再清,哪怕我再是天仙貌美、武功高绝,又有何用?
一坐便坐到了夜深人静,腹中空空也不觉饿,仿佛想一想他便能暖身果腹一般。
寒,你可知道,你离开了三年,我就三年没有练武,不为别的,只是不想日日念着你,夜夜梦见你。记得你曾夸我天资聪颖,学剑法比常人快了许多,可如今呢,我持剑的手竟有些颤抖,舞动起来也吃力得很,曾经永不离手的云迟短剑也早已束之高阁,我不想看它,不愿看它,怕一见了它,便又会陷入那无边的痛苦之中。
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过得有多放浪形骸?自你走后,他将我托付给了毒刹谢仪,我开始学着用毒,不出几年,便学有所成,堪与她比肩了。如今的我,再不是你当初所见的含羞少女,再不是死了只小鸟便哭哭啼啼的可怜虫。什么魔女妖女才是人们给我的代称,镇上的人怕我,因为我总是胡作非为,男院的小倌喜欢我,因为我从来就不是良家女子!
原以为,我会这样一辈子,一辈子胡闹,一辈子浪荡,可我竟然练了流樱飞雪,竟然错将他看成了你!我,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为了流樱飞雪?只为了那一片你亲手种下的无比绚丽的梦……
记得那一夜,冽风骤起,漫天花雪,那清雅的粉红带了丝丝缕缕的芳香,欢舞在我的周围,我怔怔看着,那般着迷而忘情,直到,直到一双坚实的臂膀紧紧搂住了我:“看到了么?这便是流樱飞雪……将来小桐做了宫主夫人,我定要在园内遍植这绯寒樱。看它雅致芳洁,清新动人,多像你……”
幻梦一触即散,我被黑夜里掠进窗子的冷风刮得浑身轻颤起来:这样的寒夜,你不知历经了多少,我却没有问一声你冷不冷。寒,原谅我吧,孤单了这么久,寂寞了这么久,我这就回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