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朋友的故事(1 / 1)
十锋的朋友很少,除了一个不常见面的搭档,平日里跟他说话的人寥寥无几。
当然,他本就是寡言少语的人,多数时候,也只是一个人在大街小巷里闲逛,一个人觅食,一个人执行任务,像森林中安静潜伏的猎豹。
鸦魂说过,交朋友这种事,与其呼朋喝友不欢而散,不如个把至交尽兴而归。
十锋记得自己还傻傻地探听,你的朋友属于哪类。
他讨了个没趣,鸦魂断然是无从理会的。纵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并非都把彼此的话视作同样至关重要。
十锋醒来的时候,起居室里暮色茫茫,他抬起手腕翻看时间,才发现腕间除了表痕外,空空如也。
他一时怔仲,陷在沙发里不知所措。
“你手表坏了,我帮你拿去交给修表匠。”
“你其实不必…….”
“没关系,我反正也是无聊。”
来者声音如柳莺娇啼,又似金蝶婀娜过丛。
十锋掐了掐眉心,重新埋在沙发里。
乔其纱的洋装长裙下摆擦身而过,带来一抹幽芬的暗香。
十锋望着她走到琴边坐下,打开琴匣。
“想听什么?”
“都可以。”
女郎十指灵动,跌宕优美的乐声缓缓流淌。
“什么感受?”
“很慢。”
“只有这些?”
十锋点了点头,由于刚睡醒的缘故,温软的发丝凌乱贴在脸上,一张娃娃脸更显得额外无辜。
“我的竟是和一个不懂得欣赏音乐的人做朋友。”
看她详装气极要砸琴键,十锋急忙开口,
“瑶星,谢谢你。”
“你跟我之间就不用说这些了。”
“谢谢你弹琴给我。”
“那是因为你每次来看我,总很疲劳的模样。”
“我睡着,并不是因为累。”
“那是因为什么?”
昏暗的房间里,一双璨目流露出好奇,如繁星闪耀珠壁。
“在你身边,我很安心。”
瑶星了解他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这句话许是他的极限。
她垂下头,长睫微微翳动。
“有时候,我也会希望,你是真的需要它。”
琴键上的手指秀白端庄,十锋不禁有种想将它握住的冲动。
他犹豫少倾,起身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十锋回到居所时,万古长空正闲坐在客厅,一面抽烟,一面翻着茶几上的杂志。
桌子上摆着尚未打开的叉烧饭和蟹黄酥。
万古长空指着餐桌示意他坐下,
“我带了夜宵,松月楼的例牌。”
十锋将外套挂好,松开衬衫领口的纽扣,
“什么事,说吧。”
见屋内没有烟灰缸,万古长空将烟头掐进饮料杯中。
“你又去见了那个女人?”
“她是我朋友。”
“十锋,我们不需要朋友。”
十锋走至桌边,巴拉起饭里的叉烧,米饭被他另外堆在一旁,稀稀散散地很是可怜。
“以后直接买叉烧就好。”
万古长空知他是极有心思的一个人,不知道心中在做什么盘算,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来找我,不是只来规劝我如何交友的吧。”
“下一个目标出来了。”
将吃剩的米饭包好丢进垃圾筒,他闻了闻蟹黄酥,还是决定搁到冰箱里,遂又冲洗了手,方才接过万古长空手中的信封。
万古长空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点上一根烟,一小口一小口地吸着。
屋内一片死寂。
烟头随即“啪”地一声折断,烟丝,灰屑跌落一地。
“所以我说,我们不需要朋友。”
后巷里歌莺啼度,柳叶半拂朱门。
十锋追着一抹杏树循入深处,却是西光下脚步羁绊,只闻乐声自墙内飘出。
乐声起起落落,忽快忽慢。
他听不出弹奏者技法的好坏,只感到恍恍惚惚,似曾相逢。
他猛然想起,这里不是瑶星家的花园。
他只是喜欢在城市里摸索这些寥落的,大同小异的街道。
徘徊少顷,他跳上电车,去找瑶星。
瑶星正在准备午饭,向他勾了勾手指,眼角扫向案板,
“过来帮我。”
见十锋将切得零七八碎的萝卜倒进碟子里,瑶星叹了口气。
他动作虽笨拙,却很仔细,反而令别人不忍心苛责他。
“有一种人,无论做了多么万劫不复的坏事,也不会有人怪他。大概就是说得你吧?”
“不是。”
“什么不是?是说你不会做坏事,还是说一定会有人来责怪你?”
十锋没有回答,他紧紧握住刀柄,忐忑不安地前后衡量,似是生怕切上手指。
今日瑶星换上了湖蓝色的绉绸连衣裙,还在腰间别了一朵凌霄花。
她在厨房里跳来跳去,整个人生动又别致。
十锋低下头不去看她。
他喜欢瑶星。
不是男人对母性的贪恋,也不是情人间缱绻的依存。
是鱼儿经过荷叶时短暂休憩后吐出的泡泡,是猎人留下幼鹿在雪地里的一排脚印。
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感情太少太轻,不值一提。
“小时候在孤儿院,后院有很多,吃不完的时候,院长会让我们拿来雕花。”
十锋用餐刀戳着碗里的咖喱。
“所以你长大后就开始挑食?”
瑶星看着他漫不经心扔至一旁的萝卜,好气又好笑。
十锋有些窘迫,餐刀停顿在半空。
瑶星决定放他一马,转移了话题。
“你在孤儿院长大?”
“对。”
“听你言下之意,你跟院长很是要好。”
“院长是个好人。”
“那我呢?”
“你也是好人。”
瑶星玲玲琅琅地笑起来,老实人嘴里吐出的话总是比巧言辞令的人要动听许多。
十锋仍然在用刀叉反复戳着鸡块,没有一丝要送入口中的迹象。
“你今天有些反常。”
其实哪里有反常呢,往日也不过是一个嬉笑,一个沉默。
鸡块冷了后开始发硬,十锋沾着咖喱汁大口吞下。
“原来你不是不饿,而是装样子。你要想吃,以后再来就是了,不用故作可怜。”
瑶星收拾盘子,不经意地斜眼一撇。
“瑶星,你太聪明,没有人敢娶。”
明明是开玩笑的话,口吻却是额外郑重其事。
将餐盘放置盥洗池,她不明究竟地看着他。
“瑶星,嫁给我。”
她自然是不会答应的,十锋毫不意外。
正如三日后,她的尸体在家中被人发现,他也没有感到一丝惊讶。
万古长空陪同着去见了瑶星最后一面,十锋将自己藏在一袭黑衣里。
虽然他惯常杀人,但也从未认真观察过死人的尸体。何况这张面孔三日前尚且巧笑嫣然,活泼讨喜。
看着瑶星皮肤上浅浅的尸斑,十锋忽然记起她腰间的凌霄花。
花开不过一季。
生死只得一瞬。
“谁做的?”
“不知道,应该是残宗派来的人。”
“是鸦魂的人。”
“他知道你下不去手。”
停尸间外没有任何亲属,十锋以远房表兄的名义将人领去火化,敛了骨,零零碎碎地装进一个陶罐。
“走吧,烨世兵权的人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多待一刻总是危险。”
万古长空将人拉出火葬场,十锋又去邮局买了个牛皮纸袋将陶罐细细包好。
“你打算怎么安置?”
“长空。”
“什么?”
“三天前,我向她求婚来着。”
“你真以为你娶了她,她就不会死?”
知他向来有些天真,而事已至此自己也无须多言。万古长空皱着眉头又窸窸窣窣地在兜里摸烟。
“我要把她带回鸦山。”
“你要回去?”
“反正我已经失败了。”
“至少还有一次机会,你现在回去,残宗没有你的位置!”
“你认为,我是为了残宗?”
“残宗容不下你,烨世兵权早已留意你的动向,你现在出现只是平白送死而已。”
“你放心,现在我还不会死。”
十锋抬眸,眼里静如寒潭。
万古长空忽然意识到,他早已不是跟在鸦魂身后怯怯懦懦的毛头小子,这些年他双手血腥,自己未免多虑。
“你自己小心。”
瑶星离世后,十锋失眠了一段日子。
他将瑶星拿去修理的手表取回,放在床头,期望听着表声入睡,奈何声音过于微小。
他又尝试喝她提过的花草茶安眠,也试过盘腿坐在床上吐纳呼吸。
第二天眼眶依然乌青一片。
他想一定是因为自己那日骗了她,心下有愧。
于是他对着陶罐说道,
“咖喱鸡并不好吃,我那天也不饿,对不起。”
略感心安后,又加上一句,
“其他的事情我没有骗你。”
他把瑶星的骨灰罐放进旅行包,单手拎起走出了居所。
边下楼时边想到,鸦魂说得也不尽然,还有另一种情况,比如像他,必定是属于五行缺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