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1 / 1)
十五年后
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
纪修将手中的书放下,盯着窗外的飘雪看了好一会儿,是冬至了啊。只穿了一件单衣的纪修丝毫不觉得寒冷,每年的冬至,他都会想到一件事。
那个冷到骨髓里的晚上。记忆中那一片寒冷铺天盖地,貌似就没有暖过,那一片寒冷中远处有一片红红的暖光,可望而不可即,是自己拖着死去的娘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然后那片暖光演变成了漫天的大火,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世界。
太康之乱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宁朝经历百年,矛盾积压,这太康之乱,终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统治了一百多年的国家终于显露出她的暴弊,草原人的大举入侵使得财政赤字更加明显,苛捐杂税,民众苦不堪言,各地发生暴民动乱,不少地方揭竿起义,自立为王。突厥一口气跑到了北都,逼死了皇帝,就算是老臣虞啸卿跑来救驾也成了定局。
一部分老臣带着小皇帝跑到了南方,简称南朝,原本的都城现被大太监刘伶控制着,简称北朝。这大宁朝分裂成了晋阳、上碗、下碗、锦州、汉中、新洲、雍州、鱼雁、中山等地,各地占山为王。要不是自己的外公是晋阳王爷,自己早该死在十五年前的那场大雪里,合着也轮不到自己来做这晋阳的便宜皇帝。
也许,当年恭帝将自己和母妃贬为庶人,也不是一件坏事。
“谁?出来。”
王府总管忠叔插着双手从门外走了进来,“我说王爷,前几日汉中的刘家来人催了。”
“知道了。”
“刘家在汉中的地位可是首屈一指的,文化、经济、样貌样样不差,咱王府若是和这样的人家结亲,那可就不趋一兵一卒拿下了汉中。这……”
“我知道。”
“那……”
许久见晋王不说话,忠叔接着说:“其实王爷也该为自己打算了,小的没记错,王爷今年是有十九了,二年前王爷刚刚袭了王位,咱们王府也该添丁了。”
二年前纪修袭了王位,袭位后第一件事就是遣散所有家丁,只留下一个管家和一个账房。
这哪是个贵族的府邸,晋阳的一般人家也不过如此。
“忠叔还在埋怨那件事。”
“不敢,我这一把老骨头侍奉了老王爷,是打算一辈子留在府里的,”忠叔道。
“嗯。”
自己这个晋阳王爷,也只是徒有其名罢了,摆空架子不如不要架子,外公心善,助养了那群不知好歹的北都老臣,活活架空了自己。既然外公让自己当这个王爷,那么这个晋阳,就得我说了算。
“阴水与上碗下碗接壤,利益肆动,现在是三不管的状态。”纪修忽然说了风马不相及的一句话。
忠叔想了想,确实前几日驿丞送来了一封信,是阴水县衙的主簿送来的。
“听说那边起了一个叫绿巾党的在闹事,首领是叫什么三刀,”纪修自顾自的说下去。“你有消息吗?”
忠叔摇了摇头。
“我要去那一趟,期间有人拜访,”纪修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有人拜访……”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大殿。
晋阳这个地方,表面上是晋阳王的权力范围,实则都被那些旧派老臣把持着,这些老臣是太康之乱时从北都跑过来晋阳避难的,太康之乱后便没了要回去的意思,厚着脸皮在晋阳呆下了,一大批的尚书、侍郎在这个城里蜗居着,老晋王宅心仁厚,却养了一拨吃了吐的白眼狼,老晋王走后,那些旧臣更加肆无忌惮,晋阳王府,早已被那些人架空成了个空壳子。
自家这个王爷什么都好,但却是极吝啬自己的面相和性情,自打来了晋阳王府,那张脸的表情就没有换过。老王爷在世的时候心疼他,给他请最好的师傅和添置最好的物什,却也没见着表示高兴的意思。可惜他不过年方十九,身边一个知心人都没有,老王爷撒手的时候他不过十一,旧派那帮老臣也欺负晋阳王府,他一人辛辛苦苦的续着晋阳这块大摊子,这些年倒是将自己的心性磨练的滴水不漏。
王爷又去祠堂了,皑皑白雪中,忠叔顺着纪修的方向感慨道,晋阳的主子是这样的人,不知道是福是祸。
阴水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个算命先生一手摇着铃铛,一手提着化缘袋,慢慢走着。
前面就到阴水县城了,县城里人多,生意应该也好做。
阴水城是晋阳的边陲小镇,算命先生看着天边翻涌着的乌云,一大片一大片的乌云积压地极低,压得人心口都开始发疼。
算命的都是要将阳寿押给上天的,这神棍长的倒也是一副人神共愤的模样,尤其是那足有一尺长的白胡子,干巴巴的打折卷儿。这神算子声称自己三十四岁光景,却头发眉毛白了一大圈,倒有快入世的感觉,他自己却觉得这倒也配得上自己的神算二字。
神算子心不在焉地走着,一不小心一个趔趄,摔得手里的八角铜铃扔去了一丈远,神算子立马滚起来捡起自己的宝贝,心疼不已。
再一看,原来是被一具尸体给绊倒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神算子不愿管这事,打算离开。
却不曾想,那尸体的一双手拽住了他的脚踝,神算子大惊失色,不得不面对着一个人。
这人□□的皮肤发着青灰的颜色,眼球深深的凹了下去,颧骨高高凸起,下巴不知受过什么伤害,流着脓水,身体更是惨不忍睹,皮包骨头,似乎力气大一点就能将此人折断,前衣襟带了一大片的血渍,再一看,此人的胸口漏了斗勺般的口子。
神算子皱着眉头,慢慢挑起那人身上一块接近内里的布料。
他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认识这个。
布料的颜色已经辨认不出来了,但花纹却很精致,复杂的火腿纹,一看就知道产自西域波斯,当年这种料子是专门进供给皇家的,太康之乱以后却只有边陲的镇远府在用了。
这个人是镇远府的?
恰逢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一黑衣人骑着一黑马从二人身边呼啸而过,驾马主人的冷血无情,却是从风里传了出来。
神算子看了一下消失的黑点,又看看面前那是面如死灰的人,只要是镇远府的,他便得救了。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己快死了吧,好冷啊,冷的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先是肉体,然后就是血液,然后整个人就这么冻住了吧。模糊意识中,他这样想着,自己应该已经死了吧,听说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是最接近神灵的,原来死亡也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周围好像有声音,是神灵吗?单雪臣微微睁开了眼,许久没接触光亮的眼睛微微刺痛。一睁开眼就是灰灰的屋脊。还活着,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全身骨头却都跟碎了一样,疼的要命。
有人进门来了,单雪臣连忙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醒着,”来人倒是不客气,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那人呷着茶,道:“身体怎么样了?”
单雪臣睁开眼睛看着来人,一身灰布破衣,白晃晃的头发和胡子倒是炸眼的很,便道:“是你救了我吗?谢谢!。”
神算子放下茶杯,走到他面前:“怎么称呼?”
“……”单雪臣语塞,一路上的经历让硬是将前二十年的缺的心眼一下子喂足了,当下匪乱、流氓遍地,实在是教他不敢完完全全的信别人。
神算子不屑道:“你别把我想的太高尚了,我救你无非是因为你那一身衣裳,你那衣服是镇远府的,我受过镇远府的恩,发了誓这辈子绝对会救镇远府的每一个人,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你这次伤筋动骨的狠了,我一个人恐怕救不了你,我也得去求人。”
衣服?
神算子手上掐了块布料给他看,“这个。”
单雪臣自觉这次遇上神人了,道:“这件是我好朋友的……”
“好朋友?”
“嗯,以前在书院一起念书的好友。”
“叫什么?”
“玉松明。”
神算子沉默了一会儿,镇远府的大公子虞观里,三年前被家人送去了上碗念书,学名玉松明,与单家大公子交好,“你该不会是单雪臣吧。”
他自打十几岁便离了镇远府,游历各方,但镇远府的消息是没有断过的,他游历天下,知晓的也多,脑子也比一般人好使些。锦州第一公子单雪臣,作得一手好文章,画得一手好画,人称六出公子,怎么落得如此地步?
造化弄人。
神算子与单家并无交情,但单雪臣是那傻骆驼的朋友,既然是傻骆驼的朋友,那他便救了。
单雪臣黯然神伤。
回想着自己一路上的颠肺流离,几经侮辱,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活了下来。原来,谁都不可靠,原本仗着家里,没想到却被二娘给卖了,要不是自己意识的早,恐怕早已成了土匪的刀下魂。
原本他是那锦州的世家公子,学名单雪臣,表字雪饵,那锦州单家可是出了名的世家大族,水转山不转,那个山说的便是那锦州单家改朝换代就是不换单家。那锦州本是江南第一州,出了名的富庶,饶是个种菜的,也住的是高墙大院。俗话说的好:上碗的秀才下碗的娼,锦州的富人闪光光,锦州的的富庶可见一斑。可惜流连光景,自打太康之乱此地以后便出现了不少流匪,披着劫富济贫的狼皮将这锦州搞的是乌烟瘴气,富人基本上都跑光了,只是这单家,凭着枝繁根深,硬是留了下来。各大帮派明争暗斗,朝廷都自顾不暇根本没空管这烂摊子,终于,经过了十几年的斗争,出现了一个叫叶子帮的,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硬是将这锦州给盘下了,叶子帮的首领也不客气,公然立山为王。
水转山不转,单家何等精明,朝代更替也没见着此消彼长,百年不倒。现任单家当家的是一个叫慧娘的女人,这慧娘本是二房,慧娘聪慧倒是聪慧,只是心眼不大好,自打正房死了之后便荣升为主母,单老爷去了之后,全家里里外外就这一个慧娘在操心,表面上是对单家治理的有条有理,宗家长老也对这女人佩服有加,这单雪臣本是大大夫人所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这慧娘表面上是给这个嫡长子一切应有的供给,但在这叶子帮盘下锦州的时候,慧娘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说什么为的共生共荣,护单家周全,将这大少爷送给叶子帮作人质,这种事宗家那边竟无一人反对!
那雪饵公子便如聋如哑般被骗了过去。半路发现不对劲,不断的逼问之下,小厮终于说出实情。
然后他便逃了。随着丢弃的,还有二十年来的世界观,原来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好,自己这样的少爷也算是白作了,这样的日子便也是有一日过一日的。想到这儿,他不禁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悦来客栈
纪修刚坐下,旁边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在桌上放了一个八角铜铃,在他旁边坐下,他看了看来人,那人的皮肤松弛,头发胡须白了一大半,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颜色,旁边大喇喇的摆了一个白幡,上书:天道神明,他记得这人,那日路上骑黑马的黑衣人,便是他。
他抿了一口水。
“我看施主最近印堂发黑,将临大事,不如请上一卦?”神算子捻着干巴巴的须子,问道。
纪修面无表情。
老神棍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卦么,也无非是天地玄老之术,参得其中奥秘又到底有几人?要说真的,那十五年前,前朝的齐勉皇帝给自家的小儿子卜了一卦,那神汉说此子妖星临世,天下大乱,要速除为妙。原以为荒唐,这老东西还真信了,不过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也忒没人性了点,老皇帝就将这小儿子连同他母亲给贬成庶民了。”
“道长好兴致,”纪修冷笑道。
“哪里哪里,依贫道看来,那神棍说的也不全是假话,果然,斩草不除根,后面便是太康之乱,那些皇家子嗣,哪个逃得了?也就是那个庶民王子——”
“看来大师了解的挺多。”
“不敢不敢,皆是猜测罢了。”
二人相视一笑。
“我看道长天眼已开,通古烁今,想必年纪轻轻就达到这个份上,怕是老君也不忍让道长这么年轻就上天供养,可道长这副尊容显然也忒丢老君的面子,下次再见,道长在面妆上,可得多花一份功夫了,”纪修说完放下钱便走了。
王谏出了一身冷汗,他如果没猜错,纪修刚刚便动了杀心。
这便是那晋阳王齐元修,看着那人渐远的背影。王谏心生一丝担虑,太不好对付了,但只有求得他才能救单雪臣的小命,他之前听过不少关于这个王爷的事,这次却是第一次接触,龙潜虎隐,城府深厚,这晋王齐元修是个帝王的样子,只不过也太阴冷了,不是合适掌握天下的人。
阴水县衙中,县令大人显然还不知道晋阳王到了这个地方,此时在內衙中真搂着那姘头相好寻欢作乐。
“大人,我说那绿巾军,听说啊,都渗到当兵的里面了,”□□茗香酥胸半露,坐在赛罗周的大腿上,任由老家伙上下其手。
“哎呦,我的美人儿,担心个什么劲儿啊,这不是前几天让李主簿发函告诉了上面吗?”赛罗周顺利的含下姘头递过来的葡萄,“那是上面的事,想那么多干嘛?说句大不敬的话,那新晋阳王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前年才承的王位,这些事啊,他管不着。“说着,赛县令捏了一把茗香的□□,惹得美人轻啐了一下,然后二人搂抱着滚上了床,行那苟且之事。
前堂李主簿等一干人急的如火上浇油。
“大人还在?”李主簿望了一眼里面,又羞愧的低下头,这赛罗周本是前朝的官,据说当年可是死不要脸地认了刘伶那个大太监做过干干儿子,并将须子给剃了,说什么爷爷不留,孙子岂能留这样的无耻之言,也顺便孝敬了不少金银珠宝,才跑到阴水来干县令,这个赛罗周,秉承了大太监一派的优良传统,平时没见着做什么正事,贪污受贿倒是手到擒来,帮着地主剥削平民也是面面俱到,平民被欺压的实在受不了了,便由着一个叫三刀的年轻人,袖子上绑了一条绿巾,和这狗东西对着干!
这狗东西的智商也是负的,也不知他明不明白这绿巾军的目的是他,于是一封函直接送给了纪修,说什么匪祸欺压良民,顺便将他的一干罪名全加到那绿巾军的头上,漏洞百出。想着晋王派军过来缴了这群乱民,自己也乐得清闲。
李主簿本是前朝秀才,家中尚贫穷,等攒够钱准备进京赶考的时候遇上了太康之乱,万不得已,饱了一肚子的诗书来到这县衙做一主簿,平日也就抄抄写写,对这赛剥皮那是不敢苟同,也不敢作对,只求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偏逢上这狗县令作大死,让王爷亲自过来了,还是轻装简便,不带随从,要是被这绿巾军知道了,恐是自己招架不住的。
东阳事件,本是在太康七年会试时间,恭帝齐勉的时代。礼部尚书宋东阳被查出私授考题,约定门生的考场黑幕,这种黑幕每年都会发生,朝廷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官僚中拉帮结派就是一项光荣传统,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约定的门生如果中了状元那自己这边更是如虎添翼,共荣共辱,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由于皇帝怀疑礼部尚书宋东阳、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吏李彧、赵全德伙同户部侍郎郭冰等人共同舞弊,于是下旨查办。
太康八年三月,御史余道全、丁廷举告发户部侍郎郭冰利用职权,勾结礼部尚书宋东阳、提刑按察使司官吏李彧、按察使司官吏赵全德、胡益、王道亨等,考试分级,公然出售考题,并且巧立名目,征收了多种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神佛钱等的赋税,中饱私囊。恭帝勃然大怒,令审刑司拷讯,此案牵连全国的十二个布政司,牵涉礼部尚书赵瑁、刑部尚书王惠迪、兵部侍郎王志、工部侍郎麦至德等。总计一共贪污受贿两千四百万两白银,“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赃七百万,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核赃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
朝廷的斗争,从来都是帮派的斗争。
不管哪一派赢了,受伤最多的也都是不相干的人。
王谏的父亲时任工部左仆射,只是给那按察司送了封信,就被一伙人咬着,查到最后竟查了个全家发配充军。路过雍州时,幸得镇远将军虞啸卿大力保护,全家免于危难。王谏为王仆射的小儿子,这个小儿子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镇远将军看准了东阳事件背后的利益关系,悉心培养这个孩子,待这小孩长大后能够辅助明君,光复大统的同时也保的虞家一片生机。
没想到几月之后便发生了太康之乱,蛮子趁中原空虚,一下子攻进了北都,烧杀抢掠,民不聊生,至此,大陆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