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大头(1 / 1)
别人都放假回去过暑假了,为什么我们学校还不放?!富人区地处偏僻,离市中心很远,路上难得见到行人,高声笑语更是难得听到,清清冷冷,高高在上,像天外神仙一样远离尘世,不沾俗气,未免显得太孤寂了一些。在余方木眼里,这个地方和坟地没有区别。他的那座大房子就是一具豪华的棺材,他日夜盛装躺在其中,不说话,不思考,饿了就去开冰箱,困了就去找床,别人说他还活着,他说自己已经死了。
生活,如果它不能再让你发生任何兴趣,那么它就是棺材,你就是活尸。
没有一个人喜欢常年的孤独,因为它太安静,太阴郁,如同一个人内心最阴暗的一面,那里经年飘雪,冰天雪地奇寒无比。在孤独中呆久了,身体渐渐僵死,神经麻木,懒于世事。
父母不在家,为了庆祝他们四十年的红宝石婚,双双去了夏威夷度假。临走前,母亲因为放心不下亲爱的儿子,曾考虑过为他找一个人作伴。
“你以前那个同事李大头怎么样?”
他?余方木觉得好笑。和李大头在一起,他从来都不得安宁。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安静,李大头的嘴巴闲不下来,跟他在一起,余方木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疯掉,并且在他唠叨不休的时候杀死他。
“妈,你们就安心地去玩吧!不用管我,我一个人就可以。”
余方木从母亲手中拿过行李箱就疾步往外走,不留商量的余地。母亲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大门。
“高师傅一会儿就到。”
余方木将父母的行李整齐地放在门口台阶上。高师傅是余家的老司机,为他们服务了将近三十年,记忆中,每次去离家较远的学校,高师傅便早早在门外等候,大风大雨也不例外。年轻不懂事的时候,余方木偷偷嘲笑过他几次,说他太古板,太蠢,难怪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父亲一开始只是简单地教训他几句了事,然而有一次却大发雷霆,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混账东西!这么多年的教育都白白浪费在你身上了!你知道高师傅为什么待你这么好吗?”
余方木捂着脸,眼泪水直往肚子里咽,不敢哭出来。他委屈地摇了摇头。
“哼!你能知道什么?高师傅曾经有过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两人非常相爱,然而天意弄人,他妻子难产而死,唯一的一个儿子不久也得病死了。他对你那么好,就是因为你和他死去的儿子一样大!”
父亲喘着粗气,他很少一次性说那么话。
“不是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只是高师傅太深情,他心里只有他唯一的死去的妻子!”
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可水还没有出生,一切都还没发生,转眼间,结局已定,没有改变的余地。
嘀嘀——嘀嘀——嘀嘀——
喇叭声越来越响亮,余方木知道高师傅就在不远处。三十年的默契,全在这三声嘀嘀上。
银白色汽车停下了。高师傅摇下了车窗,冲余方木大笑。
“你小子长歪了!”
余方木尴尬地一笑。高师傅依旧健朗,喜欢大笑,和以前没有区别。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却一天天变老,一天天沉沦。
把父母安顿好,高师傅向车外的人点了点头,脚踩油门,带风而去。
“走啦!”
站在台阶上,余方木怔怔地望着车子消失在天际线,脸上慢慢湿了。风吹来一片凉,他用手一拭,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这一天,余方木在家睡的昏天暗地。窗外是暗沉沉的一片,屋子里也是黑黢黢的一片。床头的闹钟滴滴答答走着,他却从没想过去看时间。他的世界里早就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反正根本没有事情要做,现在是到底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管它呢!
在没有乐趣的人生里,如果人们还在忙着看时间,那么他们就是在做戏,要么是在欺骗自己,要么是在欺骗别人,附庸风雅,以表明自己还活着。
以同一个姿势躺了太久,腿渐渐麻了。余方木呼啦一下来了个大转身,当啷一声,什么东西在地上摔开了。
他支起了脑袋探出床沿。
是一个暗红色的铁盒子。因为没有光,暗红色浓成了黑色,在冷清的天气里散发着鬼魅的气息。那是死去的玫瑰花的味道。
“又是你,怎么又是你……”
余方木喃喃自语。良久,翻过身子,没有动静了。玫瑰花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那么多,铺展开来,像是一条花毯。风儿穿拂过柔软的窗帘吹进来,层层叠叠的玫瑰花翩翩起舞,身影婆娑,舞姿曼妙。
嘟——嘟——嘟——
电话声响起,在空旷的房间里分外刺耳。余方木不耐烦地将它挂断,很快,那难听的声音又叫了起来,坚持不懈。
无奈投降。
“喂,余大少爷,我是李大头啊!”
那一头的声音格外兴奋。余方木心想,这还用你说么,我早就从电话里闻到你独特的臭味了。
“又怎么了?看到美女了?还是你炒股又赚了?”
“不是这些,我跟你说啊——”激情澎湃的语调突然停止,李大头恨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有事就快说,我没时间陪你瞎扯。”
语气极其平静。余方木的平静在李大头那里就是暴风雨的前兆,越平静,暴风雨往往来的更猛烈,李大头吞了口唾沫,换了一副讨好的语气。
“嘿嘿!别挂,是这样的,徐医生的夫人明日六十大寿,他邀请我明日去驻园路喜来登酒店吃寿宴,到时候会有许多……嘿嘿!”
听着那一头的痴笑,余方木知道他必定又做起了香玉满怀的美梦。
“徐医生还邀请了你哦,但你的手机总是提示关机,所以……不过,出席那么隆重的场合,我……没有合适的衣服……你知道,我家里……”
李大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我知道。”
这些事情李大头不知道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别看他平时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样子,谈起家里的种种却是一脸愁云,让人不禁生出几分同情。
声音依然没有波澜,余方木道:“你马上到我家来。”
恍惚正要入梦,门外响声大作。
“余大少爷!余大少爷!我来啦!”
他怎么来了?余方木敲了敲脑袋,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不是说过不要让他过来的么,老妈怎么就不能听我一句呢!
从床下摸了双拖鞋出来,余方木踢踢踏踏地走到窗口,对着下面的人喊过去。
“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家就可以!”
李大头眼睛眨巴了好几遍,也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在拿自己开心?今天可不是愚人节!
“嘿嘿,余大少爷,你刚才在电话里叫我过来的呢!”
看见头上的那个人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李大头又嘿嘿笑了两声。
“余大少爷,徐医生他夫人六十大寿,我来借衣服——”
边说边比划着,一句一停,给余方木充足的反应时间。
余方木总算想起来了。他冲李大头打了个手势,说自己马上下去开门。因为没有时间观念,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余方木并不去给它们做标记,比如这个是前天发生的,那个是昨天发生的,今天又是什么事情……慢慢地,事情的先后顺序变得模糊,甚至事情是否已经发生,它们的前因后果,他都不再记得。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一些事情本身,可水离开了,父母去度假了……但至于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怎么发生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做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大概这就是时间的魔力吧。残忍的魔力,没有人可以逃过这一魔咒。
李大头的脑袋先探了进来。
“哇塞!果然是余大少爷家气派!我还没走进过这么豪华的房子呢!”他在一张欧洲风格的宽大靠背椅上坐下,“要是我能有这么漂亮的房子——哎,下辈子吧!”
他的脸色从兴奋转为憧憬,又变成垂头沮丧。余方木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与一盘点心瓜果,心里感到的是悲哀、可笑。人啊,永远都不知足,无时不刻不在羡慕别人,在想着如果怎么样,自己就会更加幸福。为什么从来就不知道停止幻想梦中的未来,而睁眼看看自己当下的真实生活呢?我们总认为过去的东西很美好,未来也很美好,只有现在,现在是最让人不满的。
而自己呢?正在被别人羡慕着,然而并不快乐。这是一出永世轮回的悲剧。
“来,随意。”
“唔,这西瓜真福错!”
李大头嘴里塞满了食物,吐字含糊不清。
“那你多吃点。”余方木在他身边坐定,“衣服就选西装吧,正式一点。黑色怎么样?”
“好——好——”
嘴里的食物还没吃完,李大头又伸手去抓了个蛋糕,好像它们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那你吃完跟我去挑一身适合你的。”
酒足饭饱,李大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屁颠屁颠跟着余方木走进了卧室。
不去听李大头在感叹什么,余方木打开衣橱,慵懒地一件一件翻看。他的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随便哪一身应该都适合他吧。这么想着,余方木闭上眼,从左边摸起,心里数到八的时候,他睁开眼睛,托起那一套衣服。
“哇塞!这套真好看!可以把它借给我吗?”
李大头一声大喊,从衣橱里拿出了一套黑色西装。它的做工极其精细,用料考究,完全是合着余方木的身材剪裁的。
“不行!快放下!”
余方木脸色变了,极其严厉。李大头吓得一动不敢动。余方木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衣服,小心翼翼地重新放进衣橱。
可水今年生日的时候,他正是穿着这一身黑色西装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黑色配红色,天生一对有情人。如今她的人不在自己身边,和她有关的一切,他必须要好好收藏。
“你穿这一套吧!”
余方木把衣服扔给李大头。在李大头眼里,余方木的所有衣服都是精品,因此自己拿哪一套都很高兴。
“好啊!嘿嘿,谢谢余大少爷!寿宴过后,我一定洗好送过来!”
“不用还,就当是送你了。”
因为这一句话,李大头整整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在床上躺一会儿,他就忍不住起身,打开衣橱,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套西装,仿佛在抚摸着情人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