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罗刹娑(下)(1 / 1)
夜已经很深了,天边的一轮红日早就被啃食为残月,天地都是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秋风的呼啸似乎都能将巉岩拍碎为掌中沙,漆黑的天空中卷着团团的浓云,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将她旗袍的下摆都卷起来,她站在阳台上便感觉有短短续续的雨丝砸下来,断简残编一般。
她站在漆黑的长夜里,喉咙里的声音被风雨裹挟的断断续续,雨像穿飞的针,从发间到脸颊,到颈项,她的一头长发披垂,纠结盘乱在脑后,却干枯如凌乱的衰草。
他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用手肘撑在阳台的栏杆上,指尖夹着一只被雨水浇灭了的香烟,嘴里仍旧断断续续的唱着:“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门锁的响动让她的声音猝然断了一下,她回过头去,果然就看见他正站在门口,一身笔挺的戎装未脱,长身玉立,领章闪烁着咄咄逼人般的光辉,那光忽然刺得她有些晃眼。
她手里一松,那香烟就咕骨碌碌的滚落到地板上去,跌跌撞撞的就朝着他怀里跌过去,他依然伸出手臂将她圈在怀里,她的旗袍都有些湿了,凉浸浸的身板如同一具死尸一般贴到他身上去,她神情恍惚,只咯咯的笑,甜甜的叫他,“奉明。”
他不回答她,抱住她的臂膀却僵硬的如同铁箍一般,军帽未脱,几乎将整张脸都湮没在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有段日子没有见她,她瘦的厉害,原本丰润的脸颊都深深的凹陷下去,颧骨似乎都显得突兀,依然是浓厚的花露水香和脂粉香气,一张精心装扮过的面孔,粉妆玉砌倒是十分可人,耳边还挂着小巧的猫眼石坠子,一下一下的来回晃着,但是眼眸中的衰颓迷惘之色却如同雨后疯长的野蕨一般肆意的蔓延,透过浓重的脂粉看见的是整个人似乎都被掏空般的蜡黄脸色,若隐若现。
他皱着眉,盯着她看,她却忽然惊异的叫起来,“呀,你怎么受伤了?”说着还从肋下的盘扣里抽出自己的手帕来,端起他的右手来仔细的擦了擦,又轻轻的吹了吹,将帕子绕了一圈绑在上面,还系了一个小小的结,就连声音里都带着一种异样的温柔和妩媚,她道:“怎么搞的?还疼不疼了?”
他的右手掌心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条口子,这会已经不流血了,却有一条褐色的疤痕横贯在上面,仔细一看还有一个小小的血点,针头一般大小。
她的头发被电成了柔软的大卷,她替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就有几缕青丝垂下来,撩着他的手掌心,仿佛抚慰一般,麻麻痒痒的,直让人痒到心里。
他不说话,她也浑然不介意,很是轻佻儇薄的模样,伸手过去抠他的皮带扣子,刚碰到那凉冰冰的金属扣子,却感觉手腕骤然一痛,却是已经被他用包着帕子的右手捏住了,他手上用了极大的力,微微一错就能轻而易举的将她的手腕拧下来。
她疼得呲牙咧嘴,惊叫出声,“你快松手!”
他忽然就松了手,软软的垂下去,将她松开,半边脸沐浴在水晶灯的光线之下,却掩饰不了眸子里噬人般的煞气,她看着手腕通红一片,错落着几个均匀的紫红色指印,连忙吹了两口气,愤愤的睨了他一眼,怒道:“好端端的,你发哪门子的邪火。”
他依然岿然不动的屹立在那里,仿佛一樽石雕。
她伸手过去将挡在眼前的一缕碎发别过耳后去,她退开一步,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勾起嘴角来,平静的一笑,声音无力极了,“是啊,反正你如今当了联军司令,自然是左拥右抱,也不用顾忌着巡阅使了,我是入不了你的眼了。”说着转过身去,脚下的步子都是虚浮的,人像醉了酒一般左右摇摆着想朝着内室走过去。
一簇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瞬间便在心头燃烧起来,牵引着太阳穴都在突突的往外跳,窗外风起云涌,大雨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声音就像是炸开了的油锅,夜色就像是重重帘幕一般笼下来,一道霹雳瞬间就滑碎了波云诡谲的天幕。
他平静的道:“姓陆的死了。”眼睛里却迸射出烈火,天雷地火一般将满园的衰草都化成了灰烬,“绑在汽车后面拖死的。”
她步子停了,站在那里回过身去,怔忡了片刻,似乎在回想他口中所说的人是谁,半晌冷笑了一声,她终究还是瞒不过他,但是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漠然道:“我的事,你牵连别人做什么?”
大风卷着雨点子,簌簌的打到窗玻璃上去,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眼眸里闪烁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喉咙里压抑着咆哮,他低声对她道:“思彦,你听过‘炮子谣’么?”
她的麻木似乎都渗到骨头里去,仍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轻蔑的笑了笑,“那又如何?”
“如何?”他闭上眼睛,声音沉重如铅,重重的砸下来,比窗外的鬼哭狼嚎更甚,他竟然笑了一声,猛然就朝着旁边的茶几踹过去,那玻璃面是活动的,哗啦一声就掉下来,原本地上铺了极厚的地毯,但是那一脚力道极为生猛,砸在上面,顿时便碎成了好几大块,窗外响起一阵滚雷的门响,兜头炸下来,炸的人耳边嗡嗡作响。
他忽的上前一步,伸出手来一把拽住她的头发,她头皮一阵撕裂般剧痛,还没来的及惨叫就已经被他拖到一旁的铜纹镜子跟前,他松开她的头发,捏住她的下颌,一把将她按到镜子跟前的梳妆台上。
双眸阴狠如地狱里的恶魔,恶狠狠道:“程思彦,你倒是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德性?”
她死死的盯住镜子里的自己,打量了片刻,筋疲力尽的一笑,苍白到近乎没有了人色的面孔上竟然出现了一抹妩媚的笑靥,是令人目眩的动人之色,眼波从几近干涸的眼眸中流淌出来。
“什么德性?我过的很开心,什么都不用发愁,这样......难道不好?”她扬起脖子来,水晶灯的光刺进眼睛里去,慢悠悠的出了一口气,仿佛回味无穷的模样,她伸手过去抓住自己放在梳妆台上的手包,从里面掏出厚厚的一叠钞票来捏在手里,十指纤纤,皆涂上了一层如血的红色,猩红而骇人。
她缓缓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有些散乱的头发,呼吸有些急促,吃力地道:“郭奉明,这些都是你给我的钱,我都一张一张捡起来收好了。”说罢手腕一扬,悉数砸在了他的军装上,秋风卷落叶一般的落了一地。
她痴痴的一笑,整张脸似乎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烧得通红,泛着诡异如血的嫣红,神色诡异而迷离,脚下的步子来来回回的踉跄着,几乎都站不稳,“我陪你睡了那么多次才积攒了这么些个,这些......这些......”她又低头从手包里掏出一叠一叠的钞票来,朝着他砸过去,最后发了疯似的疯狂的将手包都彻底倒了个空,和银元一起掉下来的还有没用过的针头和药瓶子,一起都滚落到地上去,一片狼藉。
她笑了一下,“这些,这些都给你,我想你了,你陪我一晚,好不好?”
他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窗外是沉闷的滚雷,她轻飘飘的身体顿时就砸在了地上,脸颊上像是火烧一般火辣辣的疼,半边脸颊渗出一点诡异的猩红色来,她朝着一边啐掉了一口血沫子,一边拍着胸口顺了顺气儿,用手肘撑着跌跌撞撞的想要站起来,胸口燃着的烈火似乎将一切都摧枯拉朽的化成了灰烬,仍旧是一脸麻木不仁的看着他,极是无所谓的样子,胆子大的出奇,嘴唇动了动,“怎么?你嫌不够么?”。
然而她站不稳,脚下晃了两下,整个人又向后仰着倒过去,后脑勺重重的砸在梳妆台的桌面上,一旁放着的水晶花囊从架子上跌下来,砸的粉身碎骨,玻璃碴子都溅到她的脚面上去,耳朵里都在嗡嗡的响。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她扼住咽喉,把她按回到梳妆台的台面上去,一头乌黑的头发垂落到了眼前,单薄瘦弱的肩头脆弱的仿佛一片行将朽木的枯叶,乌黑的眼睫毛下的眸子里透露出灰败的光,是极安静的神色,水晶灯打下来的璀璨光线都打到她的脸上去,笑容宛如一旁的瓷瓶子上的釉花。
她无所谓的笑了笑,“你倒是杀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