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乌云余雨(1 / 1)
出乎君莫山意料,这一场在古界里沸沸扬扬的废位一事,在君家人眼中,仿佛是一个笑话。
君家的老人依旧平静忙碌在族中事务中,没有人议论,没有人愤怒,在路上遇见那个眉眼愈发清贵凛然的红衣女子,依旧恭谨行礼。
而依附于山主一脉的年轻子弟们,也没有丝毫动作。
这种无力感,让君莫山极为愤怒,愤怒过后,便是惘然。
他发现自己错了。
“山主何事?”君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闯入她院子的君莫山,漫不经心地向榻上靠了靠,雅红裙摆下露出精致的脚踝,煞是惹人。
君莫山深吸一口气,声音中恭敬不减。
“莫山前来请罪,废位一事,是莫山鬼迷心窍,还请凰女原谅!”
“哦?”君玖的语气微微上扬,笑容玩味,“不,你做的很对啊。”
气氛骤然压抑,君莫山深深弯腰,眼角微跳。
君玖站起身来,青丝中的一缕艳红不知何时已经黯淡无光,转为幽暗的酒红之色。她缓缓走到君莫山面前,嘴角大幅度地上扬,笑声清脆,却仿佛烈焰漫天,灼痛了君莫山的双眼。
“我君家的儿郎啊······”君玖笑叹道,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赞叹。
笑声戛然而止。
君玖一把拎起君莫山的衣领,凤眸中蕴了一层冰寒,冷声道,“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君莫山眼中满是血丝,哑声回答,“君莫山,愿为凰女效死!”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室内。
君莫山重新站稳,重复道:“君莫山,愿为凰女效死!”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一如当年泪流满面的青年。
君玖脸上的神情慢慢淡去,看着这个依旧带着些拘谨和阴沉的青年。
只是不再流泪。
终究是···变了······
君玖的语气很轻,仿佛是一团冰雾,朦朦胧胧的拳头大小,碰到些许生气儿,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几滴清水,没有颜色,没有温度。
“我为什么让你做山主?因为你武道精进?”
“君家的嫡系子弟,从小用天材地宝淬炼,有前人经验,勤奋练武,他们哪个不比你强?”
“那是因为你忠于君家。”
“君家是什么?”君玖带着些嘲讽的意味,似是问他,又似是自言自语。
“我就是君家,君家···就是我。”
“凰女,就是君家所有人的信仰。废位?就凭家主的一句话?”
君玖轻笑一声,嫣红薄唇里,吐出两个字来:“扯淡!”
此时的君玖,终于退去了凰女的光环和矜持,骨子里的凛冽带着点儿轻佻尽数变为了轻飘飘却极为利落的两个字眼,鲜活的像冬日里微微摇曳的枝头桃李。
君莫山愕然抬头,却发现眼前的女子眉眼依旧清艳尊贵,神色依旧冷淡沉静,只是太过恣意放肆了些,显得愈发散淡无虞。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不敢置信。
君玖嗤笑一声,重新坐回榻上。
“如今我已经不是凰女,不必对你说什么收买人心鼓舞士气的话。平心而论,君夭并不适合家主的位置,至少现在的她还不适合。我本意是由你来制衡她,然后你的子嗣继任下一任的家主。可惜这一次你太过急功近利,真当我这么容易败落?好在我替你选了个好妻子,杨意替你求情,今后的路你要怎么走,就看你自己了。”
“不过我可没让你夺位,不出大事,你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山主。”
君玖看了君莫山一眼,眼神泠然,似笑非笑。
君莫山苦笑连连。
自从大比以来,他一路大起大落,再大的傲气,也磨光了。
只留下圆润磐石在心,任清风明月,怡然不动。
望着君莫山微微佝偻的背影远去,君玖脸上的轻松写意缓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漠和苦涩。
乌云散去之后,还有余雨。
君玖喃喃自语:“还剩下谁?”
从俗世落魄之时,到如今肆意之日,她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一路走来,渐行渐远。
两年,有没有三年?她终于不再是娇娇弱弱的菟丝花,终于可以骄傲矜持地站在人前,终于成为了所谓的上位者,也终于是孑然一身。
君玖想起初次见到还是隐门少主的秋子初,她那是也不过是个稚嫩青涩的女孩。站在君家的大门前,这个穿的花里胡哨的苍白男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喂,要不别进去了,我娶你好了。”
那时春衫薄,年少红衣绡,还足羞。
如果当时跟着他走了,结局会不会不同?
她是一直爱他的,一直一直深爱着,这个看似漫不经心却一腔深情的男人,这个满身伤痛却还是冲她盈盈浅笑的男人。
是她太偏执,一脚踏进了繁音处,便再也脱不开身。
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君家凰女,当夜离开古界。
······
意外地,君玖刚出古界,便遇见了花家二子,花沉晏。
并没有太多客套,君玖与花家虽然有交情,但随着身份变化,早就失了味道。只是凭着对花家妖姬的敬重,倒也不至于撕破脸。
与这个极为古意雅致的名字不同,花沉晏显然更像一个俗世里二十多岁的青年,米色的呢子大衣,深色长裤,让在古界里呆了半年之久的君玖几乎恍若隔世。同时心里暗暗思量,花家早已入驻古界,偶尔象征性地出席八大家聚会,花家两个孩子也自幼接受古界世家的教育,唯独这个她从未在花家见过的花沉晏,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大学生,朴素,沉默。
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早已褪去了十四五岁从家里跑出来自立更生的轻狂的青年虽然没有认出眼前松垮挽着衬衫袖口的清艳女人,但在京都世家里呆了许久又自己在堂口底层闯荡的江湖浪子还是或多或少地辨得了这个女人的危险性,主动让开路,扯开一个有些低下却并不卑微的笑容。
君玖眯了眯眼,却没有轻易搭话,平静走过,绯红色的针织围巾微微摆动,恍若春风拂面,何等得意。
花沉晏刚迈开步子,听见一个陌生的冷淡女声,顿时身子僵了僵。
“要回家了吗?”
君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背影僵直的青年,再度开口,“如果不想回去,不如跟我回去?”
同样是回去,花沉晏自然听得出这两者的不同来。
莫名其妙的女人。
这是随着君玖踏进京都后花沉晏心里唯一的想法,只是一想到自己真的跟着她重新回到这一座给了自己无数美好和无数折辱的城市,花沉晏还是觉得隐隐地懊恼。
君玖丝毫没有给这个比自己还要大一些的青年什么反悔的机会,直接踏进了端庆会的总部。
“九爷。”
“九爷。”
如出一辙的恭敬声音。
君玖神色不变,眼中波澜不惊,再无以往些许的骄傲自持。
花沉晏走在君玖身后,清秀脸庞上,神色愈发肃穆。
走到正厅的美人榻前,凤锦年没有慵懒倚卧,而是垂首立于榻前,微微躬身,轻声恭谨,“九爷。”
君玖神情终于有了些暖意,上前一步,抱住凤锦年,嗓音清淡。
“我回来了,辛苦了。”
凤锦年眼圈微红,笑骂一句什么,退到下首。
君玖没有再多话,轻描淡写坐在那张代表了更深含义的美人榻上。
所有人一齐躬身。
花沉晏怔怔不知所措,然后深深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