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阿哥做管箫~
阿哥与我泛舟去,箫中吹各采莲调~
问呀阿哥哥呀,个莲花是红格强呀,个莲花是白格好......”
软糯悠扬的采莲调,自岸边一方荷塘里被风轻轻吹送到河道中过往船只上,瞧不见莲花塘里的人影船只,只是一把俏丽嗓音欢快的哼唱着,勾得人不禁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那塘里采莲的女孩子们都是什么模样,这边河道中撑船的艄公是个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此时听了这悠悠颤颤的小调,咧嘴一笑,双臂下力将船身往前一送,两岸白墙黛瓦,翠柳黄花远去一大截,他直起身放开嗓子接着那小姑娘的调子吼唱道:
“白个郎不爱哩~红个也弗强~
揉碎做胭脂嘞,抹上阿妹脸娇娇,
阿妹个标致嘞,比个莲花俏~~~~”
他将那尾音拖得长长的,便带了几分豪气,几分调笑,惊的那荷塘里唱曲儿的姑娘们一时没了声音,艄公得意的大笑起来,对着船头上立着的一人道:“公子是头回来咱们应天府吧,这采莲唱曲儿的小娘,嗓门好,心灵手巧,个个标致的跟娇花一般呀!”
李云聪正迎风负手含笑听他逗弄那些唱歌的采莲女们,听了他的话,转过身来笑道:“既是连歌声都被你惊了回去,想来是见不到采莲人了。”
他发丝紧束,高冠素带,交领窄袖鸦青色长衫,暗绿镶边,湛蓝玉带,双眉英气浓密,星眸湛然,腰间配了一把长剑,并未带剑穗,显然与一些公子哥儿们附庸风雅之举不同,乃是真正习武之人,如此便平添几分彪悍之气,然而高鼻挺拔之下,却又偏偏生就一副薄红笑唇,此时更眼带笑意,顿有春风化雨之妙处,那艄公心中暗赞了一声,笑道:“公子如此人品,那些小丫头却是不堪匹配的,依我看,便是戏词里说的那些金枝玉叶,公子也配得!”
李云聪连连笑着摇头,未及开口,倒是船舱里一个声音冷淡道:“我三哥功名在身,志在家国天下,若娶了什么金枝玉叶,同废人有何区别!”
本朝祖制,为防外戚干政,不但后妃自民间小户远来,驸马更不可入朝问政,只领着富贵闲职了却一生罢了,但凡有些打算的门户,是断然不愿家中子弟被招为驸马自废前程的。
说话的少年听嗓音不过十几岁,听语气显然心性甚高,此时言语透着刻薄,且他说到废人二字更是带了几分咬牙切齿,那艄公被他抢白一顿,再也不做声了,今日上船时他见到这小郎双腿残废,一路只坐在船舱里不出来,想他小小年纪失了自由,性情自然乖戾,何必去跟一个孩子置气,况且如他这般日日在底层辛苦讨生活的,遇到这些事从来也是忍让的时候多。
李云聪皱了眉,肃然看了船舱里那孩子一眼,上前命随行的李辉李良将他连人带椅挪到了船舱外面,见他脸色阴郁,缓声道:“七弟,你如今说话行事越发无礼,旁人不过随口玩笑,你怎可一味将旁人心意往阴暗里猜,言语偏激,无端指责!”
李云廷不敢回声,垂着脑袋半晌不做声,直直盯着自己双腿,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下来了。
李云聪见他如此,在他面前蹲身下去,拿了帕子将他眼泪擦了,温声道:“又哭什么,咱都进了应天府了,很快见到了杨老先生,他定能治好你,便是他说不行,这不是还有三哥在吗,三哥再带你去寻访别的名医,可是你不能因着腿伤,如此任性妄为,连性情也移了!”
李云廷眼泪掉的更凶,道:“三哥你别说了,我的腿根本治不好,我已然残废了,那么多先生都说治不了,我们回淮安府吧,我不想治了,你让我死了算了!”话没说完已大哭起来。
他自伤了腿之后百般不听劝解,心存死志也不是一日两日,李云聪听了大怒,沉声道:“胡言乱语!莫不是连脑子也一起摔坏了!你自可以死,却叫四叔与婶娘如何!他已年过半百,也只得你一个嫡子,你如何胆敢有此大不孝念想!”
李云廷哽咽道:“我以后既不能习武,也不能科考,吴家那样势利,二话不说便将亲事退了,母亲为此病了多少天,可见将来只会给爹娘招来更多拖累!”
李云聪见他仍是畏畏缩缩不明事理,正色斥责道:“你还敢怨天尤人!你自幼就是被宠坏了,在淮安交了那些浪荡子弟,闹市纵马,如此轻狂!便是没有伤了腿,你往日那些行径,哪家父母能放心把闺女说给你?此事你怨不得吴家,咱家也是有女孩子的,若是换了六妹她们,你当如何想?自己做了祸事,如今却不敢承担了,往日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自你伤重,你那些狐朋狗党何曾多问一句,如今出门在外,我自当代四叔管教与你,从今以后你这腿坏也罢,好也罢,都趁此断了与他们的来往,该读的书也给我好好捡起来,李家世代家风清正,你若再胆敢有那些放浪形骸,懦弱阴诲之举,敢以鬼蜮伎俩胡乱揣测人心,心性不正,我定要家法行事,绝不饶你!听清楚没有!”
长幼有序,他提及孝道家法,李云廷立即收了声,挺直了腰背应诺,眼泪虽在,却是再不敢做垂头丧气的小女儿态了。
那艄公见两人都不做声了,才扬声对李云廷叹道:“后生啊,你这兄长说的没错,他训你训得厉害,那都是为你操心,这世上的人,只有遇到坎儿了才知道,只有亲父母兄弟才会这般待你好,只有为你想的人才会教你为人之道啊,要听父母兄长的话啊!”
李云廷抹了眼泪,点头道:“知道了。”转而对李云聪道:“三哥,若是这回杨老先生也治不好我,便算了吧,你为二伯守孝三年已满,也该忙起复之事了,朝廷的事杂乱,伯娘担心的很,若再带着我到处寻访,却要奔波到什么时候去,这一回,要是真治不了,我以后也死心了,留在淮安老家安心读书,后半辈子只在家里做个校书人罢了。”
李云聪被他气笑了,拍了拍他脑袋道:“你有十四了吗,说什么后半辈子,后头的路长的很,哪里能这么轻易死心做决定,安心读书倒是应该的,别的事不用你多操心,杨家世代行医,先后出了几位国手,杨老先生嘉靖年间在太医院任职时,医术便为世庙老爷赞誉,名满天下,他家的大公子与我是同窗旧友,我自然更清楚他老人家的本事,是以一出孝便带你来寻他,你现下休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这一跟头摔得你可长了教训了吧,好好反省自己的毛病去!”
那艄公听了又接话道:“公子原是来寻杨老神仙治病啊,难怪进了金陵城便这样急切,连两岸风光也顾不上看了,杨府已距此不远了,我常年在这秦淮河上撑船,一日里头倒要经过好几趟呢!”
李云聪道:“我经年不出门,往日也并无机缘来应天,怎么老先生在此地倒是得了个神仙的名号?”
艄公笑道:“那自然是咱们市井之人胡乱叫的,服的就是杨家的医术,传说杨老神仙能起死人肉白骨,咱是没见过,只是这应天府内藏龙卧虎,却都对杨老神仙礼敬三分,可见是不敢得罪,人吃五谷,没有不生病的,得罪了大夫,那可不就是跟自个儿性命过不去了吗!”
李云聪点头道:“那倒是在理,大夫是不好得罪的,更何况是神仙大夫,我多年不见旧友,也不知老先生如今身体如何了。”
艄公呵呵笑道:“好的很好的很,去年有个泼皮无赖也不知为着什么事,缠到杨府门前去,正赶上老先生出诊回来,抄着棍棒把那泼皮打得满头包,最后跳了水才跑了,哈哈哈,过往船上的人都瞧见了,老先生中气十足,身子硬朗的很,那骂声都传出二里地去了!”
李云聪和李云廷想了想那情景,也是笑了,李云廷问道:“怎么老先生还经常要亲自出诊么?以他这样年纪地位,徒子徒孙都该有不少了吧?”
艄公道:“怕是哪个难缠的官老爷吧,恐是怕徒弟们不周到,惹着了,或是有些疑难病症,老先生得亲自看也未可知,徒子徒孙啥的咱也不甚清楚,倒是应天城南晏家的女公子,如今已做了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也是很有声名了!”
李云聪诧异道:“怎么杨老先生的关门弟子竟是收了个姑娘么?”
艄公点头道:“是晏家的女公子没错,前年那女公子还治好了一个大官的病呢,也是本事的很,说起晏家啊,这晏郎君倒是个有本事的,挣了偌大的家业,可惜就是浪荡不着家,当家娘子去了有十来年了,也不见他续娶,那些个婢妾倒是不少,只是这多年却没能生出一男半子来继承家业,将来说不得都指望这女公子了,晏家上代就是单传,这女公子无有近亲兄弟撑腰,往后也是难啊,怕是也就只有杨家的师兄们能帮衬帮衬了。”
这艄公八卦起市井传言来就有些收不住嘴,接着道:“这晏家大郎君可也是作孽,生就一副好皮相,又多金,据说是书也读过,武也习过,惯会玩乐,岸上的风流债就说不完,更何况河上,公子今日进城赶上白日,若是赶上夜里,这十里秦淮河灯火通明,花船林立,船上大小花娘无人不知这晏郎君的大名,嘿嘿,他沿途坐船一走一过,花娘们可把嗓子都要喊破了!”
“竟是如此风流不羁之人……”李云聪听了直叹道,这世道于女子来说本来就多束缚苛责,若是此人若当真如此放浪,实不知那晏家小娘心中如何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