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春雪(捉虫)(1 / 1)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不成眠……”
回到蓬莱宫,李玦忽返身往玉阶上坐下。他身上的帝王翟衣还未更换,深衣边沿金丝纹绣铺于地面,在玉烛下熠熠发着凉光。
黄门内官不敢打扰,只进茶盘来,悄悄搁在圣人手畔。
李玦端起,却非宫中常用的秘色瓷,而是一只小小的木盏。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擎着那盏,凑近嘴唇像饮酒一样一饮而尽。茶汤带上了木头的苦涩气味。
他忽然想起写他父皇的那首《长恨歌》来。“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远离她的夜晚,真的是这样,耿耿不明,好像没有尽头。
一个小黄门碎步过来,躬身叉手礼道:“皇后殿下置酒,已请动太上皇在望仙台,又差小人来请圣人前去小聚舒情。”停停他又道:“皇后殿下说,她出不了清凉殿,就让那合欢酒陪着圣人。”
说罢,又将一金花笺奉出。
李玦未看:“我不喝酒。”面色沉静,如霜覆玉的清冷。
御前黄门虽收了清凉殿不少贿赂,见状也不敢再进言,只乍起胆子将金花笺放在茶盘上,方悄悄退下。
一阵风来,吹得笺飞落玉阶,上面分明簪花小楷,写着数行诗句。
宋华阳何时也弄这些了。他站起来,摩挲着那小木盏移步回殿。
御案上,纷纷放着许多书信与字画,除了玉奴隔日一封关于她在蜀州行迹的信,还有她手制的芙蓉笺与新画新诗。
她过得很好啊。
外面几点秋雨,沾在金花笺上,很快将那字迹模糊了。
蜀州。青城山。
夜雪下得又急又密,阿愚捧着一铜盆滚水踏入版门。炽繁小小的脸此刻有异样的潮红,汗珠点点,阵痛像一条布帛,又一次紧紧缠死她,她饶是咬紧牙关,也忍不住“噫”地叫出声。
收生姥姥在一旁喜道:“快了快了!娘子好精气神!”
阿愚却慌得厉害,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算了算了,不生了!多长时间了,受这等罪!”
收生姥姥气得踢她一脚:“呸呸呸!还不快去送子娘娘那烧香,把那嚼蛆的话咽回去?”
阿愚噎住,又不放心走,姥姥道:“生孩子不在这一时半会!惹恼了神仙,那可难办。”
炽繁看她慌成那样,倒有些好笑,趁那一阵痛过去,略点点头。阿愚真怕自己胡吣的话真给神灵听到,只得松开紧紧握着炽繁的手,抬袖拭着泪往外头烧香再来。
刚焚香磕过头,忽听得院门外轻微的“咔嚓”一声。莫不是大雪把枇杷枝子压断了?哎呀,别是山猫。她忽然心惊,一步一步踏雪走到柴门前,猛地将门一开。
不由愣住。
外面乌压压站了一地人,皆皂袍金刀,显见是金吾卫。为首的,一身墨玉襕袍,修长挺拔,如谪仙降临,不是李玦是谁?
阿愚一腔忧心如焚化作怨愤,也不行礼,只冷笑一声。
雪很大,一盏羊皮风灯在柴门上被北风刮得惊散四晃,水纹一样的光影打在他头上,阿愚却笑不出来了。
与自己印象中的圣人相比,细看,他真是憔悴许多。仙笔描画一样的两道长眉漆黑入鬓,眉间深蹙着,面色苍白,优美的眼下深有青印,似乎数日未眠,嘴唇淡得少有血色。不知在这雪里站了多久,两肩都是雪花,还兀自握拳笔挺地立着。
他鹤立鸡群般被众人拥簇在中间,不知怎么,却给人遗世独立的感觉,让人……有些感伤。
这种情绪,阿愚这样的人,却是从未有过。
她默默下来,欲张口又不知说什么。也就是一炷香的当儿,忽听里头一声洪亮的婴儿哭泣声。阿愚登时又惊又喜,手足无措地原地打了两个转儿,而李玦的面上,则闪过惊喜、怜惜、内疚、苦痛、压抑……等等神色,右脚明显向前动了动,却竟生生忍住了。
他额上甚至隐隐暴起淡淡的青筋。
阿愚此刻却顾不得了,扭身便往屋内跑。烛光摇摇下,炽繁脸上有轻松满足疲惫的微笑,而收生姥姥满脸褶子,笑的眼睛都找不到:“多可疼的孩子!我接生这么多年,头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简直是外头雪团出来的!瞧这小嘴巴!红的!瞧着小鼻子,哎呦,小葱管儿似的,直溜溜!瞧这眼睛——”
阿愚一把夺下来,软靠在炽繁边上:“我呀,要做阿姨了!”
炽繁把纤细洁白的手指搭在婴儿身上,浅浅笑着。阿愚忽然想到什么,忽大声道:“真好!母女平安!”
院外的人仿佛震了震。心里又甜又苦。
南诏战事方酣,竟有掠近蜀州之嫌。圣人飞速来御驾亲征,自不能久留,然而近侍尽管心急如焚,却并不敢则声。
良久,还是圣人自己后退一步,猛地转头便走。
众人纷纷跟上。
大雪袅袅,很快掩埋了满地足迹。
一月过去,窗外又飘点桃花雪。
“已经开春了,怎么又下雪。”阿愚深怕孩子冷着,又怕孩子熏着,总把自己屋内燃了大半的炭盆移过这边屋子。又暖和,又干净。
炽繁放下手里的针线,有些懊恼:“还是你来吧,看着不比拿笔难,怎么做起来……”
阿愚将炭盆上温好的甜粥搁到她手内,看孩子安稳睡着,真像个玉孩儿一样,甜甜道:“我们不穿阿娘做的,阿娘做的抽巴巴,比猪肚子还丑。我们只穿阿姨做的。”
炽繁噎了噎,拿银匙搅搅碗内的粥。血玉燕盏,分明是宫中才有的极品,故意敲碎了熬到粥里,甜润无比,却品相全无。她垂下睫毛,就像一直以来出现在她身边的很多东西一样,悄悄默默,不动声色地好着,阿愚不说,她也没问。
“娘子,”阿愚飞快地引着线,“我宝贝还没名字呢。怎么,穿不得针引不得线,连取个名儿也不会了?”
炽繁微怔了怔。她在等什么?窗外已是新芽初引,薄有绿意,饱满滋润的雪花袅袅覆上,不但不觉寒冷,还有种凛冽清新。
“春雪,小字春雪吧。”炽繁微笑,“我昨儿做了个梦,梦见有个白胡子神仙,说这孩子不宜早起大名。……过两年再说。”
“春雪,”阿愚停下针,屋内虽纸窗木榻,却温暖馨香,安逸舒畅,也不由微笑了:“这个好,我也懂得。就春雪罢。”
一年后,蜀州川西剑南节度府。
灯火通明。蜀地尽知,大将军韦晟平定焉耆之乱,手段非常,两年间几乎灭焉耆之全族,二十年内,西北再无祸患,方踏马归来,封北康郡王。圣人似乎颇欣赏其雷霆之手段,再次将川西剑南放在他手中。
此夜,就是新节度使的欢迎筵。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碧桃院落,乐奴鼓瑟吹笙,吟唱迎迓之曲。新任的蜀州刺史、前状元元真此刻手执酒杯立于窗前。
他及第后本前往洛阳,因为人耿介,弹劾洛阳刺史擅增赋税,拉下一批人来,开罪了同僚,才被圣人调至此地,升任蜀州刺史。他深感皇恩,心明圣人肃清吏治之心,新官上任,便极力涉入民生、人事、军政各个方面。
此次韦晟入主川西,元真早闻听其为人嚣张跋扈,本不欲私下往来,然而又需韦晟配合自己推行牧民之策,却不得不来。
眼见幕僚打点各色礼物之余,又带了一队官使女子进来,元真不由苦笑,想自己书香世家,清河郡望,竟要以美色侍武夫,真是有辱斯文。
那一队官妓,除了为首的红衣女子,皆不过十五六年纪,各个才貌兼修,心中无不暗存登高望上之心,此刻看到长官俊眼修眉,身长玉立,文采风流,都不禁神往。
元真却愣愣只看为首那位,清亮的黑眸似有一阵迷茫。良久,方自嘲一笑。很像……面貌参差是,气韵不相类。他将手内的酒一饮而尽。
庭间红烛高烧,一枝杏花颤颤似要探入窗牖,也想参与着红尘盛事。
元真凝望着那花,仿佛又看见一张神韵流转的脸庞,一只纤细白皙的小手,擎着一枝杏花,递给他……
“韦帅到——”
元真一凛,只见一高大英俊,威武凛然的男子大步踏来,武将日常所着的绢布甲临风微动,转眼人就踏上主位。韦晟随意坐下,自先举一觞解渴。连饮三觞,方朗然四顾道:“蜀州旧主复来,川西剑南之安稳繁荣,你们,都要各尽其力!”
旁顾左右,各地文官皆俯首帖耳。元真牵唇一笑,淡淡将酒饮了。
酒过三巡,官使女子上前献舞,领舞的,依旧是那红衣者。不料刚舞了个开头,上座的韦晟便怒意沉沉呵斥:“下去!谁教她来的?”
管理此事的,却是元真门下一幕僚,此刻忙站起来。那韦晟常年领兵的,阎王声名在外,脸色一阴,简直渗人,幕僚腿肚子转了筋,哆哆嗦嗦道:“不知哪位官使女子冲撞了韦帅,我即刻责罚!”
韦晟却未说话,官使女子们面面相觑,垂下舞袖,不敢造次。还是方才那红衣女叉手一礼道:“尉迟媚川,方入乐籍,新任蜀州官使女子教舞。从此侍奉左右,还请将军不弃!”
“你!”韦晟显见动了怒气,却又未有下文,诸人一时无语。有人想起“韦令孔雀”的典来,心道韦帅为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必又是什么红粉官司,不禁与旁人窃窃私语开来。
庭间安静,唯有元真闲闲酌酒。忽听“喀拉”一声,却是韦帅身后的山水高屏被人推开,一个碧色亭亭身影急奔出,立于韦晟之前。
对着方才那位惹怒节度使的官使女子,她冲口道:“媚川!你这又是何苦?!”
她又是谁?文官面面相觑,而元真霍然起立,是她!
杏林宴饮那日,所有的花香鸟语,都一瞬间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