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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假谕(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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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炽繁是被两声清幽的鹤唳叫醒的,醒来时无比松弛舒适,外头天已大亮。揽衣推枕下床来,小黄门玉奴就侍立在阁子外面,胡床整洁,殿下怕已去了多时。

“我才听到鹤唳,鹤在哪里?我能看看吗?”炽繁双脸微红。

玉奴欠了欠身:“恐怕不行,鹤已放了。”

“放了?为什么要放了?”

玉奴的声音像一泓清溪:“没人养它们,自然要放了。”

炽繁还要再问,却见宁王殿下袖着清风进来。他漆黑的刀裁般的鬓发微湿,仿佛曾有晨霜停留。

宁王对炽繁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金刀与玉带交给玉奴。

炽繁有些局促地上前去,开口叫殿下,问:“这是什么?”

宁王望着窗外灰蓝的长天:“系鹤翅的带子,我割断了。由它们天南海北。”

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这鹤是他的旅伴,此去凶险,气候也不宜,不能再带着它。希望有朝重逢罢。

炽繁看他叹息,不由悯然。殿下放的是鹤,还是他被囚三年、想要寥廓高翔的心?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囚禁着。

“挺好,”炽繁也喃喃望向天际,“它们会快活。庭中鸟,究竟不如云中雁。”

宁王低头看她,那眼神是了然,还有一份怜惜——对她的怜惜。

炽繁胸口一暖。他就是这样的人吗?看淡自我的生死自由,却还顾惜着别人的。

“殿下待我太好。”她脱口而出。

宁王望向她的眼神似有一丝复杂,但很快消逝。镜台边散撂着她昨夜头上戴的宝石鲜花,白茶花经了夜已经萎黄。他微微皱眉,伸手将台下暗格打开,从里头的锦盒内取出一只玉簪来。

炽繁看那簪子,雕得浑朴雅致,乃是一枝花后的海棠果,通体明洁,幽光莹莹,如月色在寒霜,却于花萼处恰生着秋红般的晕影。他细细将它簪于她发上。

太贵重了。炽繁幼时自然见过好玉,这支已不能光以材料论,必定是名家名品。论理原不该收,但他给的,又亲手给她簪上了,她舍不得不要。

就当是长者赐罢。不能辞。

阿炽。”他忽在她头顶喃喃道,炽繁有些怔忡地仰起头。十二岁以后,就没人这么唤过她了。然而莫名亲切,就像他之前为自己上药簪发,那样清洁自然,仿佛该当如此的。

“我要走了。”

炽繁怔住:“去哪里?”

宁王答得很随意:“去松州。”

“松州?”炽繁瞠目结舌,“那不是吐蕃长犯之处么?荒凉危险,殿下怎能去那里?”

宁王还是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极小的事:“今晨韦节度使来人说,太子殿下口谕,着我去松州勤边——‘不到宁时不许还’。”

“怎么可能?这样大的事,一个口谕就能定夺?”

炽繁不敢置信地望向他的眼睛,但那双眼睛里只有平宁:“今日午后即要动身。”

炽繁头晕似的后退了两步,“不。”她摇摇头,“没有削爵你就还是亲王,没有任人摆布的道理!”想一想忽道:“难道是因为我——”

她转身就跑了出去。

“不是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她没听清,脚下略顿了顿,便鼓劲儿跑得更快。

郁仪楼中,宝珠帘下,李玦俯瞰那人的背影,榴红襦裙都跟不上她的奔跑,纷纷飞扬起来,像一团火在风中瑟瑟吐焰。

玉奴微窥主子,宁王如玉的侧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却知道,越是这样,底下越是惊涛骇浪。

“我只能由她去是吗?”

玉奴忙垂下头,想想恭谨道:“殿下是问鹤还是问人?”

宁王垂下双眼:“你问的好——都是一样的。”

玉奴微不可闻地补上一句道:“也不一样。她是尉迟克诚之女。”

宁王看他,玉奴忙噤声。

韦晟一出内室,就看见有个人跪在外头台阶下。他掸掸下裾,待媚川上来替他理顺环带七事,方阔步下堂。

像是没看到尉迟炽繁,他的皂靴从她眼下踏过。

“节度使钧安!”

听见这一声不高不低脆生生的请安,韦晟方停下来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炽繁仰起脸:“我来谢节度使的抬举。”

韦晟浓眉一凝:“你想说什么?攥紧你的小命,别再招我不高兴!”

炽繁不卑不亢平平道:“昨晚节度使为了我一个贱婢,公然和宁王争风吃醋;今儿又忙不迭地要送宁王去松州。炽繁觉得自己要名满蜀中了,故来谢您的抬举。”

“谁说本节度使争……你好大的胆子!”韦晟不禁上前一把捏住那娇小的下巴,从上往下看去,那脸越如莲萼一般,而润红的小嘴还胆大包天地继续张合:

“节度使虽只是传太子监国的口谕,但不知道的,自然要归到争风吃醋上头。老圣人已病了,不定什么时候想起宁王,就会召他回去。到那时,宁王人已在松州,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太子不过一时说错话,节度使可就是实打实的罪人了。”

韦晟不由冷笑一声:“这么说,你倒是为我好了?”见炽繁垂下密密的长睫不答,不由心头火起:“你是为了你那情郎吧!”

千百人曾在他剑下丧生,高贵的国王曾在他膝下称为俘虏,他却扭转不了一个卑贱女子的心!

而她浅浅的呼吸带着青草的清香微拂过他鼻尖。

扭转不了,那又怎样?她人在这里。

待蛮横地碰上那柔润的唇时,心头憋了这么久的火才初遇甘霖。她没有挣扎。而这个吻似乎已不是第一次了,在他幻想中,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炽繁!”

媚川的尖叫把他从短暂的舒畅中拉了出来,他松开手时看见的是蜿蜒的鲜血,正顺着炽繁白皙细洁的颈项往下流淌。

他一手就格开了她手中的玉簪,不妨她鹿一样窜后两步重新用簪尖抵住了喉咙:“韦晟!今日我虽贱为官妓,但我身上还流着尉迟克诚武元大将军的血!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即刻就死在你面前。”

领军打仗的人,不知看了多少淋漓的鲜血,多少腐肉断肢,但这刻韦晟感到了真实的怕,他竟然怕了,他听见自己还负隅顽抗:“我看你还是不够卑贱,应该也被发配松州,给那些长年苦战的兵士做营妓,那时候,你可能会回过头求我。”

炽繁的眼中流露了一瞬的软弱,然而她几乎立刻就回答道:“谢节度使。”

这四个字竟然比在高句丽受的那一箭还让他疼。韦晟箭步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反剪了她的双手,看到她的眼睛里去:“别做梦了,你想怎样,我偏不给你怎样。三十万大军在握,我怕什么?松州,他立刻得去,而你,哪都去不了。旁边的阆苑我拨给你住,我让你唱,你不能给我跳;我让你读,你不能给我写。给我好好呆在那,呆到死!你敢再有一点动作,我杀了蜀中官妓舍所有人给你陪葬!”

他甩开她的手,海棠果玉簪飞到台阶上,霎时粉身碎骨。 ?

韦晟气塞胸膛,转眼步履生风走出老远。这时一个侍奴迎上去禀道:“蜀州刺史求——”话犹未完就当心挨了一脚,人直飞出二三米去。

媚川吓呆了,站在檐下索索地抖。炽繁跪对着一地的玉沫子痛哭出声:“是我害了殿下。是我害了他……”

媚川缓过神,跑来弯腰搬住炽繁的头切齿道:“你以为你只害了宁王?”她恨地要吐血,要不是面前这个人,自己怎会没开好与韦晟重逢的头,更何至于被一校尉淫辱!

“你还害死我!”媚川厉声说:“你还害得芸夫人在馆里永远抬不起头来。我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你?”

远处那个侍奴忽然真的喷出一口血来,那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直唬得面色灰黄,呜哇哭出声,忙又捂住嘴。

媚川站起来指着他道:“瞧瞧,你就是这样一个扫把星。大概尉迟家也是因为你才出事的,凡是待你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话尤未完,只见炽繁纯净清亮的眼神蓦地灭了。

“好好享受自己作来的一切吧。”这时媚川方觉得气顺了些,牵起裙裾自去。

上灯了。春未至,日仍短。

韦晟看着尉迟炽繁从阆苑繁复雕花的窗前回转,点上蜡烛。“呜”的一声,是号角,宁王远行了。火光抖瑟,她垂下臻首,再抬起时,又是一个冰雕出来的人。

他也知道她心肠不对他,但何至于这样恨他?那宁王李玦迟早要死,死在哪里有什么分别?

待在这,他并不快活。看着她,他一方面觉得踏实点,另一方面则肝火更旺。

因为整整一下午,她没有说一个字,甚至没有朝他看上一眼。

忍了又忍,实在要发作,又看到她系着白绢的脖颈,只得再按捺下来。

还好,去了眼中钉肉中刺,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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