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88 完（1 / 1）
88
时光流转，悄然如风。
洁白的窗帘，在碧蓝的天空下轻轻荡漾。写字楼里安安静静，走廊的尽头可以听到窗外的鸟鸣声，秋天了。
刘皓微微低下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新任经理助理很快就要过来，他站在训练室外后门外，后背靠住墙壁。
“副队。”
是邱非。
刘皓刚才正在发呆，被这猝不及防的声音稍稍吓到。他反射性地抬头，露出一个如同习惯般的笑容。
“队长，有事吗。”
邱非转身带上了前门。他向前走了两步，单手插在口袋里，左手拿着记录本和笔，边走边开口：“意见征集统计结果出来了。王泽前辈三票，包子两票，闻理三票，方锐三票。所以，就看你的意见了。”
刘皓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这么接近？”
邱非点了点头。他的身高如今已经越过了刘皓，走近之后，年轻人的身影在廊灯下浅浅投射在他身上。这些年邱非的五官越发明晰清俊起来，配上他日臻冷静的性格和战场上如针如芒的作风，常常令人见而不敢抬头，简直快赶上当年王杰希的走路带风了。刘皓因为晃神忽然愣了愣，清醒的一瞬间乍然对上那双微微垂下带着疑惑的双眸，惊得差点一跳。
“呃，嗯......其实是跟你合，最终还是要看你的意思啊。”
刘皓扯出一抹稍稍有点尴尬的笑容，声音温和得要命，简直称得上轻声细语，仿佛对于刚才自己的开小差行为极为理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队长对副队要干嘛。
事实上邱非也确实动过手，只有一次，简直无情无义。
不过刘皓理亏的原因显然不是这个。今天他已经心不在焉一整天了，身为嘉世现今副队竟然在老板经理选手全员出席的副队票选大会上走神，以至于在请他作讲话的时候，差点弄了个乌龙。
正低头思考什么的邱非微微抬了抬下巴，将手中本子抵到刘皓手中：“先写上你的，以你的意思为准，我和经理再商量一下。”
他说完微微颔首算是道了个别，转身进了屋。
刘皓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说一句真心话，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状态了。
邱非的话其实稀松平常，模样也没有一丝丝生气表现出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即将离开的日子里，他竟然如同刚刚来到这里时一样，紧张，慌乱，不知所措。听到关门的声音时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身体重重摔在墙上，放任自己就这么恣意那么一会儿。
转眼之间，连邱非都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领队了。
时间是第十三赛季末。嘉世以1:2惜败蓝雨，成为最后的亚军。刘皓的职业生涯，就这样带着遗憾结束了。叶修退役后，由于老选手的相继离场，轮回、蓝雨、微草、呼啸成为近几届冠亚军的热门。随着王杰希的退役，新届微草进入紧张的转型期，而从十二赛季起，嘉世却又在没有叶修、半数选手又经验稀少的情形下重新崛起，两度闯入半决赛，最终在第十三赛季，被喻文州最后一场告别战役以微弱优势击败，止步于冠军奖杯之前。
失败，并不可怕。
十一赛季起的嘉世，不仅是青黄不接，简直可以说是危机重重。各方面条件被崔立临走前搅得一塌糊涂，训练营几乎等于重建。尽管一批被叶修看中的网游选手一直表现出色，但他们毕竟缺乏常年的专业训练，真正到了赛场上往往只能靠出奇制胜，比如第十赛季的包子。然而，包子经过一个赛季的低迷，迅速从专业训练中寻找到飞速的进步，在跟方锐的切磋中越发成熟，成为人人闻风丧胆的诡异型选手。苏沐橙已然没有了坚持荣耀的理由，漂亮地在十二赛季突围后正式退役。
而刘皓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之后又一个离开的人。
准备早就在紧张进行了，但是真正到了眼前，它又是那么令人恐惧。
早晨的风，将人吹得有些头疼。刘皓一大清早起了床。昨夜彻夜难眠，他拼着劲好不容易睡了两三个小时，就再也睡不着了。尽管明知道后面没有几年，他最终还是在本子上写下了方锐的名字。
事实上，方锐最多也只能再打两个赛季。然而，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们能做的，唯有尽力地追寻。
刘皓叹了口气。虽然战队频换副队并不算一件好事，但对打了这么多年的选手来说，却是最后的礼物了。
刘皓在踌躇中迈向了训练营的大门。回家大概是两天或者三天后，但是现在，他一刻也没办法在训练室呆下去——不是说他不愿意训练，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再也不会再归属于这里的事实。
整整十年。
青春时光的十年，绝不是任何东西可以替代的。从进入训练营的日子开始，他几乎没有一天不与荣耀为伴。虽然那其中有无数时光充满着争吵与绝望，但依靠着数不清的泪水和汗水，依靠着身后人的支撑，他始终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最艰难的莫过于十一赛季，叶修忽然而去，随着第一年进入队伍的规则进入封闭式的工作，每天除了晚饭后的一段时间根本无法联系。身边是完全无法控制的局面，他和邱非在第十赛季中虽然身处一个战队中，但是并没有太多机会去交流彼此的眼光。他甚至还背负着将整个嘉世重新带入正轨的工作——因为他如同一座桥梁，连接着前五年和后三年，贯穿着嘉世所有的官方发言和对外行动。甚至时至今日，他都已经不知道自己离开嘉世后邱非还能不能处理好那些需要世故圆滑的工作。
这些，还是暂且交给方锐吧。
放下吧。
这样想着，他禁不住停在了大门边。
抬头，凝望面前这栋楼，它看起来一如十年前。
“副队！你起这么早啊？”
带着欢乐的声音是一早来的研究部小玉。这姑娘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现在跟在老关底下实习。罗辑这几年越发忙起来，几乎很少有时间能暑假过来，但他每年一定会挑些日子来看看，也时常关注研究部的新动向。刘皓忽然有些恍然，原来二十二岁在自己眼中，也已经显得很年轻了。
自己转眼间，已经到了当年叶修离开嘉世的年纪。
刘皓叹了口气，这脑子里乱哄哄的，压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干嘛呢副队，一副中老年人的表情。”
什么？
刘皓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地转头，却又在快要转过去以前停住。
“嘿，我说你这是没电还是短路了啊，动作都能电子调控呢还。”身后的人毫不客气地开口，语气极尽冷嘲热讽，气得听到的人顿时将理智抛诸脑后，张口就来：“我停电了你充？”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个目光懒然的男人。
他嘴里难得没叼烟，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行啊，给哥个插口啊。”
......刘皓说不下去了。
尽管过去了那么多年，他的脸上还是瞬间染上一层微红，瞪着他气得咬牙切齿，半晌还是决定：什么话也不说！
叶修的身姿依然算不得挺拔，但仍然有着那股浑然天成的规则感。第一年过去的时候经历封闭训练留下的晒伤依然有，不过这两年他已经都进入了室内工作，本来就是文职，本身又不是当兵。不过去年底文件已经下来了，入伍手续早已半齐。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完全不像样的家伙，已经的的确确成为军人叶修了。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刘皓斜了他一样，把人拉到大楼里。刚要继续开口，还没走两步，就立刻碰上了熟人。这下可好，来者将叶修团团围住，根本没有刘皓插嘴的空间。他勉强挤了半天，终于从人群中脱身而出，在外面大口喘着粗气，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对于这种人，刚刚应该把他扔到对面兴欣网吧去应该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应该也没差别。
刘皓从自我嫌弃转向了自我鄙视。
为什么东西没有事先打包呢？
谁经历谁知道。有叶修在旁边，一边废话一边揶揄，不时戳你两下，是个人都要被气死。刘皓完完全全没办法好好收拾东西，气得差点把人赶出去——要不是因为武力值彻底完全不对等。他气得没办法，一下子坐到床跟前，索性：爷不收拾了！
“哼，反正后天才走，你自己看着吧！”
刘皓极其难得地甩出一句大爷式的话语。
“哟呵，脾气见长啊副队。”
叶修嘴里叼着巧克力棒，端的是轻松愉快。白天的时候他跟所有人都打了招呼，也一一见了面。刘皓觉得这种时候自己无论怎么掺和都不好折腾，最后索性一个人跑去对面兴欣散布消息去了。这个选择是效果拔群的，不一会儿兴欣人民就占领了嘉世的大门，领头的自然是无所不能嘉世前经理老板娘。这人山人海的嘉世差点没把马路给堵了，最后警察叔叔来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勉强疏散了人群，但仍然有伟大粉丝坚韧地堵在门口，久久不肯离去。
当然，嘉世前经理自然是进得来的。
其实陈果早就知道这几年叶修要来。本来嘛，刘皓退役，他就是来帮忙抬行李也得跑过来不是？刘皓要是知道她这想法估计又要再被气一次：就这种人，谁要他帮忙啊？！悲催而又怨念地刘皓一天都在大家的调侃和问候中度过，反正也要走了无所顾忌，什么第一夫人叶夫人刘夫人全出来了，弄得刘皓差点没把自己锁到屋里不出来——结果因为所有钥匙已经转交了方锐而全部作罢。叶修的待遇当然美比他好到哪儿去，可是人家怡然自得啊！什么能比得上城墙老脸啊！
就这样，刘皓的心情几乎是悲愤的。
但是叶修真的很开心。
刘皓是看得出的。叶修脸上的表情，虽然依旧是那副不知怎么形容的笑，但是明显带着轻松和愉快。刘皓知道叶修现在的工作是他从小就擅长的、天分所在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样自由而散漫的生活更适合他。这可能是一种偏见，又或是一种挣扎。
刘皓在嘉世度过了有生以来最豁得出去的两天两夜。
嘉世当然已经没有叶修的卧室，客房自然是有的，但是叶修本人直接选择了拒绝。这下可好，所有人都成了八卦之王。甚至因为之前的马路动乱，连媒体也有人偷偷打听到了消息。很快，叶修归来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
其实叶修跟刘皓的事情，各站队当年的头儿们大多心里有数。然而这三年过去，毕竟是改朝换代了，留下来的心里有个明镜的，只有江波涛一个。当然，孙翔那种明白当然是不算他的。小周那种完全不在意也不用看。总之，想要来拜访的人争先恐后，但都被“叶修已经离开”拒绝了。这样一来，两天叶修连门也不好出，刘皓成了彻底的跑腿小弟。
关于这件事的怒气值在落地前往基地的那一刻达到巅峰。
——叶修这混蛋竟然不拿行李自己走了！！
刘皓差点把东西直接扔地上：这到底是想干嘛？他表达出坚决的愤怒和抗议，然而还没抗议完，远远驶来的军用卡车就将一切打回原形。
“哎哎，哥可是专门废了大劲好不容易从老郎那里借来的，你看你这是一幅什么表情。”
叶修没坐在里面，而是站在卡车上，左边胳膊架着栏杆，一幅领导视察的模样。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见被风吹得有点乱的头发，和嘴里叼着的烟。
刘皓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终。
宿舍是双人宿舍。
刘皓学着叶修，坐在屋里叼着烟。
屋里就他一个人，烟是刚刚叶修临时被交出去半道留下的。刘皓一直没碰过这玩意，也不打算碰，毕竟伤身。但是到了这个年纪，也明白很多时候有些不如意，这个能让人稍稍逃避一下。
但是毕竟，现在两个人已经终于在了对方的身边。
同性结合合法化几年前就已经通过，两个人是以合法伴侣身份分配到的房间。虽然还不能算作正式婚姻，但是也已经按照军婚的标准登记办理。刘皓决定了很久还是打算答应联盟的邀请成为电竞栏目主持人。电视台离军区不远，班车半小时不到的路程，沿途还能经过超市和一家电玩店。来的路上刘皓进去，在里面看见一叶知秋的手办，激动地想买。只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君莫笑，最终还是作罢了。
人生中充满了遗憾。
十一赛季，张佳乐退役，霸图止步四强。
十二赛季，王杰希退役，微草在八强赛上被宿敌蓝雨击败。
刘皓无法将自己与那些顶尖选手放在一起，却也知道自己内心有多么不甘心。
终究，还是没能再捧回一座冠军奖杯。
但他相信，明年，邱非他们能。
他们一定能。
刘皓并没有预料过自己二十五岁以后的人生，所以他也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开始不知不觉融入叶家了。
基地在B市郊区。尽管当初分配时叶修可以选择离H市最近的N市的军区，但是刘皓还是决定支持叶家父母的意见，来到这里。父母依然是他的父母，年纪更大一些后他开始明白父母的不易，每隔几个月也会回一趟家看看。仿佛感受到岁月的流逝，曾经做的并不够好的父母们如今每逢他回去，都一定会到家里招待一桌热菜。对于儿子的选择他们无力阻止也不应阻止，最终却也没有表现出拒绝。刘皓曾经悲观地认为这是因为父母并不在意他的去向，反而是叶修难得跟他严肃了一回。最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第一次谈话，终于也能达成一致了。
生活平淡如水，但却美丽如歌。
直到荣耀纪元第十八赛季。
荣耀落幕了。
“你看报纸了么。”
叶修一打开家门，就收到刘皓稍稍有些带着激动的声音。
他换了拖鞋，随意地解开上面几颗纽扣，外面热得要命，酷暑办公室的空调还出问题，吵得人根本不想开。叶修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这才抽出力气开了口：“什么呀，今儿热都热死了哪有空看报纸。”
“哦。”
刘皓的语调稍稍有些低沉。
叶修露出诧异的表情。
电视机正换到新闻频道。滚动屏还没走五秒钟，叶修就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啊——”
他停住了声音。
叶修慢慢往前走，走到沙发后面拍了拍刘皓的头，一手揉着他肩膀。
“二十年吧，是够长的。”
“是啊。”
刘皓叹了口气。
“二十年，简直是不可思议，世间罕见了。”
一个网游能运行二十年，简直是完全令人匪夷所思。随着网路飞速发展，全息时代已经来临。纵使键盘网友依旧拥有者数量庞大的拥护者，但荣耀这些年的生存依旧十分艰难。就在前年，荣耀宣布不会进行全息改造；而今天上午，联盟方面正式宣布，游戏运营将在这个暑假截止。
“网游还没结束呢，上去打一盘吧。”
游戏看起来很陌生，又很熟悉。
进入界面，点进去，刘皓的手觉得有些握不稳鼠标，嘴唇微微颤抖。
他顿了顿，还是开了口。
“修正场，4444”
世界频道早已经被各式各样的频道占领。叶修叼了根烟，随意打了一行字：
“修正4444，嘉世家庭赛，欢迎各位啊。”
——“别跑老叶别跑！PKPKPKPKPKPKPKPK！！！！！！”
“叶修你这混蛋！！看老子撕碎你！！！”
屏幕的反应比叶修还快。
刘皓“噗嗤”一声，再也忍不住，捶着桌子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
千百个日子，从手心里慢慢地流过。
累积着，记载了上万天。
2057年10月3日，《同性婚姻法》正式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