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番外:惠安公主(1 / 1)
风尘仆仆的男子在巍峨的城下勒马。
他随意束起的头发的淡色衬着皮肤的古铜色,一身软甲,身姿壮实而挺拔。
他抬头仰望。
春意正浓。
阳光自天国普照,云霭在阳光中蒸腾得飘逸多姿。
都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瑶京,别来无恙。
五年不见,家里可还一切都好?
五年前的那些玩伴,肯定都变了容貌了。
还有……
“舒颉,陛下传旨要召见我们,跟你队里的兄弟说清楚,进了城先别解散了。”统领打马前来传令。
有着淡色头发的男子微微颔首:“是。”
这男子便是琅舒颉,琅琊卫侍卫司司主琅苍与梅魂卫流云的长子,当年入琅琊新营离开瑶京,尚是未满十三岁的孩子;历经五年风吹雨打,归来时已是十八岁的堂堂青年,位至新营副统领,体格武艺也自是大有长进。
其中甘苦,只有自己知道。
列队入城,城中百姓认得是禁卫打扮,纷纷让路;又忍不住驻足观看。
舒颉并不在意这些,他心里倒是在琢磨旁的事。女王陛下传旨召见,那么他有没有可能见到那个人呢?
他心情忐忑着,皇宫却近在眼前了。
穿过二道宫门,通天玉阶赫然出现。
众营卫下马,依规矩在玉阶前行礼朝拜。
而像舒颉这般内功深目力好的,一眼扫去早已看清玉阶上诸人。
女王陛下身着一袭滚金白袍,颇为闲适又不失威严;她右侧是琅琊亲王,自己的父亲正站在他侧后方。
女王左侧是太子。算来太子今年也有十五岁了,举手投足已是皇家气象。
太子的左侧……
是她。
五年不见,又隔了那么远,最多只能看见她红色的衣裙和令人惊叹的乌黑发髻,可他觉得所见之人与记忆中的是重合的。
她长高了,一定也变美了,俨然婷婷少女,正当花龄。
不过他一看就知,她还是那个她。
那个又爱动又爱娇的她。
那个狠心的她。
玉阶上穿着红衣裙的姑娘正是瑶国大公主,惠安。
弟弟出生时有异香满室,他是天定的瑶国未来国君;她是未来国君的姐姐,居公主之尊,却也能够逍遥自在。
父母给她起这名字,可能是希望她既惠又安。然而她长这么大,“惠”字倒能沾边,“安分”却是几乎没有过。或许正因为如此,父母又给她起了“阿惠”这个小名,全然抛却了“安”字。
大家私底下都叫她阿惠,父母这么叫,照顾她的侍女这么叫,玩伴这么叫。
只有一个人,偏偏喜欢喊她小安。
那个人就在层层叠叠的台阶下面。她一眼就看见了。
第一排,副统领位置。
苍色束发,古铜肌肤,身姿颀长,风华正茂。
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没什么好看的。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台阶下面,舒颉却一直注视着惠安。
他知道她看他了。那一瞬,全身血液都要凝固。
多少往事心中过,此时滋味难言说。
仿佛吃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今天,让她看见。
然而下一刻,她目光偏离。
心好像猛然被拉回了现实,急速冷却。
就知道她还是那么狠心。
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不知道是了然还是无奈还是愠怒。意味难明。
——
冥昭兰渃一整天都心情很好。为了满足实际需要,这些年琅琊卫梅魂卫都有扩充,各自分离出琅琊营与梅魂营,专门担任宫廷禁军。这次归来的琅琊新营,全由新一代侍卫组成,五年训练期满,他们将正式加入琅琊营。看着年轻一代茁壮成长,冥昭兰渃颇感欣慰。
晚饭将罢,正是闲谈快意的时候。
“这批侍卫虽没经历真正的战乱,其训练倒是毫不打折扣的。以后把这批侍卫交给儿子,可以放心。”兰渃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的筷子。
冥昭早就吃好了,在一边悠闲地喝茶:“他们以后的路还长。”
惠安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学着父王喝茶的弟弟,抿了抿唇,喊了一声:“母皇。”
兰渃抬眸看向女儿。
“阿惠想招亲。”
冥昭的脸色立即晴转多云。
兰渃看了冥昭一眼,也皱了皱眉。
皇帝的女儿,总的来说是不愁的。她这个宝贝女儿生得又好看又伶俐,这么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恨嫁?去年就跟他们提过一次,她还记得当时冥昭的脸色,可比现在难看几十倍。
“阿惠啊,我们就你一个宝贝女儿,能不给你找个好驸马么?”兰渃无奈道,“只是你还小,再过一两年才好。”
“母皇,我十七岁都过了,不小了。”
兰渃见一下子也劝不住她,便道:“选驸马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阿惠你真的想好了么?确定想找个驸马了?想好找什么样的了?母皇希望你好好想想。”
惠安听母皇这么一说,便也点点头:“那惠安想好了再跟母皇说。”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公主殿下重提招亲选驸马之事的消息很快就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听到这个消息,有的人跃跃欲试,有的人准备好了看戏,有的人失望,有的人沉怒。
沉怒的舒颉正在一家酒馆给自己灌酒。
不紧不慢,一杯又一杯,酒壶中的酒已经下去了大半。
他刚回来,她便说要招亲选驸马。
招亲选驸马,那是要在大范围内甚至全国范围内选的。
也就是说,她还是不接受他?
他加入琅琊新营远离家乡,一小半是为了爹娘的期望,一大半是为了她。
为了她一句话。
她说,她以后可以包养他。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记得她调皮的笑。
即使明白那是半开玩笑的话,他还是气得转头就走。
一个十三岁男孩的自尊心,被狠狠地刺伤了。
他转头一走,一别五年。
她是圣上捧在手心里的公主,他不过一个小小侍卫。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在五年的时间里,他异常努力。
如今他已是新营副统领,也是颇有功名的人了,她还是不接受他?
他的确还是不如那些紫袍金带的达官贵人,她就不愿相信他、不愿再等等吗?
或者,她心里根本没有他?
可他记得她舒颉哥哥、舒颉哥哥的呼唤啊,从模糊到清晰。
起初单纯稚嫩,后来渐渐地,掺了别的味道。
还有……
那么多、那么多的往事,难道都是假的吗?
舒颉想接着思考,却再进行不下去。
酒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他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她娇娇的笑。
他要去找她。怎么也要说个明白。
就今晚。
——
夜色渐浓。
惠安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
正看得入迷,忽然四周光影一动。
惠安小时候玩玩闹闹不好好练武,到头来还是有底子的,这一下顿时警觉。
她站起,转身。
光影已经静止。
苍色头发的青年正站在她面前。
“小安,好久不见。”
惠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方道:“你怎么进来的?”
她住在瑶宫里,四周都是琅琊卫梅魂卫。自己的宫室驻守着自己的侍卫,他们也是训练有素。
舒颉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别忘了我是琅琊卫。”
他是琅琊卫,自然可以进出瑶宫;他武功又远在惠安的侍卫之上,自然可以进入此间。
惠安挪了一步,离开桌椅,目光仍是紧紧盯着舒颉:“大胆!本公主的寝殿也是你能随意进来的?”
“反正我进来了。你要去告状那就去吧。”舒颉的表情毫无波动,脚步向惠安迈去,“我有话要说。”
惠安深吸了一口气,诧异地闻到一丝酒味。
她充满戒备地又后退一步:“你说吧。说完赶紧走。”
舒颉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听说你要招驸马了?”
她听着他的问话,闻着飘散开来的酒气,心情微微复杂了。
“是。”
“那么,你觉得我如何?”
闻言,惠安惊愕地看他。
舒颉的目光平常而坚定。
惠安垂眸。
她的驸马不可能是舒颉。
看起来,她是一朝公主,要什么有什么。
可是,如果她真的选个侍卫当驸马,父母会怎么想?整个皇族会怎么想?
就算他们能接受,公主和侍卫毕竟过着完全不同生活,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不比找个王公贵族,彼此能够理解,遇到问题也有能力解决。
所谓门当户对。
何况,不论是历史悠久的楚氏、顾氏,还是新晋的南宫氏,都不缺美人……
她抬头,打量他的眼,眉骨,鼻梁,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生得不够好看。”
惠安是有点儿好色的,这个舒颉知道。记得小时候大人开玩笑,问惠安最喜欢哪个一起玩的男娃儿。那时才五六岁的惠安竟然毫不犹疑地回答说是她弟弟,因为她弟弟长得最好看。
然而,这次舒颉知道那是借口。
舒颉眯了眯眼睛:“我不够好看?还没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好看?嗯?那你解释一下当年是怎么回事?”
惠安的脸白了。
什么好不好看,她根本就没有心!舒颉不怒反笑。
惠安见他神色不对,扭过身子就要躲。
哪知舒颉抢先一步扣住了她的肩膀。
他力气大得惊人,惠安完全无法摆脱,惊惶之间张口就要喊。
却立即被男子封住。
陌生的属于青年的气息夹杂着酒味,扑面而来。
惠安脑中嗡了一声,接着双颊就烫了。
“喊也没有用。你的人都被我用药熏晕了。”
怀里的姑娘愣愣地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美眸,面若桃花,唇色鲜艳。
舒颉原本被怒意恨意压得冷硬的心,啪的裂了一条缝。
这样的她,不知在梦里想了多少遍,而今就在他怀中。
他不受控制地再次低下头去。
来回辗转,恨不得将那总是惹他发恼的嘴全部吞下。
良久。
她的唇肿了,他的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
双腿发软。她脊背靠着墙,才不至于跌倒。
温度还在唇上,喘息尚存耳畔。
回忆,在这暧昧的气氛里滚滚而至。
她记得的,那个女孩笑着贴近那个男孩。男孩要躲,没躲过。
十二岁那年,她亲了他。
像是着了魔,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和害羞。
“小孩子过家家,能当真么。”她平淡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我不喜欢你。你走吧。我就当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青年面对着她,倚着她的书桌,并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眸光明灭。
沉默。
半晌,舒颉开口了,语调平静。
“那你喜欢什么?财富,权力,才华还是皮囊?是嫁给银子,权柄,满腹经纶还是英俊的脸或者什么别的,都是你自己的事。”
话落,男子已飘然不见。
财富,权力,才华还是皮囊?
她惠安有那么肤浅吗?
有!
反观舒颉,家境自然是不错的,有一定身份,他自己也在努力争取;用五年的时间成为副都统,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至于皮相,说不上天下绝色,自然是不差的,何况她刚刚那么近距离地看过感受过……
可是这个思路本身就不对!
最后要在一起,不是应该接受一个人吗?
对他,她动了心。
而且明明是她先说的喜欢他。
出言伤人的是她。始乱终弃的是她。
五年过去,他还是念着她,很深,她感觉得到。
她那么坏,对他那么不好,不值得他这样。
自责。后悔。
茫然。
回头,是对的吗?
——
瑶京的春天不长,舒颉回来还没几天天气就热起来了。五月中,女王陛下与琅琊王殿下按每年的惯例,开始准备去琅琊山避暑。
惠安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这些天她琢磨着舒颉的事,却不敢去找他。就是去找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舒颉在琅琊营,负责皇宫外围的安全,本来也不容易与她碰面。现在要离开瑶京,听说琅琊新营是要随驾的,那便说不准要碰上。
要是碰上了,该怎么办呢?
惠安一想起这件事,满脑子都是舒颉的模样,旁的却是一团乱麻,什么也想不出来。
一边着急一边琢磨,一边胆怯一边期待。可是路上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到达琅琊宫。
惠安在踏进自己的院子的那一刻,便看到了舒颉。
舒颉出现在此是要来告诉她,这里由琅琊新营负责安全。
驻守自己院子这边的是琅琊新营的人。这可能是父母安排的。而舒颉本人驻守于此,怕是他自己要求的吧?他又是新营副统领,想必这一片地方都归他管了。
想到接下来几个月要和他低头不见抬头见,惠安有点紧张。要是这种情况下还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多尴尬。
入夜时分,舒颉又溜进了里屋。
惠安猜到他会来,只是装作不知道地看书。见舒颉果然出现在自己书桌边,立即道:“你怎么又来了?”
话里却是若有若无的娇嗔。
将近两个月不见,今日见着他,才发觉自己挺想他的。
舒颉闻声,心下涌上一股狂喜,却按捺不动,平声道:“属下在周围巡逻,不慎闯入此地,失礼了。还请公主恕罪。”
惠安不高兴了。分明是特地来的,偏要假装路过,这是要让她来开口?
可她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啊。
“既然如此,本公主也不与你计较,你自己离开便是。”
“谢公主。”
惠安见他真要走,想着好不容易见了面又说不上话,下次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心下发急,便喊道:“等一下。”
舒颉强忍住笑意,扭过头来:“公主有什么要吩咐的?”
姑娘傻傻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舒颉实在忍不住笑了,又向她走了几步:“有什么要说的吗,小安?”
惠安低下了头,扭捏了半晌,说道:“我觉着,可以让你当我的驸马试试。”说罢,脸颊嫣然。
“驸马还能有当着试试的?”舒颉在她跟前蹲下,仰头看她,笑容温柔。
惠安见状,也不知怎的,眼泪啪嗒啪嗒的就掉了下来。
舒颉看她哭了心里一慌,连忙起身把她抱在怀里:“哭啥。”
惠安哭着说道:“你,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对你好,所以你要我当你驸马?”舒颉敛了笑意,“那要是换个人,也对你好,那你也要他当你驸马?”
惠安怔了怔,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那不一定……”
“居然说不一定。”舒颉很不满意这个回答,但看到惠安泪水未退的眼睛,心里又软了软,“没有如果!我倒要看看有谁敢说他比我还对你好……你父王母皇除外!”
他转念一想,其实女孩子说谁对她好就跟谁,也不无道理。因为女孩子心太软。
舒颉的话又把惠安感动得一塌糊涂。
看着她又感动又自责又后悔的模样,舒颉俯首亲了亲她,又咬牙道:“这么长时间,幸亏我没放弃。你说你是不是该补偿我?”
惠安脸更红了:“怎么补偿?”
舒颉轻轻一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再喊我一声舒颉哥哥。”
惠安听出了他话里别的意思,羞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低低的喊了一声。
换来他翻倍的热情。
……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冥昭与兰渃泛舟游于琅琊山之间。
不携案牍,不束乌发。
兰渃不禁笑道:“当真是‘冥昭散发弄扁舟’了。”
冥昭轻嗤了一声,并不接话。
二人又吹了一会儿风,兰渃叹道:“真舒服啊。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冥昭勾唇:“也不是不行啊。事情都交给儿子去办。”
“闺女也有着落了。”兰渃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惠安和舒颉的事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舒颉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这个准女婿还挺不错。
冥昭冷哼:“舒颉那小子也别高兴早了,他不在军队里再往上爬几级,甭想把阿惠弄到手。”话虽这么说了,大家都明白这不过是刁难和鞭策。其实女王与琅琊王根本不在意舒颉是个侍卫。事实证明,惠安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兰渃浅笑,举目望了望这一片山水。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