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红线再牵(1 / 1)
冥昭清了清嗓子。
另外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只见他目不斜视表情面瘫:“战事虽已,把柄未除,总归是后患无穷,还望陛下早做打算。”
这一声陛下可喊得真用劲,连牙齿都咬紧了。
羽夕依旧清清淡淡仿佛不曾察觉,道:“这点你放心。朕自有打算。”
短短两句话后,方才兄妹相见的柔情蜜意这会儿全烟消云散了。
正经话的效果真是好。
冥昭的眼神又往几乎夹在兰渃羽夕之间的伊湄那里晃了晃:“伊湄啊,在外面就不讲礼数了?”
伊湄不明所以:“嘎?”
“见着女王陛下如何不行礼?”
伊湄顿时拍脑袋:“哎呀是我忘了,多亏冥昭哥哥提醒……”
兰渃连忙笑道:“我这尚未举行登基大典来着。私下里,那么客气做什么。”她若有若无地瞟了冥昭一眼。眉宇间,淡淡无奈。
羽夕的眼神也往冥昭那里晃了晃,又看向伊湄:“哥哥?”
伊湄睫毛轻扇:“对呀,他是我亲表哥呢。”
羽夕默了半晌,方笑道:“朕竟忘了,前朝景安王妃姓楚。”话落,他便低头径自批阅折子。
冥昭却是笑了。
笑得很满意。
兰渃继续淡淡无奈地看着他。
这醋缸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他迎上兰渃淡淡无奈的目光,笑盈盈地传音两个字:“有戏。”
有戏不假,只怕这醋缸日后就要专门拿哥哥二字做文章了!
——
汤谷。
四季不谢之扶桑花,艳艳连天。
绿树葱茏,流水潺潺,红色花朵热烈而奔放,一如夏阳心事。
一道清音划过这温暖明艳,是紧绷的琴弦终于化作悠扬,如纷纷雪花随风飘去,相与天地。
收尾。
“果然是好兴致。不愧了扶桑公子之名。”冷然嘲讽中暗藏嫉恨的声音,幽幽摇下一地落花。
修长十指仍轻按着银弦,那玉衣男子眸中流过一道带着兴味的寒光,随即浅笑抬头,循着声音向窗外看去。
什么都没有,除了满窗日光刺眼。
“溯凌进来坐吧。”他声音平淡里竟带了几分轻柔,像是在同旧友说话。
明媚阳光里呼啦煞风一卷,再看时,绣着暗银兽纹的黑色衣角已经垂在眼前。
玉衣玉琴玉茶杯,原本满目清凉的室内又添了不一般的冷意。
扶桑未抬眸,只是淡望着那静垂的衣角,继续道:“不如我再弹一曲。”
寒溯凌的声音褪去了嘲讽,只剩下十丈凛冽:“当此国威重挫之时,我可没那个雅兴。也消受不起。倒是你扶桑公子。”他微勾唇角,却没有笑意:“可算得上是特立独行。”
扶桑抬手,为寒溯凌倒了茶,又拿过案前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目光飘向窗外:“我不过是爱这山山水水、花鸟虫鱼罢了。”
寒溯凌冷笑了两声:“你这爱好倒是好,一番吟风弄月,时节也变了。”
扶桑缓缓抬头,眸光平静,冰泉无声:“我寒扶桑不过一粒尘芥,造化又岂可因我而异。”
“不必多言,且拭目以待。”寒溯凌微微一笑,便化作旋风向窗外卷去。
风声裹挟着尾音远去:“天气不会总像今天这么明朗的。”
扶桑眸中寒意毕现。
他说,阴风将至。
拭目以待。
——
数日之后,南清军终于回到丰州城。南清帝将在凤阙之前为立功将士举行盛大的褒奖仪式。
丰州百姓夹道欢迎。
欢迎凯旋的勇士,也欢迎已成神话的南清长公主的回归。
冥昭很不爽。
他发现,兰渃在南清的人气超过他。
然后他接着发现,兰渃在瑶国的人气也注定超过他。
于是他更加不爽了。
兰渃瞟瞟他,眼梢带笑。
一听到百姓山呼公主千岁就摆臭脸,啧啧,这闷骚男越来越明骚了。
“冥昭,吃个点心吧。”
某人不理她。
“冥昭,你想不想丰州啊?”
某人继续不理她。
“冥昭,昭昭……”
某人推开她粘过来的撒娇卖萌的脸,还是不理她。
“冥昭,公主府到了。”
冥昭蓦然扭头看向窗外。
马车窗帘被纤纤素手挑起,入眼正是长公主府的牌匾,显然是新近被打点过了,并不见一丝灰尘。大门两侧的柱子亦不见往昔灰暗色调,而是恢复了鲜艳的朱红。府中无人,因而府门未启。原先留守的梅魂卫都跟去了瑶国,所有进出通道全被封上,更不用说大门了。
可就算是于外表上的匆匆一瞥,已经如江河决堤那一瞬,震撼全身。
谁一身血痂,谁一室烛花,谁一夜心乱如麻,谁再也放不下。
谁一袭白纱,谁一笑风华,谁一盏淡香花茶,谁琴动吟蒹葭。
丝竹喑哑,尘世喧哗。蹄落繁花,断肠天涯。
时阅数载,纷繁间,何曾忘了执念。
她忽然喃喃道:“可惜,错过了拾花季节。”
然后,她听见他沉沉的声音拂在耳畔:“你在身侧,错过又如何。”
——
一行人在景安王府落了个脚,一面参加庆功宴,一面整理沐浴洗尘,又过了数日便启程回瑶国了。
也许是主人的缘故,景安王府并不是什么怡情悦心之地,从它启用时开始便笼罩着一种清冷肃穆略带忧伤的气氛。如今长公主驾临,王府上下却是喜庆了起来,倒也令人感叹。
前朝景安王去世之后,爵位闲置,颓败的景安王府便也不复存在,另作他用。冥昭的景安王府是重新选址修建的,兰渃是自然没来过。
景安王府建成才大约一年,占地面积不小,里面建筑却还不多,且是以玲珑精致见长。
兰渃觉得,这虽然不太符合冥昭那睥睨的性子,到底只是一个住处,也还凑合。
她还觉得,嗯,景安王府的人造温泉池很不错,舒适高档防偷窥。
香无雨自然见到了兰渃。小丫头一年多没见着渃儿姐姐,此番竟是哇哇大哭地控诉渃儿姐姐不要她了,弄得兰渃只好很无奈地哄着她。
一直被寄养在南清皇宫的大黑马黑豹自然也回到了兰渃身边。兰渃和黑豹都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团聚了;冥昭和珍珠都很不高兴,因为他们的对手变多了。
冥昭很不爽:为什么渃儿要养宠物!还是两只!两只还都是公的!
……
回瑶京一路上大家都有些无所事事。
日光慵懒,照见马车榻上,白衣映衬的瑰颜。
一个声音划破这晌午的宁静。
“不可以!”
某女翻身坐直,正面对方才相依斜卧的男子,杏眸圆瞪:“我堂堂瑶王,不住在瑶宫却躲在深山老林里,成何体统!”
男子柔声道:“别那么生气嘛。”
兰渃看着他眼角一抹若有若无极是魅惑的笑,心下便软了三分。
但她作为瑶王,怎能弃了象征王权的瑶宫不住,而跑到一个王爷的宫殿里去窝着呢?
再说,瑶宫有什么不好的了?
冥昭浅笑着看她:“瑶宫是自然要住的,只是住久了怕你觉得闷。你虽是瑶王,却也不一定一年三百六十日都要住在瑶宫里。每年拨出几日到外面住住,怎么不好?琅琊山又是个极冬暖夏凉的地方。”
兰渃瞅着他不语。
她怎不晓得他是个什么心思。皇宫毕竟是皇宫,就算她是王,是皇宫的主人,却也要尽到以身作则的责任,不可坏了规矩,自然是拘束住了。她自己倒还受得了;要是让冥昭去过这种日子,还不如把他脑袋一蒙闷死了算了。
然而瑶国建国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有哪位瑶王这么做过。
“渃儿。”冥昭把她拉过来,几乎贴着自己,“还在想什么?”
兰渃答得直接干脆:“我不清楚瑶王有没有这个权力。”
“权力?”冥昭嘴角的笑意沾了一丝冷峻,“你是瑶国的王,也是一个正常的人。你的生活,你说如何就如何。”
“那么……”她眸中光芒流转,“今天的中饭你做给我吃可好?”
冥昭微笑:“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兰渃感觉自己的恶意好像落空了:“你会做饭?!”
“不太会。陛下见谅了。”冥昭优雅回笑,“清某多年未碰炉灶,手艺自然比不上御厨。”
兰渃的表情扭曲了一阵。
接着她又笑了:“无妨。以后朕会给你很多练习的机会。”
他听出话语中撒娇的味道,不由得莞尔:“有何不可。”
话音方落,车帘呼啦一声被掀起。
还不及冥昭兰渃二人各自坐好,伊湄已经出现在车厢门口。
她瞧见里面你侬我侬的状况,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啧啧啧,真是抱歉。打扰了打扰了对不住哈。”
兰渃表示沉默。
大庭广众之下热吻这种事她都做过了,现在这点小亲密被人看见又有什么害羞可装?
冥昭挑眉看了伊湄一眼,起身披上月白的外衣便往外走。
伊湄贼笑道:“冥昭哥哥不会这就害羞了吧?”
冥昭淡淡地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掀帘出去了。
伊湄望了望兰渃,眨巴眨巴眼睛。
兰渃不禁笑道:“他是下厨去了。”
“下厨?冥昭哥哥做饭?”伊湄顿时兴奋了起来,“哎呀看来我到你们这里来真是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兰渃不胜惋惜道:“可惜怕是没你的份了……”
伊湄摆了摆手:“哎呀冥昭哥哥不会那么小气的。”说罢,她径自在榻边坐下,笑吟吟道,“我这个表妹大概也吃不上几回贵人亲手做的饭了。”
兰渃看着她,目光温软:“以后找个好夫婿,让他一辈子做饭给你吃。”
“好夫婿怎可能都会下厨。”伊湄仍笑着,目光却飘向了窗外。
兰渃向她挪了挪,轻笑道:“据我所知,羽夕是粗通厨艺的,只要加以培养,你以后一定有口福。”
伊湄陡然回眸看她,怔然了一会儿,道:“渃儿姐姐说笑了。”
兰渃本来就肯定伊湄的心思,前几日冥昭将前因后果说与她,现在伊湄又如此反应,若是伊湄和羽夕没有什么那才怪了。
于是兰渃笑道:“怎么,进展不顺利?”
伊湄眸光一闪,又默然半晌,唇角终于勾出一点笑来,却是清淡的寞:“一厢情愿而已。”说什么顺利不顺利。
兰渃咯咯笑了起来。
伊湄瞅着她,莫名地笑容扩大:“你笑什么?”
“有句话说爱情让人变傻。说得真不错。”兰渃用一双水盈盈的笑眸看着伊湄,“你平时那份泼辣劲儿可哪去了?羽夕就算尚还对你没那个意思又如何?他这么一个好男人,如今后宫还空置着,这样的好机会上哪儿找去?”
伊湄又盯着她看了片刻,直到眸中微波化尽:“他是南清帝,我为瑶国将。”
她微微偏头,目光再次飘远:“奈何转眼间万水千山。心系于此,人在天涯。”
兰渃沉默地凝视着她飘远了的眼光。
一瞬间懂得了那被小心呵护的梦,懂得了深埋在阳光所不见处的迷惘与忧伤。
良久,兰渃的笑靥驱散了这充满忧郁的空气:“战事短期内不会再起,你这个将军可以休假了。”
她望见伊湄惊喜地转过来的眼眸,笑意加深:“趁这大好光阴赶快去追求你的真爱吧!”
伊湄一张脸蛋笑开了花:“渃儿姐姐说得极是。到时候渃儿姐姐去与我爹说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个你放心。”兰渃想着就算自己搞不定伊湄她爹,把白杳搬出来总可以吧?
兰渃与伊湄说着笑着,不知不觉间居家版冥昭已经端着热气直冒的饭菜出现在车厢门口。
伊湄正高兴,一下子把前番事情全抛在脑后了:“冥昭哥哥谢谢不客气——”
偌大的盘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奇妙的弧线,恰巧避开了伊湄伸过来的爪子,叮零哐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兰渃面前的小案上。
冥昭的语气波澜不惊:“没你的份。”
伊湄登时就不干了:“冥昭哥哥我好歹也是你表妹啊,表妹也算是你朋友啊,你这样做是重色轻友是不对的……”
冥昭抬步向兰渃那边走去:“想吃我做的饭?那你当初别得罪我啊。”
伊湄郁闷地咬牙。没想到还真被渃儿姐姐看准了,她表哥就是一小气鬼!哼!她白做了这么多年表妹了!
她气闷地杵在那里,杵了半晌,忽然一阵风似的往外跑:“我自己找吃的去!”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兰渃失笑,转头,正对上冥昭送到嘴边的筷子:“路上青菜不易得,多吃些。”
兰渃一面咀嚼着一面笑道:“手艺还可以嘛。”
冥昭亦笑:“哎呀,多谢夸奖。”
“冥昭。”
“啥?”
“你真的一丁点儿吃的都没给她备下?”
“放心,餐车里尚有一份。”
一抹笑容似水墨洇开。
小气鬼再小气,还是疼爱表妹的嘛。
——
南清皇宫。
脚步踏在陛阶上,不羁的邪风带着几分有着沉沦意味的傲气,微扰了这殿里清静的气氛。
“微臣香无痕参见陛下。”
淡金色衣袍的男子缓缓搁下手中的笔:“平身。”
“谢陛下。”
那男子直起脊梁,一身乌紫锦袍潋滟依旧,仿佛永远不会褪色:“陛下找臣来所为何事?”
羽夕抬眸,眸光平静如水:“找你要一样东西。”
香无痕深幽的瞳猛然一缩,回答却斩钉截铁:“恕臣不能从命。”
羽夕依然是淡淡地看着他,似乎丝毫不觉得意外。而他的目光似乎透过对面的瞳仁,直穿内心:“你害怕失去什么?地位?”
香无痕浑身轻轻一震。
“不必操心。若你把那样东西给朕,朕不会让你的生活发生任何不利于你的改变。朕说到做到。”
如此敏锐的感觉,如此准确的捕捉,如此爽快的解决方案。
果然是天生帝王。
可是就算如此又如何呢?财富、权力、声望、地位,都不过浮在表面。
最根本的结,埋在心底,无人知晓。
他无声地笑了。
“的确,我害怕失去现在的生活。”他一字一句道,“但就算失去现在的生活,我也不会让那样东西离开我的掌控。”
“臣会找一个地方把它妥善保管起来。若有人问,陛下尽可答不知,因为陛下您确实不会知道。臣自己的私事,会自己处理。”他正视着羽夕微微诧异的眼眸,“臣,告退。”
他转身离开。潋滟紫袍随风扬起,愈发绝望的妖艳。
羽夕并未阻止。
他望着那人离去的傲然背影,目光,一点沉郁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