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良宵(1 / 1)
清梦越矩——第六篇
新入宫的秀女在前三天是不可以侍寝的。新进宫的秀女们一定会花尽心思让皇帝选她们在入宫第四天侍寝的,我倒没必要花这心思,毕竟我与她们还是有着不同之处的。
入住钟粹宫的第二天,清晨。
我梳好了妆容,准备叫纯风陪着我去外面走走,对于这紫禁城,除了乾清宫与钟粹宫我一无所知,既然总要熟悉起来,不如趁早。
推开门,院子里一副萧瑟之象,倒不是因为冷清,而是因为一夜之间的狂风将院里仅有的几颗树的树叶也吹落了,还未完全衰黄的叶子躺在地上,铺满了院子的几个角落。
纯雨和路海正在打扫着,见我推开门站在门口,急急忙忙跑过来,纯雨乖巧地蹲下行礼道:“小主起来了,昨晚休息得可还好?”
我看着他们点点头,说道:“起来吧!昨夜的风有这么大?怎么树叶全落了?”
路海一脸吃惊,我用余光还瞥见纯雨不出声地笑了笑,路海道:“小主睡得沉,昨夜的风可大了,您看今天早上这天,这么透亮,肯定是昨晚起风的缘故啊。”
我这才记起昨晚的事儿来,深夜里去看过了一个什么台阁,看后的确让我觉着宁心静气。他还说那是他从前常去的,大概也是心烦的时候才去吧。回来后匆匆与几个宫人见了一面,就睡下了,这一夜睡得也的确安稳,隐隐觉得和那个台阁有什么关系,才叫我心里这么踏实。
我问纯雨道:“你姐姐呢?”纯雨刚想帮我去找纯风,没想着纯风自己跑来了,她福了福身,说道:“小主在找奴婢?”
我应了一声,说道:“今儿个天这么好,咱们也别闲着了,出去走走也好。”纯风笑着答道:“是,奴婢陪小主。”
纯风跟着我,我们一同去了御花园。我之所以对这里情有独钟是因为我与康熙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
今日阳光很足,今天特地选了一只很别致的步摇衬托良辰美景。我与纯风走着,我问她:“纯风,你家姐妹为何都要入宫做宫女呢?家里可还有其他人么?”
纯风低着头,紧紧搀扶住我,答道:“小主,家里还有父母,他们都年迈,我们姐妹入宫做宫女可以挣得些银两,等到出宫后给父母养老。”
我不禁暗暗佩服她们姐妹三人的孝心,又问她:“父母有人照顾么?”她说:“家中还有家弟可以照顾父母。”我也因为她的话而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亲:“是我太自私,只考虑自己,却没有想过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人暗暗自责的时候,纯风急忙把我扶到路旁,用力扯了扯我的衣袖,她迅速地跪了下去,我才意识到有人过来了。
我站在一旁,低着头。余光之下,我看到是一副很大的仪仗,那人也身穿黄色朝服。我记起教引姑姑教给我,这只可能是皇后。
我急忙跪下,面向那来人的方向,恭声说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只见那人只身走了过来,扶我起来,说:“妹妹快起来。”
我站了起来,看到了皇后的脸。肤色白皙,脸色却红润,眉目间传递出贵气,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注视着我。
眼前的这位就是康熙皇帝的原配皇后——赫舍里芳仪皇后。和她的名字一样,她的仪态的确端庄大方。
我注意到皇后一直盯着我的目光,急忙又低下了头。皇后一笑,说道:“既然有缘,都到这来散步,你不如陪本宫走走吧。”
我深深点了一下头,说道:“是。”我跟在皇后的身后,见她步履稳重,头上繁重的凤冠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皇后头也不回,问我道:“纯贵人好兴致,入宫第一天就到御花园来。”
我紧走两步跟上了她,小声答道:“回娘娘的话,嫔妾也是看天好,出来走走,排解内心烦忧的罢了。”
“哦?你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和本宫说说。”皇后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问我道。我实话实说,道:“嫔妾从前身份卑微,只不过是宫里的女官,和宫女也没什么两样,此次入宫,怕是和家人永别了吧。”
皇后静静地听着,她挥挥手叫我凑近些,她才低声说道:“本宫入宫之初,也是没日没夜地想家,不过那时候本宫太傻,以为自己到宫里做客来了,其实啊,从那天起,紫禁城就是本宫的家了,还想哪门子家呢?”
皇后说完笑出了声,“行了,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只得福了福身,谢皇后道:“嫔妾谢谢娘娘开导。”皇后本想再和我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尖细刺耳的声音打断了。
“皇后娘娘也在啊?这位是…哦本宫忘了,这不就是咱们皇上跟前的小女官吗?本宫以为你要有多惊人出众呢,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我抬起头看着从不远处走过来的一列仪仗,最前面的人穿着红色的旗服,浓妆艳抹,身材姣好,五官端正。
纯风悄悄凑到我耳边,说道:“小主,这是温僖贵妃。”我见过温僖贵妃,只是那日她是和康熙说话,神情姿态与此时完全不同。
我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见过温僖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温僖贵妃轻蔑地一笑,挥挥她的手绢,我便问道一股很浓香气。她说道:“行了,起来吧。”
我站在皇后身边,想看看这位贵妃见了皇后到底行不行礼。她一脸的不情愿,只是轻轻福了福身,敷衍着说道:“见过皇后娘娘。”
赫舍里芳仪皇后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温僖贵妃,丝毫没有笑意,我只能愣在一边,浅浅弯腰,候在一旁。
本来以为皇后会与温僖贵妃说些什么,但最后,我只看到赫舍里芳仪皇后的明黄色身影,在阳光下渐行渐远,她留下一个高贵的背影。
温僖贵妃在后面倒是不依不饶,喊道:“娘娘,别急着走啊,赶明儿新人入宫,咱们姐妹俩也要好好聊聊才是啊,别叫那些个新人骑到咱们的头上。”温僖贵妃恨恨道,她说这话时却一直看着站在一旁的我。
皇后仍旧是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前只留给温僖贵妃冷冷的一句:“这后宫是皇上的,不是本宫的,要来多少新人,本宫管不了,也只能顺其自然。”
温僖贵妃轻绞着手绢,缓缓踱到我面前,我低着头微微福了福身。温僖贵妃停下脚步,说道:“你是宫里的新人,本宫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从前不管是德妃还是良妃,甚至算上赫舍里芳仪,任何人都不可能夺走本宫的一丝恩宠,你也是一样。”
我不想和温僖贵妃争执,更没必要去争执,她是权臣的女儿,地位显赫的贵妃,我若是与她相争,就是自寻死路。
我便低眉顺眼,听话地应道:“是,嫔妾不敢。”
温僖贵妃这才稍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我突然想到康熙曾说过“这件事别让朕身边的贵妃娘娘知道啊,不然她可不一定能放过你…”我想就连皇帝也是知道他这位贵妃的娇蛮性子的罢。
温僖贵妃刚想要离开,李德全却不知道从哪跑了过来。
温僖贵妃一见是德子,喜形于色,赶紧又走了过来,问他道:“公公,可是来找本宫,是不是皇上要见本宫?”
德子赶忙跪下给温僖贵妃行礼,说道:“奴才参见温僖贵妃,奴才来是找纯贵人小主的。”我心里突然像被一块石头狠狠砸了一下。
“这温僖贵妃怎么可能能忍受这样的‘侮辱’,她这样在我面前丢了面子,我以后可不好过…”
“小主,皇上教您晚上到春禧殿候驾呢!”德子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却一直在想着这温僖贵妃的反应。
纯风在一旁乐出了声,轻轻捅了我一下,我才反应过来,对德子说道:“有劳公公了,我记住了。”
看着德子离开了,纯风对我说道:“小主,咱们回去吧?”我瞟了一眼温僖贵妃,她还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她心里现在一定存了满满的火气了。但是纯风拉着我,小声说道:“行了小主,别理会那温僖贵妃了…”我才跟着纯风回了钟粹宫。
宫里的人闻了讯也都高兴得不行。唯独我一个人高兴不起来。这个温僖贵妃可是我很早就听说了的,我可不想刚刚入宫就得罪了她,今日的事虽不是我直接得罪了她,但是她一定会把所有账都记到我头上。我懒散地躺在床上,闭起眼睛,什么都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刚刚一黑,我就在纯风的陪同下到了春喜殿。脱掉披风,纯风和德子在门外候着。
我从后面绕进一间大屋子,一层一层的纱帘,两侧点着蜡烛。我又走进一层又一层的纱帘,只见一张装点成红色的大床出现在眼前。
床上拉着帘子。再抬头看这屋子内部的装饰,全部都是红色,红蜡烛,红灯笼,红色的剪纸…一切都是红的,想起那晚月光下的深情少年,我突然有些紧张,我走到床边掀开帘子,竟没有人。我便坐在床上,等着他的出现。
不久,从刚才我过来的地方才出现一个人,我微微低着头,却用余光注意着他。玄烨穿着红色的常服,他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边。他只说了一句话:“新郎都来了,新娘子还不抬头?”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笑了,说道:“皇上,这是你的婚典么?真有意思。”他看着我,一脸认真,说道:“难道民间老百姓不是这样的么?”我捂嘴笑了笑,又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比这隆重多了呢!”
康熙这才会意一笑,拍了拍手,有个身穿红色的小太监端出一个茶盘,上面有两只杯子,里面斟满了酒,他说道:“恭祝爷和小主新婚大喜!”
我不禁惊喜,难道他真的学习了汉族的婚典仪式?就在那一刻,我真的被他感动了。
我问道:“你真的学习了民间的婚典仪式?”康熙接过了杯子,我也伸手拿起了杯子,他才说道:“是啊,你可能不知道,朕的兄长,纯亲王,他一直在五台山生活,他对民间的婚典可是熟悉得很呢,这些都是他告诉朕的。”
我看着他的双眸,清晰而又深邃,少年意气,帝王心机,眉目间的贵气冷厉唯有风华绝代配得上他。
想起自我入宫以后,他多次对我的出手相救,我对这个人感觉朦胧,本来他只是我的挡箭牌而已,而现在却仿佛已经变成另一种身份。
我轻轻说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我内心的向往,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过,他是第一人,此时说出这句话,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说给他,只是感觉,这一个人或许就是命运牵引下教我寻找的人吧。
康熙冷厉的眉目传来一阵暖流,偶尔间的郁郁不欢忽然演变成了暖意袭人,他微微含着笑意:“愿人生都如此刻。”
我们交杯饮下了那两杯酒。
他的暖意还是暂时的,每每说起前朝,他最挂心的事,他总是皱紧了眉头,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找人倾诉般:“老祖宗一味在意后宫女子的家世,并分为汉军旗和满军旗。还有许多蒙古科尔沁部的女儿。不过我想,后宫选人,选的该是才德,而不是家世。”
我听后,也不禁为他感到惋惜,如若是寻常人家,他或许可以寻到他最中意的女子,只是可惜他生在了天下最讳陌如深的所在,哪怕他身边全是动人美丽的女子,却没有他中意之人。
淡淡地伤感袭上心头,你也许此时一时糊涂,错将我视为中意之人,可是在五个月以后,你会发现那个你更在意的人——舒妃,不知为何,想至此,我总会黯然神伤,抹不掉,赶不走。
可是看到他烦恼的模样,还是不忍心,我微微一笑,仰起头看着身旁的他:“可是老祖宗的规矩却不能完全置之不理,皇上是明君,该明白有些人,不是真心的喜欢,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至于知心人,缘分使然,总会遇见的。”
“知心人,缘分?!”康熙忽然转向了我,他眉头皱得更紧,似乎要看穿我一样,“难道你我仍不能算得上知心人?!”
“还不能算吧,”我躲闪着他的目光,悄悄低下头,“一见如故也好,一见倾心也罢,只是…”
我想要说出“只是未来你会发现我是错误的选择,正确的人你会在五个月后遇到她…”
无论我们之前经历过什么,他为我曾做过什么,在我心里,我仍不了解他,我们两人无论怎么样也都算不上知心人的。
“只是什么?”康熙突然舒展开了自己的眉头,似笑非笑般的,像是看迷一样盯着我。
“只是…我,我会是那个知心人吗?”
我只听到他那温润的声音响起,仅仅是笑了一笑,“当然会了。”
说话间,屋内突然暗了下来,我侧头望向了蜡烛,才发觉蜡烛的烛心已经被烧尽,而康熙仍是坐在我身旁,若有所思。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吟出这句李商隐的名句,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李商隐与他的爱人交谈甚欢忘却时间的情境,那我们是不是也和李商隐与妻子一样了呢?
康熙见那蜡烛快要燃尽,忽然抬起头来,方才被疑惑笼罩的神情突然不见,只留下一张略带歉意的面孔,“你今夜要回钟粹宫,祖制规定,新入宫的秀女在前三日不可侍寝。”
“嗯。”我点点头,若有所失般地应着,我心里明白,他会遵守祖制,做一个好儿子,好孙儿。
就在我欲迈出春禧殿暖阁门口之时,身后的声音却再次响起:“朕会记得你今日说的话的,你也会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