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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垣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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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垣墉

一个恒星系中,众多行星的运行轨道大多处于同一个平面之内。太阳系也不例外。以太阳为中心,八大行星和其它小行星的轨道投影都在黄道平面上,只有彗星在这个平面之外穿梭。

按照宇航动力学,航天器离开太阳系较为省力的途径便是沿着黄道面飞行,可以在经过各个行星时通过引力进行加速。联邦舰队便是如此。

薛垣在电脑上建立了一个三维坐标系,以太阳为坐标原点。在宇宙尺度下,任何天体都只不过是一个微小的质点。

两个平面方程+黄道面,三个平面的交点很快产生了。薛垣计算一下它的位置,大约在中国大区旗舰“伏羲号”附近。

薛垣打印出这张图,记录下交点坐标,用荧光笔在相应的空间区域上画了个圆圈。

之前的事实已经证明,祁涟的大脑可以接收到来自“墙”彼端的通讯信号。但那些信号是单一重复的,不具备即时性,无法与之互动。它们应该是很早以前从宇宙中的某处发出,以光速传播,不知穿过了多少时间,现在才刚刚到达这里。

《黎明不再来》中,萨尔星人要与地球人实现即时通讯,需要对方的大脑处于思维场的“透镜焦点”上。

这个坐标点,会不会就是这么一个“焦点”呢?

换言之,人类之前只是接到了对方发来的“电报”,而在这个坐标点上,说不定可以跟对方“通电话。”

薛垣一阵悸动。这实在是个诱人的设想,绝对值得把祁涟带到那里去试验一下。

但他转而又有点为难:伏羲号是亚欧大区舰队最重要的政经中心,周围三万公里都是戒严区,有护卫舰和驱逐舰守卫。校官以上级别才可以进出,薛垣只是上尉,不够权限。

没想到乔伊很轻松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听了薛垣的设想,他当即表示:“这件事我来处理,申请一张特别通行证就行了。”

他说到做到。没过多久,薛垣就和祁涟登上了一艘直通伏羲号的穿梭机。

伏羲号的外观并非传统的飞船造型,而是呈一只哑铃状。

两侧的球形舱是离心机,为整个中国大区舰队提供主要的人工重力场,旁边各有一艘护卫舰,“尧舜号”与“礼乐号”。

中间的哑铃手柄部分是居住区和工作区。舱壁外表面是液态金属般光滑的镜面,映射出整个宇宙的星光。在正中间的醒目之处,分别用汉字、中国传统注音和罗马拼音标识着它的名字:

伏羲号

ㄈㄨㄒㄧㄏㄠ

FUXI HAO

以伏羲号为轴心,周围三万公里半径的空间内,呈扇面形悬浮着六艘大型驱逐舰,长安号、洛阳号、大梁号、金陵号、钱塘号和燕京号。

与富有科幻感的外形迥然相异,伏羲号内部中国风十足。LED墙面上影像交迭变换,绵绵不绝幻化出一江烟雨,渲染出十分墨色。走廊的背景音乐播放着古琴曲《平沙落雁》,如入杏花微雨、淡月疏棂的空灵之境。

更有趣的是一面4D影壁,可以查询每个月的“花神”。例如输入四月,便会有一个柔和的女声念诵《花月令》:“……四月,牡丹王,芍药相于阶;罂粟满,木香上升;杜鹃归,荼蘼香梦。”伴随着语音,“四月花神”牡丹的雍容之姿呈现于影壁,馥郁沁人。对花卉有兴趣的人在这里驻足几分钟,便可遍赏十二个月的花令。

身穿各色制服的人群往来纷繁,如过江之鲫,但都有条不紊,忙而不乱。随处可见如薛垣这般金发碧眼、有着典型高加索人种外形的成员。

早在地球时代,人们就已预见到:在太空时代,界定国家与种族的将不再是疆域和血缘,而是文化认同。

无论在哪个大区,都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种,几乎无法找到一个不是混血的人。“国家”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唯有共同的文化这只看不见的大手,将这些不同血统的人们聚拢在一起。

与技术部的“永恒长廊”相似,这里也有一条镶嵌着纵列黄铜铭牌的“礼乐之路”,全息图像展示着中国先秦时代的诸多典籍。

在《乐经》旁边,薛垣停下脚步对祁涟说:“你该看看这个。”

祁涟望着那部古籍的影像,目光中满是崇敬,如同凝视父亲遗留下来的圣物。他曾听薛垣说起过他“爸爸”的往事,知道这部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古书,背后有着怎样的渊源:在丝路的另一端,遥远的古罗马帝国,它逃过了秦炬之劫,又幸运地在欧洲的二战烽烟中得以保全,最终重见于世。

乔伊也知道这段事迹,陪同在祁涟身旁默默驻足。地球毁灭使人类的技术水平倒退了五十年,时空跃迁已成绝响。人类只能去往未来,谁也无法再重返历史。

不过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时光一去不返,将过去远远抛离,人们才更有勇气继续生活。若历史可以修改,或许反而不知何去何从,站在时光的洪流中踟蹰不前。

三个人各怀心事对《乐》出神,忽有一个浑厚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看样子,你们好像对历史很感兴趣。”

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军官向他们缓步走来,军服领徽上缀着代表上将衔级的金牡丹。“年轻人对历史感兴趣是好事。不懂历史,也就看不到未来。”

一见到这个人,乔伊不但不敬礼,反而向后撤了一步,冷冷地把脸转向一旁。

但上将似乎对乔伊的失礼举动毫不在意,只是和蔼地向薛垣伸出手:“这不是正式场合,用不着敬礼。——万尼亚,你还记得我吗?”

薛垣吃了一惊。“万尼亚”是“伊万”的昵称,以前只有母亲偶尔会这么叫他。

见他愕然的神色,上将笑了起来:“你小的时候,我去过你家,你母亲做的俄罗斯红菜汤味道很棒。”

经他这么一提醒,薛垣想起,小时候确实有一位年轻的军官跟父亲关系很好,常常到他们家里做客,薛垣叫他“裴叔叔”。

他送过薛垣一套精致的模型飞机,笑眯眯地说:“这不是普通的飞机,是空天飞机。万尼亚长大以后就可以开它们了,飞呀飞,一直飞到太空里,把星星一颗一颗摘回来。”

有一次,裴叔叔带来了一个与薛垣同龄的小男孩,名叫约书亚。他跟薛垣打了几局玻璃弹珠,没赢,直到走的时候还气咻咻。两人约好下次再战,但是后来那个男孩再也没来过。

薛垣极力回忆那张早已模糊的脸,与眼前的上将相对比,难以置信地问:“您是……裴叔叔?”

裴上将点点头,指着乔伊:“这是约书亚,你们小时候见过一次面。”

“……什么?!”这回叫出来的人是乔伊。他吃惊的神色毫不逊于薛垣,看来他原先也并不知道这一点。

裴上将拿出一张文书递给薛垣,“拿这个去办特别通行证,四十八小时之内,你们可以在伏羲号周围任意地方停留。——哦,除了太空军港,那里是禁航区域,只能从远处看看。”

他看了看表,“其实我原先是想跟你们一起去的,但马上有个非参加不可的会议。你们回来之后再来找我吧,我还有些话要对你们说。”

穿梭机再度启程,载着乔伊、薛垣和祁涟,前往坐标点所在的那片区域。

“我不是有意隐瞒你。”乔伊解释说,“我不懂俄语,不知道万尼亚和伊万是同一个名字。再说,叫伊万的俄国人那么多。”

这么多年来,他只记住了那个金发小男孩,和那一场悬而未决的玻璃弹珠比赛。

去过薛家之后不久,当时还是中尉的裴恕就接到了调令:他所属的空天部队就被编入了太空军,将被派驻到太阳系最遥远的冥王星轨道前沿哨站。乔伊的母亲自然不愿意让丈夫去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个时候,根本没人预料得到,太阳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红巨星化。她以为,至少她还可以和丈夫一起生活在地球上,度过相对安稳的一生。

她劝说裴恕退出太空军,可裴恕坚决要去。最后的结局是协议离婚。

“我跟着母亲去了英国,改随我母亲的姓‘乔伊斯’。舰队起航的时候,我还是个平民,通过‘优秀人才计划’获得了登舰资格。后来我想回到中国大区工作,就改成了现在这个中文名。”

乔伊掏出自己的证件给薛垣看,原名一栏填写着Joshua Joys。照片上的青年比如今的乔伊看上去青涩拘谨几分,但眼中透出的倔强与傲然丝毫未改。

“我母亲直到去世都还记恨着他,觉得他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抛妻弃子。我原本不相信,因为父亲一直对我很好。可是……”乔伊的手指攥得泛白,“可是一直到舰队起航,他也没有去伦敦找过我们母子。所以,我想听他的忏悔。我宁愿相信,他不是抛弃了我们,而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乔伊释然长叹,再也不出一声。

机舱里静默许久,薛垣忽然开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我没有去莫斯科找我弟弟?”

乔伊抬起头,再次与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静静对视。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谑浪,有一种直达人心的真诚。

但薛垣却没有回答他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我说过,我还有最后一个秘密。等时效成立以后,我会告诉你。”

穿梭机驶近了太空军港,澄澈的星空渐渐隐没,行星际战舰矩形编队出现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白色舰体边缘反射出碎钻般的阳光,整个编队仿佛夕阳下闪耀的黑白棋盘。

薛垣闭了闭眼睛。一阵微微的晕眩,在这一霎击中了心扉。面对这些通向未来的行星际战舰,他的思绪却滑向了过去。

为了克制薛垣好动的天性,父亲逼迫他学国际象棋。薛垣一整天都被囚禁在桌前,无止无休地和父亲面对面走棋打谱,直到傍晚时分才得解放。棋室的窗户是西向的,每当渐沉的夕晖斜斜照入窗棂,他便仿佛在圣光中得到了救赎。

一切平凡的事物在永久远去之后,才会似星辰般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这段曾令薛垣深恶痛绝的日子,随着日后的一次次回忆而变得面目亲切。黑白格子棋盘,橘红色夕晖,空气中流动的柴可夫斯基钢琴曲,渐成回忆中一段温暖莫名的情愫。

父亲留在薛垣的记忆中的形象,始终是割裂的:一个是慈爱的智者,一个是残酷的暴君,一个是可悲的病人。这三个形象就如同处于三体运动中的天体,彼此缠绕成一个不可解的疑题,让他分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

或许唯有自己成为人父的那一天,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父辈。

美国作家奥斯特说过一句话:成为父亲,意味着永远去了墙的那一边。

因为家族遗传精神病史,薛垣从很早以前就决定终身不要孩子。然而自从有了祁涟,他多多少少体会到了一点为人父辈的心情。

他蓦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搞错了一件事。他以为,祁涟是背负着拯救人类的任务而出生的,但事实或许恰恰相反:祁涟是人类之子,是人类的延续。

让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牺牲,那不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

《洛丽塔》的开篇写道: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那么,Killian,你是我的什么呢?

我的生命之水,我的善念之花,我的孩子,我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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