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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孤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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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的话音甫落,会议室内昏昏欲睡的气氛一扫而空。与会者们面面相觑,彼此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确认刚刚听到的字句。

——无形之墙向人类传递讯息了?

乔伊不卖关子,用幻灯片把一句话投映在幕布上。只有四个字:不要回头。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不解,“怕我们一回头看见太阳马上要烧过来了,会被活活吓死么?”

也有人发散想象力:“圣经里说,上帝毁灭所多马城,只提前通知了一个义人,叫他带着老婆逃走,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但是他老婆因为留恋家园,半途中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变成了死海边上的一块石头。”

“可是地球都已经没有了。我们就是想回头,也回不去了啊。”

一时间,满座议论纷纷。

不过,且不论这句话的含义是吉是凶,单是对方试图与地球人类沟通这个举动本身就相当奇怪了。

之前那个发言者的长篇大论虽然令人困倦,却并非没有道理。

科学官很早就已提出,无形之墙十有八|九来自于高维空间。能在一张宇宙膜上放置另一张类似“膜”的东西,只有在更高一维的空间才办得到。就好比如果要在一张纸上放置另一张纸,必须在三维空间里才做得到。

如果这真的是智慧生命所为,那么对方的进化程度是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

很难想象,这样高等的存在竟会试图与人类沟通。试想,人类会试图与蚂蚁沟通么?谁也不会在打理自家花园的时候跑去通知蚂蚁,“喂喂,我要重修灌溉系统,你们的巢穴要被淹没了,快点逃命去吧!”

究竟为着什么原因,使得那些高等文明认为有联络人类的必要呢?

讨论无果,与会者们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乔伊身上。这个称得上英俊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孤高而冷静的气质,平时多少会激起他人的反感与抵触,但关键时刻总想听一听他的意见。

乔伊静候所有人安静下来:“我已经就此事与高层沟通过。我们需要继续监听无线电,看看墙那边会不会传来更多信息。同时,这件事必须技巧性地绕过技术部。可以确知的是,技术部有末日论者,但现在还无法断定是谁。一旦末日论者抢先与‘墙’那边取得了联系,人类的处境很可能就危险了。”

“但是……”有人犹豫着质疑,“这种事要一直瞒着技术部,恐怕不大现实。”他指了指上下左右,“毕竟我们周围的一切全都是由程序操控的,说是生活在技术部的监控之中也不为过。”

“不要紧。”乔伊冷声道,“我们可以让他们知道一部分消息。确切地说,我打算把这个消息打包成不同的加密信息,分发给不同的技术官。往后泄露出去的是哪一条,就知道是从谁那里走漏的风声。”

离开会议室,已是午后时分。

错过了用餐时间,乔伊在自动售卖机上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一块三明治,信步踱入园林风景长廊。

画楼池塘,柳烟花雾。空调机吹送出温度和含氧量都恰到好处的微风,泠泠如沐。踏足于“水”面,脚下的柔性显示屏幕模拟出液态波纹,仿佛真的凌波御风而行。

如果不去想一切都是虚拟的,那么这实在是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桃源仙景。

花香袅袅,鸟鸣啾啾。这本是地球上随处可见的景色,现在却已成为了永久的怀念。

乔伊在婉转的轻啼声中闭上双眼,厘清头脑。

他被空降到技术部,表面上看,似乎是为了权力均衡,不让“人工超智能支持派”一家独大。

而事实上,他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人:那个有着一双冰蓝色狐狸眼的技术官。

早在两人接触之前,他就把薛垣的家庭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但起因并不是为了薛垣,而是他的父亲。

舰队中只有很少人知道,薛垣的父亲曾是最早发现太阳将在短期内红巨星化的人之一。舰队的名字“沃特希普”也是由他提出的,出自一部寓言体小说《沃特希普荒原》,讲述的是一个兔子版的出埃及记,与人类出逃地球的境遇不谋而合。

或许薛父本应在这场大迁徙中发挥更大的作用。遗憾的是,由于本身的性格缺陷,加之工作中受到同侪的排挤,导致他的精神疾病发作,最终以悲惨的方式告别了人世。他的档案文件一部分作为遗物返还给家属,其馀皆被封存。

直到逃出地球后,某些人才忽然关注到一个问题:薛父是计算机科学家,毕生主要研究的领域是加密算法。他既不是天体物理学家,也不是射电天文学家,究竟如何意识到太阳会突然加速膨胀的呢?

他们尝试解读薛父那几年间的工作记录,发现其中缺失了一部分关键内容,应该是当初认为没什么用处而返还给了家属。

他的遗孀在他过世后不久也已因病而终,只留下两个儿子。

次子薛域,俄文名米沙。根据官方文件,他在舰队起航前夕不知所踪。

于是,目前担任技术官的长子薛垣成了唯一的线索。可是不论怎么查找,也没在薛垣的私人物品中发现相关的资料。

最大的可能性是,薛垣已将那些资料转换成了别的形式藏在众人眼皮底下——薛垣与他的父亲一样,研究加密算法,而且天性多疑。

要么取得他的信任,要么破解他的加密算法。哪一条路都不好走。

不过乔伊手里还掌握着一张薛垣意想不到的底牌:他知晓弟弟薛域的下落。必要的时候,他不惮于以此为筹码要挟对方。

可是几次三番对薛垣试探下来,乔伊有点失望地发现,这家伙对自己那个下落不明的弟弟好像并不怎么关心。

哼,真是个无情的人。

乔伊一把捏扁了空纸杯,连同三明治包装纸一起投入垃圾筒,大步走进办公室。

薛垣已经坐在办公桌旁了。

馀光看见乔伊走近,他抬手碰了一下军帽的帽檐算是打招呼,连眼睛也不转过来。即便他们如今算是共同患过难,对于对方依旧没什么好感。

乔伊望了一眼罗梭的桌子,今天也空着。他转头问薛垣:“对罗梭的处理结果,还没出来么?”

薛垣耸耸肩:“问人事部啊。”

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瞬时令乔伊心头火起:“他会怎么样,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

薛垣斜睨他一眼:“我应该关心他吗?”

乔伊压了压声音里愠怒,转为平时的冷淡:“做人不要太自私。不管怎么说,他至少是你的下属。”

“我的下属很多,我一视同仁,不会特殊关照谁。倒是你,”薛垣语气戏谑,“你对那小子的关心程度非同寻常嘛。按道理,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久,可我怎么觉得你和他更熟?”

他凝聚的眼神里带上了三分压力,不着痕迹地逼视乔伊,“你确定,没有什么内部情报可以跟我分享?”

乔伊迎上他的视线:“没错,你认识他的时间的确比我久。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麻木不仁后悔的。”

一整天,相隔不过三米的两人不交一语,只用邮件来往。

薛垣心里有几分好笑。果然每个人都有情绪上的软肋,就连乔伊也经不起激将。看他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只差没有把“罗梭是你很重要的人”直戳到自己脸上来了。

他难道真的以为,自己直到现在还一无所知么?

小时候跟弟弟躲在被子里玩牌,弟弟总是输,被薛垣弹JJ弹得痛不欲生。

但实际上不是弟弟牌技太差,而是薛垣出了老千。每张牌背面的颜色都是不同的,但在手电筒的光下,弟弟看不出来。

这个秘密是薛垣无意间发现的。他为了逃避测谎,积极地培养自己的第二人格,每晚躲在被子里给许多颜色重新命名。有一次弟弟也好奇地钻进来,看他在做什么。

“这两个颜色重复了。”弟弟指着靛蓝色和青绿色说。

薛垣由此意识到,弟弟患有一种特殊的色弱。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比如LED手电筒的光,他分辨不出相近的颜色。

后来母亲带着弟弟求过医,但这种色弱症很罕见,没有矫正的方法。而且只会在特定光线下产生,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并不大,于是便这样放任着不管了。

在罗梭失手之后,薛垣考虑过一种可能性。

每个机师的TOT是显示在液晶显示屏上的。爆炸产生的亮光会通过机甲前方透明的装甲板照进驾驶舱,对机师的视线产生一定的干扰。

对正常人来说,这点干扰不算什么。但如果是弟弟那样特殊的色弱症患者,就会无法看清显示屏上的数字。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罗梭比其他人出手慢了那么久:他大概是发现屏幕上的数字静止不动了,才意识到倒数计时已经归零,但为时已晚。他毕竟是新手,心里一慌乱,犯了更大的错误。

所以他无法对审查官说出实情。若被判定为过失,只会被取消机师资格。但若被发现蒙混体检,恐怕会被逐出舰队。

而且,很显然他不希望薛垣意识到这一点。

至少是现在,他不愿意与薛垣相认。

得出“罗梭说不定就是弟弟”这个结论的时候,薛垣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压倒性的狂喜只爆发了一瞬,之后便是满心乍喜乍悲。自己离开家那年,弟弟只有十岁,他早已模糊了他的模样。不知当初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很可能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混入了北美大区舰队。

薛垣长叹一声。

原来,那时他在多伦多。

自己在初春的莫斯科四处追寻他的下落之际,他却在地球的那一边。

米沙,米沙,对不起。

现在的我,还不能请求你的原谅。

因为,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守护。

“黎明不再来。”

这是父亲对薛垣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天,精神病医院的车子停在家门前,两个穿戴护具的人出现在家里。

父亲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神智已被药物彻底击溃,连一个简单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了。然而在他意识到将被带走之时,忽然一个箭步扑到薛垣面前,两手如鹰爪般死死抓住他的肩头。

薛垣吓得一个趔趄,双肩的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似的疼。父亲苍白又失神的脸突兀地撑满了他全部的视野,令他不知所措又无处可逃。

只听父亲大喊:“黎明不再来,黎明不再来!”

那两个医护人员很快冲了过来,掰开父亲的手指,把薛垣推搡到一旁。

一直到车子发动,父亲仍然趴在后窗玻璃上,隔着铁网重复呼喊着那句话。

很长时间里,薛垣都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丝毫没有弄懂它的欲望。父亲令他感觉耻辱。无论走到哪里,仿佛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接到军校招生的信息时,他毫不犹豫报了名,从此过起了全封闭式的生活,与家人隔离。而弟弟因为色弱没有通过体检,抹了很久的眼泪。

学校每月有一次外出活动一小时的机会。同学们都利用这个机会到市区与家人通话,薛垣从来没用过。与家的联系就这样断了,直到十六岁那年,母亲打来一封简短的电报,告知他全家人都回莫斯科去了。还有一个小包裹,装着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些文件,薛垣随手将它们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

沃特希普舰队起航之前,薛垣负责把一批磁盘阵列运送上舰艇。

装载之前,由他检验和坚定每张磁盘内的信息。其中一张磁盘里保存的是英国科幻大师阿瑟·克拉克的小说全集。他快速地翻阅,一个标题不期然撞入眼中:《黎明不再来》。

短短的篇幅,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太阳将在七十四小时之后爆发,地球人浑然不知。

五百光年外有一颗名叫萨尔星的星球,那里的居民十分友善,很为驽钝的地球人捉急,想要提供援救——用一条穿越宇宙的隧道,帮助地球人快速逃往其它宜居行星。

悲摧的是,萨尔星人无法与地球人直接交流。

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偶然把思维场辐射到了一个地球人身上,使得对方的大脑可以接收他们的思维。

……

这是个很有爱的开头,然而最终却以可笑而无奈的悲剧收场。

读完全篇之时,薛垣不禁浑身一震,似乎明白了父亲大喊“黎明不再来”的用意。

人类的黎明,还会到来吗?

门禁“嘀”的一声响起,却不见祁涟欢快地奔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遥控飞机,绕着薛垣做了几个高难度动作,然后稳稳地悬停在他眼前。

薛垣由衷地鼓了鼓掌:“嚯,进步神速啊。”

一双手臂围拢过来,抱住了他。一对半温的唇瓣覆上了他的。

很意外地,并没有产生排斥的感觉。

就连对方有点得寸进尺的舌尖从自己口中轻柔扫过的时候,薛垣的大脑也没有把这判定为入侵的信号。

即使是这般暧昧的唇舌纠缠,这个吻也全然没有情|色的意味。小动物一样绵软清凉的舌尖,婴儿一样温柔无害的含吮,有一种淡淡的芳甜。

薛垣抱住祁涟的头,“你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吗?”

祁涟没说话。薛垣看见电脑显示器上的鼠标自己动了起来,在搜索框里打出两个字,哗啦啦调出一堆网络百科:

「接吻:唇与唇之间的碰触,是一种古老的示爱方式。由于人们都有本能的遗传密码或婴儿时期吸吮的记忆,对接吻可无师自通。爱斯基摩人以吻为符咒,标识自己的所有物,排斥别人染指。」

“你已经学会上网了?”薛垣好不惊讶。

祁涟一脸得意又一脸期待,仿佛某种摇着尾巴等待主人表扬的大型哺乳类萌物。

不给他一点积极的表示是不行的。薛垣摸摸他的头顶:“好孩子,good boy.”

这轻描淡写的表扬显然不能令祁涟满足,网页仍在翻动,“法式热吻”什么的出现了。

薛垣一看不妙,照这个势头,恐怕一些雅蠛蝶的东西也很快就要冒出来了。看来学习能力太强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

“停,停下来!把这些都关掉!”薛垣命令,“等一下还会有别人来,不能让他们看见这些奇怪的东西。”

鼠标犹豫了一下,讪讪地移向网页右上角的叉号。

祁涟的脸庞近在咫尺。纱布已经取掉,湖水般碧绿的深眸清澈见底。

这个家伙,真的很漂亮啊。

薛垣由自己的经验总结出,美貌的人都有一种能力,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外形优势。他们就如同人群中的蝙蝠,向四周发散探路超声波,收集反馈。

这种能力即便不是与貌俱来,也一定会在后天逐渐习得。美貌而又完全不自知的人是不存在的,除非不大正常。

奇特的是,祁涟就是这么一个不正常的家伙,对自己的美毫不自知。若不是清楚地知道他没那么多花花绿绿的肚肠,简直要怀疑是不是欲擒故纵的无心之诱。

薛垣用指尖抹去他唇角的一点濡湿,逗他:“你这么喜欢我,要是有一天发现我撒过很多谎,骗过很多人,你会不会不理我?”

不料祁涟回答得理直气壮:“狐狸说了,要对自己驯养过的东西负责。你是我驯养的狐狸,我会对你负责。”

“…………”虽然这个回答有哪里微妙地不太对,但薛垣还是姑且愉快地接受了。

“那就说好了,你要对我负责。”

“好。”祁涟点头,忽又不放心地追加:“你也要对我负责。”

薛垣低低地笑起来,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我会的。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温暖又真实的感觉,令他不忍放手。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抛弃所有的壁垒,与另一个生命紧紧相依。

“相依为命”这个词有点不合时宜地划过脑海。

十多年前,本应与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的自己,就那样自顾自地逃走了。家人也好,恋人也好,朋友也好,因为害怕被对方抛弃,所以总是先一步抽身。

回过神来,他听见自己伏在祁涟耳边如梦呓般喃喃絮语:“Killian,我一直都很孤独,直到你出现。所以,请你别放弃我。”他转头轻咬对方的耳廓,“Killian,别放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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