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十五（1 / 1）
三十五
有一个人，他原本不必失去的。
那天他又看见她了。天下雨的缘故（他发现遇见她的时候总是在下雨），他走近一家小店要躲雨。店很小，一眼望去就可以包揽下所有的格局，长椅沙发各个分布在四个小桌边，老板则不知所踪。他转头看了看外面，暴雨正气势汹汹地砸向地面，他往里走了几步。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Sherlock，引起他注意的是独自坐在沙发上的落寞的男子。男子的脸令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但又回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直到他走过去，看见他对面躺倒在沙发上的少女时才想起来他是谁。看到她的睡颜，他先是愣了一下，在漫长的惊讶渐渐淡去之后，他坐在了她身边，将她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腿上。对于她还平安这件事，他几乎难以用任何语言、任何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欣喜。他抬起她的手，将自己的手与她的手合十，冰冷的触碰让他感觉到她还活着的实感。
她走了之后，他才开始感觉到恐慌。他发现在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令自己牵挂的人的感觉真的是生不如死。他没有留给她电话虫，他不知道她身处何方，他不确定她是否只身犯险，他最怕的是，如果哪一天她就这样死去了，而他根本不知道。而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爱上的只是一名死者。他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否来过。可等到他现在真正地、再一次触摸到她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担忧真是太小儿科了。他所有的担心、忧虑、牵挂，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又化作乌有。
“喂。”听到男人在叫他，他抬起了头。对方并没有说话，乌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许久之后，他抬起下巴，指了指桌上已经冰凉的菜，说道：“要不要吃？”
老实说，他并不喜欢这个人。可能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他的长相完全符合大众审美，任何人看上一眼都会喜欢上的。他有点害怕Sherlock跟他一起久了也会被拐跑了。不过，特拉法尔加·罗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肤浅的人，所以他不喜欢这家伙的其他原因是，这个人身上的气质和Sherlock太像。他们的长相当然不像，但气质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的冰冷无情就像是遗传似的在他的身上重新显现出来。而当他问自己要不要吃时，脸上的困惑、迷惘与Sherlock一个模样。若是在以前，他肯定会凶巴巴地吼一句我才不吃！现在他却犹豫了。他心里肯定是不吃，嘴上却拒绝不了。于是他提起筷子挑挑拣拣之后，把她喜欢的东西全部挑出来吃掉了，再把她的水一饮而尽，随后便把她的头慢悠悠地放到柔软的沙发上，站起来坐在她所坐的沙发的背面。
他坐下来之后，才开始不好意思起来。脸颊发烫地在沙发上扭扭捏捏。真是魔障，他有点无奈，实在不想承认这家伙其实还挺重要的。或许是他的动作吵醒了另一边睡觉的人，沙发稍微抖动了一下，女孩子爬了起来，还带着困倦的眼，以刚睡醒的糯糯的声音对对面的人说道：“我做梦了。”
在梦中，她重又来到一个地方。在一片薄雾蒙蒙的光景里，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具体有多长，连她自己都无法确认。在这梦里，时间以秒存在，又以秒飞逝。朦胧的景象中，前方有个模糊的人影，感知到她的到来，那个人转过了身。她已经将近七年没有再见到他了，他的样貌、声音、表情、笑容对她来说都不是非常清晰了。可她还是认出了他。认出他之后，她急忙跑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眼含泪水地看着他。在梦中，她嘴唇翕动，空灵的声音在薄雾中飘荡，“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对方微笑着，“是吗？那先让我说吧——”他弯下腰，额头抵靠在她的额头上，“我一直在等你。”
在梦中，人类的她听到这句话，猛地眨了一下眼睛，泪花崩裂开来，她回应道：“嗯，我也一直在找你。”
“梦到了什么？”闻言，她并没有说话，眼睛瞥到桌上的食物之后，像是小孩子心爱的玩具不见了般，皱起眉头惊讶道：“怎么我喜欢的都被吃掉啦？——”
听到这句话，罗在背后偷笑了一下。因为自己喜欢的食物都被吃掉了，Sherlock的心情非常不好，她撅起嘴盯着坐在对面的波塞冬，对方也无奈地看着她。她哼地一声，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走出了小店。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突然感到有点心痛。随后，那阵心痛被逐渐放大，直到他无法忽视起来。和上一次一样。他的心被掏空了。硬生生地被她给掏空了。可是，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爱她。他们几乎走到了快要分离的这一地步，他才明白，他有多么爱她。因为自小失去了双亲，导致他的感情发展有点不平衡。是克拉先生给了他希望，使他认识到了什么是爱。可是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去爱，那个对他重要的人就死去了。现在，他虚弱无力地承认了这一点，一直以来，他加诸于她身上的所有伤害，全部都是因为爱。他知道在自己之前已经有人给过她比他更好的爱了，可他还是想要告诉她，他有多么的爱她。他马上站起身，追了出去。尽管他的内心在咆哮，在哭泣，在一遍一遍重复着他已经明白的事实，他知道他找不到她了。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不会找到她的，一切都是他的错。可是，当他猛然推开门，门外的阴雨柔柔地飘了进来，她的身影毫无防备刺入了他的眼睛。她在门外，若有所思地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是已经等待他很久了。他突然有点想哭。他知道自己是有多么不成熟，既不会说幽默的笑话，也不会在她伤心的时候安慰她，生气了就冲她发脾气，难过了就不理她，可是，当他害怕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当他以为他对她的爱要无处安放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她还在等他。她看上去已经在雨中等他很久了，发已经被这场急雨沾湿。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根本没想到她会在等他。而她慢慢转过头，微笑着看他，再挪步走向他，扯着他的衣领把他往下拉，就着湿润的唇，和他吻在一起。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这种事情，她不是很确定。看着黑色斗篷下高大的男人之后，她无缘无故地想起了这件事。白色的天光下她的皮肤在闪闪发光，Sherlock略带着无奈，又不愿妥协地说：“革命军的首领，找我干嘛。”
多拉格刚才说了一遍，现在又要说第二遍，“你父亲让我来带你回去。”
即使不是他父亲这么要求，他自己也决定要见她一面了。除却她现在危险的处境以外，搞懂她那暧昧不清的立场也是此行的目的。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萨博也要求与其同行。他本并不答应的。革命军少了首领，必须要有一个人坐镇基地，但看他坚持，多拉格也不好多说什么。在来时的旅途中，听萨博说了很多关于小时候的事，使他对于此行有隐隐的担忧。在萨博的陈述中，他认为Sherlock的问题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叛逆期少女违抗父命离开家庭，现在却要面临更多的东西。他以为自他们家离开革命军，前往东海之后情况会有所好转，但没想到竟然恶化了。直到某天他们两人回来，脸上挂着凄苦的笑容告诉他他们被赶出家中了，他便感觉到事情已经向着无法改变的方向运转了。而当萨博以无奈的心情告诉他，目前的她除了已经死去的艾斯能够救她以外，别的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多余。
他看着她绑在腿上的枪，觉得与她的一战是不可避免了。而他其实不愿意与她开战的。
听完他的陈述之后，许久，她抬起头，太阳照耀在她的脸上熠熠闪光，表情是专属于她的困惑与不解，“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样的事。我知道你们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孩而难过。我也认为能够被生下来是一件再幸运不过的事。直到今天，我出卖自己的灵魂，践踏他人的生命成为了伪王。我不曾认为自己不幸。我终于站在了巅峰，所以，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他看着她，翕动嘴唇却没说话。
“——我让你们骄傲了吗？”
那阵心痛如冲击性的攻击直击他心，比以往任何的伤害都更加沉重。所以他想要道歉，想要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身为天龙人，或者不是天龙人，被迫受到阶级的迫害，承担原本不必承担的一切，这都不是她本应得到的。是他的错。尽管他并不是她的生父，但他好歹曾经抱过她，曾经看着她在一个畸形的环境下成长，为了让她不必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建议。
他的悔恨在下一刻立马被她掏空了。“算了，”她低下头冷笑道，“即使不骄傲，我也无所谓。”继续说道，“反正对我来说，这一切只是我想做的，与你们无关。要是就因为生我养我那么几年，就想要对我的一辈子负责，还才叫我伤脑筋呢。况且啊，”她微微笑，“我真的很想杀死爸爸呢。”
“你都已经四十岁了，”她正色道，以调侃而戏谑的语气嘲讽他，“革命只能为下一次革命做出准备。这样的事情以前有，现在有，以后也会有。不然你以为你正推翻的是什么？天龙人？世界政府？你们革命军妄图推翻的是天龙人在八百年前拼死建立起来的秩序。没有秩序，不成方圆。你推翻了这个秩序，然后创建了下个秩序。这个世界上能够创建秩序的是谁，是神。作为神的天敌，你们将神杀死之后自命为神。紧接而来的是下一个作为你的天敌的人出现。神的天敌出现了，筹备着打倒你们，再一次掀起风暴。可是，能够统治愚昧的，始终是愚昧。作为你的天敌，我既高兴，又遗憾，圣地里的天龙人，能杀的，几乎都被我杀了。不能杀的，也已经吓得躲在高高的围墙之后恐惧地等待着你。因此，革命军的行动肯定比你想象的要顺利。你应该感谢我才是，”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令人羞愧的傲慢，“世界的潮流击败了旧势力，那么，谁来当王？”
“——”他沉吟许久，“你太聪明了，”他皱起眉头，“这样不好。”
“你已经四十岁了，”她又重复了那一句话，“昨天，世界是你的；今天，世界是你的；”她的獠牙刺破下唇，“明天，我就要把世界从你的手中抢过来！”
谈判破裂。
革命家作出了最后的决定，“真可惜，我答应过你双亲，要将你安全带回去的，不过……”他在心中淡淡地叹了口气，“既然你还停留在今天，那我只好让你等不到明天的黎明了。”
其实他本来就做好了不能把她安全带回去的打算了。根据她近期的行为来分析，很容易就得出她的态度是与革命军为敌，她既不偏袒政府，但又与革命军作对，屠杀天龙人，悬赏海贼，作为全民公敌的她，打着什么算盘他并不清楚。不过有一点他非常确定——她完全在为自己的血统自豪。正是她这种自发性的、无意识的自豪感从而延伸出的傲慢使无数人受到迫害。没办法。像她父亲那样的天龙人实在是太少了。
锐利的风刃划破了她的皮肤，她愣了一下，无法控制步调，下一秒，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单手捏着她纤细的脖颈，把她提到半空中。她没有力气召唤，处于劣势的少女两腿无力地摆动着在空中挣扎，他皱起眉，平静而又愤怒地说道：“你或许不知道。你的双亲。你的父亲，花了前半生只为了摆脱天龙人的身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活在世界上。而你的母亲，背负着叛国之名，为了自由不惜远赴他乡，离开了自己的家族。他们为了你，放弃了他们作为人类与世界对抗的勇气与梦想，心甘情愿地做好平凡度过一生的准备，可你却把一切都毁了！”他的声音有难以抑制的愤怒，“你再一次把天龙人推到了顶点，使得你父亲的立场尴尬不已，你的母亲一直在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自责不已，而你，不惜一切代价毁灭了他们的梦想。难以置信，他们明明是那样温柔的人，却拥有你这样的女儿，”他的力气越来越大，使她逐渐喘不过气来，“结果……连那孩子都改变不了你吗？！”
她感觉自己正处于模糊的濒死状态，呼吸变得钝痛，在难以忍受的剧痛的胸腔中缓慢过渡，直到再也没有氧气能够插足，世界是黑色的，像一座看不见的城堡。她可能要死了。她又想起对路飞说的话，她确实骗了他，不过算了，反正他也没有按照约定保护她。
“——够了！”一阵怒吼伴随着右后边赤色火球向他袭来，他往后一闪，手中不自觉放下女孩。萨博冲上去，把她抱在怀里。他往怀中的她看了一眼，对方正陷入深深的昏迷中，他下意识抓紧她，抬起头坚定地说道：“抱歉，多拉格先生，”他的手触碰到她的皮肤，“虽然你有恩于我，但是，在这以上，我不能再看着你欺负Sherlock了。”
多拉格并不好解释自己的行为，但他肯定不是要置她于死地。她做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些事固然不对，但并不违背革命军的理念。他也有可能太心急了，看着她父母哀愁的表情，想起曾经在他怀里打滚的小孩子，他都不敢相信她会长成那副模样。长成了一个残忍无情的吸血鬼。
他看着自己多年前救回来的孩子，叹了口气，像是个委托重任的父亲似的，沉重地说道：“请代我照顾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