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永安扣(六)(1 / 1)
直到第二日黎明的曙光袭来,盘旋在众人耳边的呐喊厮杀声才渐渐消歇,前方有将士举着染满血的战旗跑回来,高声呼道:“胜了!胜了!”
阿瑾瞬间热泪盈眶,不顾他人的阻拦冲了出去。
段晨风骑在马上,紧紧勒住缰绳,目光狠厉地看向前方,盯着每一个瑟瑟发抖的敌人。身披的战袍闪着微光,手握的长、枪上刺挂着一个仍旧滴血的头颅,凌空而指,划破苍穹。
“杀。”
一字落,最后的嘶喊声再起。
……
战事初停,四处死寂一片。
活着的将士们沉默地将满地的尸首收集起来,同伴的、敌人的,并没有区别对待。因为对这群刀尖上舔舐性命的人来说,只要是在这战场上拼杀到最后一刻的人,无论敌友,都同样值得被尊重。
段晨风举着火把,面对着等身高的尸堆,他突然掀起长袍,屈身半跪在地上,高扬的声音带着些冷意。
“我段晨风对天起誓,此生定不负诸位今日所托,以我之身,守我疆土!护我山河!”
说罢郑重地将火炬掷出,再无声息的尸堆瞬间变成一片火海,倔强的火舌不屈地攀上云霄,在段晨风幽暗的眼中倒映出两簇火苗,将他的双眸染上一片殷红。
身后的将士们纷纷跪在地上,扬起长、枪,以统一的节奏高声呐喊起来,直入云霄响彻天际。
“守我疆土!护我山河!”
见到这幕,阿瑾捂住颤抖的嘴唇,眼泪再也止不住,瞬间湿了手心。
……
回到驻地后,段晨风便将自己关在营帐中,不许任何人靠近。阿瑾察觉到他的异常,想到一种可能,秀眉微微皱起。她想进去查看,怎料刚到营帐门口便被两个将士拦下。
“让开!”她冷冷地喝道。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写满无奈,却执意守在门口不让她通过,“阿进军医,别让我们为难。”
她瞪着他们,“也别逼我动手!”
若是他们还不让开,就别怪她强攻。两人仍没有动作,阿瑾后退一步准备动手,却被里面的一道声音打断,“让她进来。”
她匆匆跑过去,掀起帘帐进入里面。
段晨风撑着额头倚坐在桌旁,脸色有些苍白,看到她出现时,也只是微微抬眸,“什么事?”
阿瑾一步一步走近,在他身前蹲下,慢慢抬起的手被他紧紧抓住,阻止她下一步动作。
“放手。”她强行挣脱他的束缚,一件件褪去他身上的血袍。
果然如此!
此时他的胸口上多出条半寸深的刀痕,离心脏的位置只有一指宽,虽经过简单的处理,但伤口处仍淌着暗红色的鲜血,触目惊心。
段晨风拧起眉,深邃的眸子一刻不停地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不愿错过她脸上的任何异常表情。
他不想让她看到这幕,不想她见到这些残忍的画面。
他希望能将她护在身后,替她扛下这些无需她承受的刀光剑影,和生离死别。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一直像从前般不谙世事、鬼灵精怪,而不是如同现在。
没有恐惧,没有颤抖,只是沉默且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住伤口,好似一夜之间,那个会杏目微瞪,会扯着他的衣袖道歉的阿瑾,真正长大了。
他抬手覆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阿瑾。”
“疼吗?”她的声音有些低哑。
他摇头,“不疼。”
阿瑾意味不明地挑眉,突然趁其不备,狠狠勒住系在他胸口的绷带,“疼吗?”
还不及他回答,她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直到段晨风紧蹙剑眉,额上沁出几分冷汗,她才堪堪停住手。
“现在疼不疼!”
段晨风万般无奈地轻揉眉角,顺从地点点头,“阿瑾,真的很疼。”
“知道疼就长点记性!”阿瑾拂开自己鬓发上的手,别过头不去看他,可再开口时嗓音中明显带上些湿意,“把我上次赠你的玉佩还我!”
段晨风不明所以,却还是从袖中拿出那块水墨青花佩,递给了她。
阿瑾怔怔地盯着这枚玉佩,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半晌过后她才勾住他的脖颈。
“阿瑾。”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此时耳边充斥着的全是她带着哭腔却伪装镇定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怕伤退后会导致军心不稳。坐上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你早习惯他们仰望的目光,他们也习惯将你当作不倒下的信念,只要你还支撑在战场上,只要你还是那个不败的神话,他们便会同你拼杀到最后一刻。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听见她顿了顿,“可是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因为我更知道,你也是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会受伤、会流血、会被伤痛折磨的普通人。我不关心其他人的性命安危,也不在意你能否流芳千古,我只愿你能平安活在这世上,不必再受伤病和疼痛的纷扰。我只愿你今生,暮暮永乐,岁岁平安。”
她将那枚玉佩上的红绳打了个结。
段晨风身形一颤,皱着眉阻止她,她却执意环住他,将那枚玉佩轻轻系在他的颈项。
“你们都管这玉佩叫做水墨青花佩,说它能调遣千军万马,说它能得万人叩首称谢。可你们说的那些,我从来都没听过。从我记事起,这玉佩就只有一个名字,我娘将它放在我身边,也只希望这玉佩能替她守住我。段晨风,现在我真正将它转赠予你,不求这玉佩能护你平安,但只求你今后,能保护好自己。”
段晨风愣住,素来幽深的眼眸此刻白茫茫一片,心中杂乱如麻,完全没有办法思考,更不想思考。他只想遵从本能,将她紧紧地锁在怀中,从此再也不放开。
可阿瑾却抢先退后一步,水眸微敛,微笑道:“早些休息,我先出去了。”
风起潇潇,飞沙卷卷,扑打在营帐的帷幕之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可这些扰乱人心的声音,传在段晨风耳中,却犹如春日莺啼。他仍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如同一尊铜塑般,久久伫立着。
两日后,段晨风领军回营。
阿瑾依旧细心照料着段晨风的伤势,而对于那晚的事,没有谁再提起。也对,彼此心照不宣的事,确实没有必要提。
她不禁弯唇轻笑。
子修对她如今的这副模样嗤之以鼻,嫌弃地将刚烤好的甜薯扔给她。他是见这丫头边防巡视回来后一直不对劲,料想她估计见到些恐怖的画面受了刺激,才好心好意地偷偷领她出来散心。没想到她这一路上只不住傻笑,果然小妖女的心思猜不得,他居然还担心过他,真是浪费自己的一片好意。
“喂,别看了,再不吃就要凉了。”
阿瑾颠了颠手中黑乎乎的一团,甜笑道:“这个我带回去给段晨风吃,你再给我烤一个。”
“呸呸呸!”子修吐掉嘴里的黑炭,不可思议地瞪着她,“我说臭丫头,这可是我偷的!你这样正大光明地带给将军,你是想让我挨罚?”
阿瑾撑着脑袋,脸上的笑意怎么也遮不住,“那有什么关系,反正罚的不是我。”
子修在心底暗骂了声狼心狗肺,最终却还是妥协,“你先吃,我再给将军烤一个。对了,你和将军何时关系这么好,我记得在鬼谷时你不还看他不顺眼?”
阿瑾掰着甜薯的皮,“那是以前,我现在看他,怎么看怎么顺眼。”
子修抽了抽嘴角,不想浪费精力同一个不停傻笑的疯丫头说话,他拨弄着火堆,看着燃烧的火光,突然灵光一闪,骤然扭头,结结巴巴地问道:“阿瑾,你……你不会是看上将军了吧?”
阿瑾点点头,“是呀。我喜欢他,很喜欢!”
子修惊地目瞪口呆,“那将军呢?”
阿瑾抿了抿唇,含笑道:“也喜欢吧。”
子修虽开始有些震惊,可后来想想,恐怕也只有将军能治住阿瑾,这样倒也不错。可再深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仔细捉摸着阿瑾方才的话,挑眉道:“阿瑾,你自作多情吧,你那语气,分明是从来没问过将军!啧啧,该不会是怕被拒绝不敢说吧?可真是给我们鬼谷丢人!”
阿瑾嗔怒道,“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肤浅?有些话根本就不需要开口,我能感觉到,他也能!”
子修举手覆住眼睛,见怪了她耍泼的样子,如今面前这副这含羞带怯的模样,真让他接受无能,还是少看为妙,少看为妙!
等到他放下手时,又在心底一阵懊恼,他到底招谁惹谁了!
万般悔意下,也只能匆匆灭掉跟前的火堆,掩埋所有的证据,然后挺直腰身,大声喊道:“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