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1章(1 / 1)
我在哪儿?
我跪在光洁雪白的地板上,低着头虚弱无力地睁开双眼。不知何时我被换上了和这地板同样洁白的衣裙,我的头发还淌着泥水,它浸透了我的衣衫却不肯停止,像有源泉似的慢慢顺着我的脚踝,积蓄成一个浅浅的湖泊。我的身体被水泡得浮肿,白得几近透明,散发着河水的腥气。我抬起一只手想揉一揉膝关节看我是否还能站起来却迟迟不敢触碰自己,生怕我嵌了泥沙的指尖一碰到皮肤,它就会像被针戳了一下的气球似的,“啵”地一下破裂,流出早已被河水侵蚀了的血肉和脂肪。我猛咳了几下,呕出了一口河水,但依然觉得自己喉咙里全是涩涩的沙子。幸好这地面不会反光,我完全能想象现在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样。
这时,我眼前不远处的地面上反射出一个极为模糊的灰色影子。是谁?我努力驱使着僵硬的脖子,一点一点让自己抬头——我看到你穿着一身我没有见过的衣服,像光一样站在我跟前,极为温暖却又冷漠遥远地俯视着我。
“站起来。”你说。
我心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没有回答也没有动。我好像是哭了,但我不知道自己冰凉的身体是否还能流出温热的眼泪。我是死是活?既然我见到了你,我大概还活着,可是你为何像一个神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样望着我,为何不来扶我?
“我需要你站起来。”
我似没有听到,打量这雪白的房间。这间小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六面皆为白色,墙壁的材质很特别,有点像珍珠贝,也有点像等离子屏幕。难道我被抓回去了?这儿是云端在星城建的那座浮空城?
“站起来吧,跟我来。”你虚无地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过身推门离开,消失在煞白的光影里。
你别走!等等我……我是真的站不起来!我的皮肤像纸一样脆弱,我的肌肉松散无力,我的经脉扭曲错位,我的骨骼僵硬疼痛。但是我不能眼看着他就这么消失了!唯一的信念拖着我分分秒秒可能会散架倒塌的身体半走半挪地推开一道道门,穿过一间间同样空无一物的房间,红的白的蓝的绿的,我面前永远有一扇门也永远只有一扇扇门,没有终点,也找不到你的踪迹,仿佛刚才只是我执念产生的幻觉,可是我不信!
不知道走了多远,走了多久,我身上的河水都流干了,我的身体也渐渐开始听从我的指挥。突然世界的墙角被人从外面打破了,我惊得猛仰头,看到一只巨大的人眼透过破碎的墙角向里窥探着,感觉像我只是被关在盒子里供人作乐的玩物,而真正的“人”在外面观察着里世界,轻而易举地翻天覆地,我的世界——这个由它创造的世界对它而言毫无意义,因为外面才是真实的宇宙。
我并没有害怕,只是在这一瞬间迷惑了。我唯一想知道的是,刚才出现的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那只眼睛发现了我,忽然间整个天花板都被掀开了,露出外面破碎的星空。
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找到你了!”
我惊醒,重新连上了真实世界的信号。
我左脸火辣辣地疼,眼睛像被胶水粘合,怎么也睁不开;应该是躺在床上,厚实的垫子托着我虚弱的身体,枕头和被子上有股生活的气味;离我不远处有一男一女在争论什么,我装作未醒,脑袋空空地听他们说话。
“我就跟你说吧,打她巴掌也没用!你偏不信。”男的声音听上去比较阴柔,半指责半唉声叹气。
“你居然还说我?你作为一个医生医不好她倒先说起我来了?要不是你没用,用得着我想这些歪门邪道吗!再不弄醒她,她得睡到什么时候!都一个礼拜了!”这女孩子毫不示弱,振振有词的倒挺有趣。
“是啊,我只是个医生,又不是神。该用的办法我都用了,她不醒能怪我吗!”
“我不管!我没耐心了,我今天一定要弄醒她!”
“齐荫,你有病吗!”
“你瞎了吧,有病的人躺在那边呢。”女孩子的声音近了一些,“难道她不醒我们就一直把她养在这里伺候着吗?多浪费粮食!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就算醒了又能有什么用?留着也是白养活,还不如丢出去吸引点掠食者来呢。”
男的急了:“你也太不人道了!”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人道的随便捡垃圾回来的行为。”女孩子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不行,我也不管,我就是不能见死不救!”
“哦。那么话说回来,你还是得听我的。前面我说了,我今天一定要这女的醒过来。”她并未停顿思考,不知是太聪明还是早有预谋,接着说,“扇耳光不醒,可能是还不够疼。这样吧……我们划她两刀试试?”
“不行不行,你疯了吗?人家还活着,会流血的!”男人的声音有点抖了。
“废话,这不还有你吗?我来割她,你接着给她包扎呗。”
“啊?!”
我的老天……顾不上多想,我赶忙咳嗽了两声。
那二人听到了我的动静,我感到他们凑了过来。
女孩子抢先问:“喂,你醒了?”
我点了点头,觉得背后全是冷汗,默默庆幸自己醒得及时。
男的说:“姑娘你别怕,我是医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疼的?”
我才发现我连说话都提不上气,于是只能用气音回答:“没有,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不过我的眼睛好像睁不开了。”
那医生摸了摸我的眼皮,自言自语道:“咦?怎么会流脓结块了,刚捡回来查看你眼球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女孩子插话道:“这家伙头几天一直在无意识地哭,哭了几天就不哭了,会不会是没眼泪流只能流脓了?”
“对呀,你怎么不早说?”
“我又不知道泪腺还有这功能。”她拍了拍我,“不好意思啊,我看你脸是干的便没注意。”
我感到有只手拽着我的睫毛轻轻拉了拉。
“唔……你看,”医生说,“脓液干了以后在她睫毛根部结块了,上下眼睑就跟被缝起来了一样,靠自己是睁不开的。”
“真的呢……”
“我得回去调点药水给她化开,你等我一下。”
“何必那么麻烦——”
我还没觉得不对劲,眼皮一酸,便突然能睁开一只眼了。我急于分辨周围环境,眼睛却还没有适应过来,眼前亮得刺眼,又忽然看到面前一把银晃晃的剪刀,我吓得缩了一下。什么情况!
“你……你,你把她睫毛直接剪掉了?”那医生三步两步冲了回来,指着女孩子手里的剪刀难以置信地说。
“对啊,这有什么,不还能长出来嘛。”她抬手顺便把我另一只眼睛的睫毛也都剪了。
“你等我一下会死吗!”
“不会,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很容易解决的事情处理得那么麻烦。”
“你!哎……我没法跟你沟通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那么糙啊!你看看别人,谁像你这么简单粗暴!”
“可是很有效啊。”她拎着我的两条睫毛晃了晃。
“我跟你说,这东西就和动物的胡子一样,不能乱剪,都是有用的!这下好了,我还得给她做副眼镜。哎!气死我了,我先走了,你别再乱来了。”男医生凑到我眼前,“这位姑娘,我劝你千万别睡着了,自求多福吧。”
此时我刚能看清一些细小的东西,只觉得此人长相极美,青丝及肩,我目送他纤若无骨的背影出了门。他居然是个男人,还是医生?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我侧过头观察四周,这屋子内部看起来比星城要好一些,但未看见堡垒里的科技产物,没有照片、衣柜这样私人的东西,布置得却也不像病房,也许只是普通的空房。窗外的风景被半透的窗帘遮蔽,以我现在的视觉神经,真是什么也看不清。至于被那女孩子剪了睫毛,我倒真不怎么在意,眼皮本就酸胀,失去了睫毛反而轻松了些许。
“喂,你都躺一礼拜了,可以坐起来了。”她完全不管我的意见,强行帮我垫好枕头拉我坐了起来,“其实你的身体并没有你感觉的那么虚弱,能坐的话就不要躺着。”
我仔细感觉了一下,除了全身无力、胃里空空之外,确实没有特别难受的地方,五脏六腑还在正常运作,也没有动不了的骨头。
“怎么样,我说的对吧?你只是营养不良,加上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呛了几口河水,其他都挺好的,兰稚早检查过了。”这女孩子的瞳孔竟是灰绿色的,像不详的阴燃之焰,眼神倒是坚韧有力,看上去精力充沛。
她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兰稚就是刚才那个长得很美的医生,我是齐荫,这几天是我们在照顾你。”
“谢谢。我叫杜若。”我还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只能尽量少说几个字,轻声回答。
“谢谢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一定会记住的。”齐荫不做作不客气,这样的回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应是明白我还说不了什么,自己接了话:“你放心,这里是独立在外的黎明山谷,就是那个传言收留了许多逃犯的地方,不差你一个,所以我们暂时不会卖了你。你从西边的瀑布摔了下来,因为冲击昏了过去,不过你有救生衣,没呛进肺里太多水。后来你被水流推到了岸边,在快被风吹成人干的时候恰好碰上了我们的人,兰稚便把你救了回来。你的船已经彻底坏了,若你需要,我们可以把你丢回星城。不过话说回来,你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被逼得非要来找我们这个传说之地?”
我犯了什么事?呵呵……她这句话瞬间打开了我因昏睡而暂时关闭的记忆闸口,所有的事情和情绪又汹汹地回来了,我头疼欲裂,就连心口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齐荫没注意到我的变化,依然在耳旁滔滔不绝:“我知道能在星城里听到传言就代表了你一定的地位,能搞到船活着从那片满是怪物的林子里逃到河道旁更是艰难。不过这河的岔口很多,你怎么知道就是这条路呢?该死!该不会有人画了路线图吧!我说,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我不答,又开始不住地落泪。周庭宇,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是否按如她所言的路线送我离开,又是否牵连了旁人的前途甚至性命?你这么做等同于目无权势,之后又该如何向云端解释?即便出于种种原因周氏安然无恙,我一走,至少毫无疑问地给整个周家的发展笼上一层不深不浅的阴影。
这两年里,周庭宇给了我爱意、关心、保护、理解,给了我可以发挥所长的工作,照顾我的朋友,甚至违背原则地帮我收拾残局。而我什么也无法给他,仿佛本来就一无所有。在不久之前我本欢欣地以为总算解决了所有的难题,可以一起去改变一些格局,最终却还是麻烦他、拖累他,害他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想尽办法保住我的性命。
其实我并不值得他这样做。细细回想,我的一生看见了开头便能猜到结尾。身份决定了我的家庭,家庭决定了成长环境,而它决定了我大部分的性格。我曾以为凭借着这么多年沉淀的心性和能力,依靠着王叔和周庭宇的帮助,能够跳脱出我这类人本该承受的命运。可是我在一路上早就忘记了身份才是所有事情的根源,它是铁的事实,绝无改变的可能!它像影子一样时时刻刻跟着我,从未消失,只不过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藏在我的鞋底。我能回报周庭宇的唯有我一直以来用诸多手段小心翼翼保护在心底的善良,可单纯的善良是毫无用处的。
你考虑了这么多,却唯独欠考虑了我自己的感受。是,如此一来,我不用被云端抓走了,我好歹因为你活了下来。但然后呢?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离开堡垒一心只想生存下去的小姑娘,如今我失去了家人、朋友、我一直以来努力追求的生活、希望和设想,我无法追寻任何一方的身份,如同一个没有存在过的人,孤独地坐在此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活下来了,但我注定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所以其实你千方百计给我的无异于一条死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情愿死在星城,虽然我依然会连累你,但起码我的魂魄可以留在我想停留的地方。可是我爱你,我无法自私地违背你的愿望。纵然我哀莫大于心死地不得不留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孤独、绝望、无法求生亦无法求死,我会尽力在对你的思念中活得久一些,替你看看远方的世界。
“嘿!”齐荫拿了块手帕在帮我擦眼泪,我垂着眼睛看不到她的表情,也无心力去在意,只听她无奈又恼火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呀!问什么都不答,是对救命恩人的正确态度吗!一个劲就知道哭哭哭,简直没完没了了……我真好奇,你这几天喝的水都没你流的眼泪多,你竟然还不渴?”
我无动于衷,只觉得心里极苦极累。
“喝点水吧,来来……”她还算温柔地强灌了我几口水,而后又拿起一小碗粥,耐心很好地一点点喂我。我机械地任由她喂粥、抹泪,以前的许多场景跳跃着在我脑海中闪过,我像离魂般静静坐着,心中空落。
“哭得这么凶,难道你是失恋了?”
我不言语。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承认了?”她见我还是没有反应,并未失望或气恼,敲着调羹自言自语道,“这么看来,你以前混得真不错。别人都是犯了天大的事才被逼到这里,最轻也是被星城永久驱逐,而你……朋友!你可以啊!别哭了,我很看好你哟!”
她喂完我粥后很干脆地离开了,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仿佛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混到这个份上,很多事都无所谓了。我半躺着尽量不去回忆往事,均匀、清醒地呼吸着,对这里的人和事不担心不好奇,安静乖巧得似熟睡的猫。
我睁眼合眼,忽梦忽醒。在浅眠时似乎有几波人推门进来过,不过我已不在意他们的意图。齐荫每日都会过来照看我几回,只是见我面色愈发悲戚,再没好意思像我刚醒来时那般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