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梦魇(1 / 1)
一月之后,林微雨的身子调理的差不多,她父母七七四十九日的丧期也已过。顾琰这几日正准备回京事宜,少来看她,就算是来,也只不过是寒暄几句。林微雨总觉得自从那日从山洞回来,他便像是在刻意回避她。她大概猜到是因为那日在洞中躲雨,又加上她对他说的气话,所以,让他误以为她对孟渊有意。
晌午的时候,梦阁门外不知是哪一家的家仆,说是要见林小姐。一个月没怎么出门,林微雨也在奇怪到底是谁找她。于是,没有让梦阁里的下人代步,自己去了门口。
“林小姐,我家老爷转交。”
她接过信,目光落在那个童仆身上,信封上写着林小姐亲启,想了想,又苦苦的笑了。暗想,这傅州能给她写信的老爷,恐怕只有孟武了。她摆了摆手,转身进了梦阁,坐在房间里拆开了那封信。
原来,是封请柬。
三日后,她一改素颜,淡起梳妆。这事她没告诉顾琰,只想着告诉了也没用,徒增烦恼罢了。她朝着铜镜中自己坚强的笑笑,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原本,她是不打算去的,她知道孟武给她请柬的意思无非也是想要羞辱她是个被退婚的人。可又转念一想,她若是不去便更让孟武以为她不敢面对,以为她是眷恋孟家的婚事的。
“你真的要去?”门口处响起了顾琰的声音,她看到握在他手中的那张请柬,心下奇怪,却不知他怎么拿到的。
“嗯。”不知为何,她突然感到心虚起来。但脸上的表情是异常的镇静。
“为什么?”他仍站在门口,冷冷的问道。
她坦白道,“因为,我不想让孟武以为我对孟家还有留恋,我不想让他看轻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放不下的。我倒是很想看看他们那些人的嘴脸。他既是给了我请柬,去,便要忍受人群中异样的眼光,或悲悯,或嘲笑。不去,便是让他以为我是个胆小、怯懦的人。两者权衡,我选择前者。”
她还是初见时的那个模样,带着那一份坚韧傲人的骨气。她若选择,便什么也不怕。不惧怕三日之后自己会不会死去,也不惧怕别人说什么。他本来是要劝她,可现在却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劝得动,甚至,若是此刻变成他,他也会作同样的选择。
她缓缓走到他面前,抽出那张请柬。他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的看着她离开。
手中拿着贺礼,从梦阁走到孟府。其实,这其中的路程并不长,但她却感觉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对于孟府的退婚,她并不诧异,也不觉可惜。自从姜世被抓她恢复林微雨的身份以来,亲朋的来信竟出奇的口径一致,皆言家中近况日下,无以济日。其中意义,不言自明。亲人都如此不愿,何况他一个外人。她只是无限感慨,昔日那个清高、受人追捧的林家小姐,如今却像是过街老鼠一般。
还真是人心薄凉。
她正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孟府门前。孟家大喜之事,全城富户一定也悉数到场。抬眼望去,红绸挂树,十里红妆。而在其中,她竟然发现他的身影,他静静的站着,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但即便如此还是一样的让人过目不忘,一眼便能认出。见到她,他淡淡的笑着向她走近。她忽然有些恍惚,不敢相信。
“你怎么会来。”他还没走到她面前,她便急不可耐的问道。
“我已准备好贺礼,这一份丢了吧。”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其实早已在心里回答了千万遍,担心你。他霸道的将她的贺礼丢到了一边,拉着她进了孟府。
不出意外的,在孟府的宾客大都认出了这位昔日的林家千金,夹杂在嘲笑与悲悯的眼光中,也有人对在一旁的顾琰投下了好奇的目光。他观察着这时的林微雨,发现她藏得很好,丝毫不在意旁人对她的目光和丝丝细语,仍旧是从容优雅的表情。偶有一两个人指指点点,她看见了,也压抑住心中的怒火表现的释然。但顾琰看得出她眼底的痛苦,这时的他除了紧握住她的手,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让她平静。唯一要告诉她的,便是忍。
“老爷,林小姐的贺礼是翡翠盆景——开枝散叶。人,也到了。”
姜武本来微闭的双眼一下子睁开,嘴角勾起了不屑的笑,看着那一盆开枝散叶。它在从窗格外头透过的光线下显得朦胧而透明。雕工极其细腻,连一片叶子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倒是阔气,人也到了。哼,竟是小看她了。”
夜幕降临,新娘已经入了洞房,剩下新郎和孟武在座下陪酒。陪酒到他们这一桌,林微雨看到孟武嘴角的坏笑,真想不由分说给他一拳。
“没想到林小姐竟然能来,真是犬子的荣幸。”
“孟叔叔这话说的怪了,接了请柬哪有不来的道理?何故说竟然?只是我与阿渊无缘而已。如今他喜结连理,我理应高兴。”
林微雨话说的很轻,不慌不忙,孟武瞧她一脸镇静,便哼了一声。她刚要将敬下的酒掩口喝掉,却被顾琰一手接过,泼了出去。在场的宾客无一不在看着他。他倒是很镇定,可孟武却已经气得摔杯。
“全傅州没人敢泼我的酒!你是个什么东西!”孟武万般算计,却没想到这小子在婚宴之上这般无理。不由得勃然大怒。顾琰将她拽到自己身后,淡然的说道。
“孟老爷既然心中不快,又何必如此假惺惺。”他将酒盅按在桌上,孟武却不知为何竟感觉背后一丝凉意,见他冷漠嘲笑的眼神也有种忐忑。
“你……是何人,林小姐不用如此让孟某在这儿丢面子吧。”
他轻笑,又接着说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孟老爷不会不懂。丢面子?如此便丢了!”
“你,到底是何人!”孟武有些气不过,微微颤抖。
“我是何人?我今日在这儿,便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林微雨在他身后平静的看着他们的这一场博弈。他面相平静,而孟武却已是满脸通红。她观察着他淡然的侧脸,充满棱角又满是冷漠。此时的他与她认识的那个顾琰仿佛是两个人。在她面前,虽然有时他显得生分,但并不像这样眼中带着犀利的仿佛能致人于死地的光。
说着,便将林微雨领了出去,留下那一票人呆呆的站着。孟武直到他们走远才反应过来,怒气冲天的叫起仆役。
“别追了,他便是当今的毓王殿下。”
孟渊倒是没有他爹的火气,平静的很。自从那夜他抱林微雨回去,便已从阿璋的口中得知他的身份,令天下人都称道的贤王——毓王顾琰。
“什么?!”孟武一下子瘫坐在座位上,苦笑道,“呵,若真是如此,还真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顾琰带着她离开喜庆非凡的孟府,和她骑着马狂奔。夜晚的风将他们的长发吹起,他坐在后面,将她环在怀抱里。她虽会骑马,可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便害怕的紧紧抓住缰绳,紧张的一动也不敢动。原本她是害怕的,可是有那么一秒,她突然感到了顾琰手中的温度。温热的、细腻的将她的恐惧包围,然后驱散。
她已然羞红了脸,幸而他坐在后面,又幸而是这样的黑夜。
不知道究竟颠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她被马儿颠得有些难受,感到背后丝丝凉意,知道他是跳下了马背,又是黑夜,举目四望找不见他的手。
“下来。”
她又感到那一种温热,顺势跳下马。
“你作弄我?”
他轻笑出声,感到奇怪,便说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明知我夜盲,却为何大半夜的带到这里。”
她的表情像是受了委屈,眼中没了焦距。
“有些东西,不需要眼睛去看也可以感受。你试着把眼睛闭上,心情会不会好一点?”他沉郁冷静的声音像是扎进了她的身体里,却还是温热的。
她合上双眼,感受空气里弥漫着的花香还有微微向她吹来的夏日里温柔的清风。她的心情是有些糟,不过并不是顾琰想的因为孟渊成亲的事。她只是感到了一个人生活在这世上的无力而已,那一种被抛弃的无力感像是茧一样有时让她透不过气。那一种失去亲人,失去朋友,失去一切绝望而无力的痛苦让她觉得,现在的她像是水中的萍,飘摇在这现实的现世,无根无依。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为了孟渊而不开心?”她闭着眼睛,双手张开,尽情的感受清风拂面的清凉。
“你说,你觉得可惜。”这像是提起了他的什么不开心的事,微风将他们的头发吹起,遮住他的表情。
她微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望向一处。
“如果,我说不可惜;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不会信?”
她的声音很轻,飘渺的顺着夜风飘进他的耳朵里。他的唇微启,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除了草丛里蟋蟀的鸣叫,夜里的草原安静极了,他们之间也安静极了。可是,她感到了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感觉他的脑袋和她紧靠着,他的肩膀就在下面抬着她的脑袋。
“信。”
啪嗒
顾玧手下一滑,刚刚端在手中的茶杯竟然掉了,摔在地上,又是一地的茶水。在一旁侍茶的婢女将茶渍收拾干净,退了出去。他有些恍惚,刚刚也是这般恍惚。他走到院子里,抬头望着只剩下一半的月亮,那眼神仿佛是将他带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他站在那儿站了很久,不知在想着什么。
忽然觉得身上又被人披了件衣服,他侧过头,发现了若茵充满笑意的眼。
“夜里风大,站在这里做什么。”
若茵站在他的面前,将披风披好,系上了盘扣。
“想些有时想不明白的事。”
他的语气深沉,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刚刚的那一杯碎了的茶杯使他想起了林微雨。可是,即使让他再重选一次,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若茵,若是你,父母亲因我而死,又亲眼看到我杀了朋友。你会怎么样?”
若茵的手在他的身前顿住,又扣下最后一颗扣子。
“王爷是想要什么答案?恐怕是心知肚明吧。若是我,若我不爱你,我会恨透你,报复你,让你生不如死。若我爱你,便会一辈子不见你。”
生不如死
“为什么,我们每次相见你都要伤害我身边的人。为什么,你连一个希望都不给我。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残忍。为什么……”
“我本该想到的,是我错了,是我太天真。你原本就是这样狠心的人,是不是?”
他又想起那个雨天,她浑身湿透的跑来,带着失望又怨恨的眼神说着这些话。听着若茵的话,他苦笑,是啊,是心知肚明。自己是太贪心,才会有幻想。
“若茵,若是我,无论那人我爱与不爱,都将会是生不如死。”
一辈子不见,我宁愿选择她让我生不如死。
林微雨看见了她小时候的摸样,在草原之中,她就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她自己。她的母亲亲昵的握着她的手,父亲则站在旁边充满蜜意的笑着。这里草长的好高,快要淹没小小的她。她好想抓住这样的幸福,目光流露出不舍,抬起的双手停在半空。原本真真切切的幸福,现在却变成妄想。看见自己那时幸福、自由的笑容,她却哭了,好像那是触摸不到的阳光。
一切都不存在了,这样的幸福,这样的美好,这样的笑容,她所有的所有。
而就在她想要走近他们的时候,突然又像是置身在另一个地方。草原的花花草草、温暖的阳光还有吹拂绿草的微风一下子消失,变成了悬崖。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悬崖边,惧无处不在的笼罩着她,让她后背一阵阵发凉。
“我要活。”
耳畔响起了顾玧沉郁的声音,她惊起,回过身来,却被推入崖底。
“不要!”
她猛地惊醒,被子早已湿透。她起身在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膝。像是受到了惊吓,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停了好一会儿,眼泪早已润湿了她的脸颊,可却还是忍不住。
原本,只是哽咽,慢慢地,变成了痛哭,歇斯底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