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人物番外 西子(1 / 1)
“致儿,不过来一起玩吗?”
每天总是会有那么个人来叫他。
“不许叫我致儿!我才不跟你们玩泥巴。”
少年搬来凳子趴在他窗前:“真不去?这次就我一个,我带你去看雀儿,花花绿绿的那种。”
“……就一个时辰。”
男童似乎很不情愿地,磨磨蹭蹭地跑了出去。
其实仔细想想自己曾经的童年也就是这样过了,被自诩为大哥的墨非攻从早到晚地拖着在京城到处乱跑。
那个时候自己的名字是,崔致。
左丞崔清的独子。
所有人都叫自己致儿。
其实左丞和右丞的关系很不错,至少父亲从来就不会阻止自己和墨非攻往来,甚至于,他与右丞有时也会私下喝点酒聊会天。
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所有人都说他是好官。
虽然他一直很严肃,让自己连亲昵一点的爹爹都不敢叫,但是父亲真的很爱他。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自己大概会如同早已设定好的方向,读书、科举、做官、娶妻、生子。
其实最开始的愿望是像父亲一样做一个被百姓称道清廉正直的好官。
然而一场火毁了一切。
那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父亲像往常一样出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那些带刀的男人要毫不讲理地闯进他的家杀死他的娘亲和侍女?
为什么要一把火烧了一切?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让他恶心犯呕,身边到处都是尸体,而杀死了所有人的男人们开始持剑逼向他。
什么都做不了,连逃都逃不掉。
……要死了!
白衣的少年在这一刻飘然而至,仿佛曾经见过的会在海面上飞翔的白蝶。
他也带来了杀戮。
然而他的白衣并不曾溅血。
少年缓步走到他面前,微笑着倾身,将他从尸体间抱出——他注意到少年的眼前系着白色布条,露出眉心一点殷红如血。
少年的声音带着某种特殊的音调,他笑:
“恭喜你,浴火成凤!”
或许是季节的原因,通往岷州的路飞沙漫天。
“我说,可以别哭了吗?我知道你很难过。”
白衣的少年抱着怀中不过八九岁年纪的稚童骑在一匹黑马上,低声说。
男童趴在他怀中,听此用力揪住少年的衣服:
“我没有哭!”
“……”
“好吧我知道了。”少年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被一巴掌拍掉,讪讪地放下手,“那可以正过来坐吗?不要靠在我怀里。”
男童磨磨蹭蹭地转了过来。
彼此之间沉默了很久,忽然,男童低声开口:
“为什么?”
少年歪歪头:“如果你是指你的父亲的话,他是……”
“你为什么要救我?”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单纯是不想看你死而已。”少年想了想,“硬要说的话,缘分?”
“可笑。”
“为什么你会觉得很可笑?这世上会有很多人没有任何原因地爱你的。”少年叹了口气,“你不是才八岁?能有点小孩子的天真烂漫吗?”
“……”
沉默了很久,男童问:
“我的父亲为何而死?”
“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小人抓住了把柄。”
很老套的权力斗争了。
“我父亲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大概就是骂皇帝不理政事不听忠言吧。”
“我的父亲何错之有?”
“怪只怪他骂的是皇帝。”
男童冷笑:“皇帝又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错为什么不让人说?”
少年挑眉:“你只是说说而已。”
“我将来的君主必须能让我骂他!”
“……啧。”少年勾笑,“难道你还想改朝换代不成?”
“有何不可?”男童抬头看他。
“没什么不行。”少年笑,“祝你成功。”
距离少年说“我离开办点事,两天之后回来。”已经过去了三天。
男孩坐在床上,沉默。
不会回来了……早该预料到的……自己根本跟他没有关系……
缘分什么的……从来就是可笑的东西。
可是……
他几乎颤抖着、蜷缩起身,尽全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如果我承认我害怕……会回来吗?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从那之后他无论住在哪里都不曾关上门,虚虚地掩着以方便有什么人从外面就能推进来,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在某个时候,他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推门而入。
又过了两天男孩一个人离开了客栈。
至始至终那个白衣人都没有再回来。
其实他并不恨云白,白衣人救了他并改变了他的命运。
但是那个人也教会了很残酷的东西。
永远不要示弱,因为示弱除了让人失去尊严以外没有任何用处,没有人会在乎的。
所以一切靠自己。
对了,云白走之前还开了个玩笑。
西行之子,东归之凤?
原来的名字恐怕是不能用了,那就换一个好了。
原来人真能长情到这种程度。
几乎是在京城刚一露面,就让墨非攻认了出来,身为权势滔天的右丞长子,他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询问自己这些年过得可好。
……能说当初没有白跟他玩泥巴吗?
其实他能感觉到墨非攻是真心的,虽然自己不太理解他的感情,如果说是爱情那倒很好处理,但是墨非攻更像是把他当弟弟看。
……所谓的大哥啊。
明面上叫西子,背地里仍然是很多年没有被人叫过的致儿。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以至于决定舍弃感情的他开始相信云白说过的话。
总会有人没有理由爱你的。
就在这种时候,杨西子遇到了谢南亭。
那个男人是京城知名的艺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三皇子的人。
不过他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是一群看似正经的书生的背后议论。
让人感到很可笑,一边抹黑轻蔑那人的身份,一边垂涎那人的美貌与琴艺。
所以他决定去拜访那个和他同岁的男人。
一盏清茶几点熏香,杨西子坐在那道垂纱前面,端着茶,但是未饮。
轻薄的垂纱怎么可能遮住那人的身形,虽然看不清长相,但是显然是一个相貌惊绝的男子。
他们的初遇,谢南亭弹的是:《雁落平沙》。
一曲终了,杨西子起身摔了茶盏,茶水洒了一地。
男人挑开垂纱,眼角微挑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
真是柔美不可方物。
“这琴听的人忍不住想要发怒。”
“为何?”
“只因赞鸿鹄之志者不过是只出卖好看的羽毛来获取施舍的杂鸟。”
谢南亭忽然笑了。
“公子所言极是。”
然后他们就成为了挚友。
谢南亭很有才华,但是他运气不好,三皇子并非可以托付的良主,可惜为南亭赎身的又偏偏是他。
谢南亭很少谈此方面问题,杨西子也不提。
平日里聊聊古籍与时事,淡然宁静。
那是他最愉快的一段时光。
以至于在谢南亭开始对他试探性地弹起《凤求凰》时,他选择了默许。
杨西子觉得他或许是有一点喜欢谢南亭的,至少和他在一起是可以接受的事。
但是他显然太心急了。
在谢南亭试图了解他的过去的时候,杨西子怒了。
其实他是认为恋人理所应当了解彼此的一切,但是他同样觉得自己和谢南亭的关系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不过是一点浅淡的喜欢,妄想让他表现出脆弱。
杨西子很不高兴,虽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在仰止楼买醉,遇到了柳花明。
或许是抱着一点躲开谢南亭的心态,他答应了柳花明跟他一起远游。
最开始还是因为谢南亭。
柳花明和谢南亭不一样,这种差异具体表现在细节。
但是他们本质都差不多,自以为关系进了一点,就迫不及待地得寸进尺。
杨西子在某个晚上不告而别了,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发现花明的腿有问题不能再走了,其次是他要去找林月,最后是他感到愤怒。
离开的时候他再一次想到谢南亭,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林靖根本就是个祸害。
但是他没有去找谢南亭。
有的时候杨西子感到很迷茫。
他的目标是改朝换代,但是完成目标之后呢?利落地去死吗?
这个问题在他杀死谢南亭之后令他烦躁到了极致,他甚至有些后悔了。
如果示弱……如果说想和他归隐山林……
也没什么不好的呀,弹弹琴聊一聊古籍说说时事,这就是他跟谢南亭之间最愉快的交往方式,如果他说出来的话,谢南亭绝对会很高兴的。
……人都死了……
或许我比我自己想象地还要喜欢南亭。
只是很多事在他意识到的时候都迟了。
……那花明呢?
杨西子了解到他的腿终于出问题了,在万花谷治疗,但是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现在生死未知。
现在去……还来的及吗?
刚刚建朝,事情太多,林月几乎从早忙到晚,赤跟在他身边,想帮忙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林月也是很想与他亲近的,但是杨西子到现在都没回来,他必须一个人处理所有事。
在七天之后,男人一个人回来了。
林月不太清楚江湖那边的事,也不敢多问。
杨西子没有提及柳花明,他只是接过了大部分政务,然后开始处理。
林月觉得他沉默了很多,自从谢南亭死后就一直是这样了,他几乎都想不起刚见面时那个张扬孤傲的杨西子了。
他一直为他处理政务,不娶妻不结党,一直一个人。
林月曾经私下问过他究竟有没有想过离开朝堂之后要做什么。
杨西子很淡然地说要自刎。
他说他一直就什么也没有。
八岁时的火毁了他曾经的一切;
可笑的偏执毁了他现在的一切。
所以从来就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