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1 / 1)
梁恒健在多日以后才知道,老九这次去聚鑫里玩赌完全是阎家父子设的一个计。这一招可真够毒的,要不是她得到信后去的及时,胡家的三千亩地差点落于阎家之手。要真是那样,胡老九在台儿庄真落了个笑柄,胡家也在台儿庄落了个笑柄。为此事,她气得简直想把老九逮住狠狠地暴打一顿。可是胡老九连给她训斥一顿的机会都没有,自那天从聚鑫出来就再没见过他。又过了几天,煤爷带了辆带顶的马车来,亲自登门接他的女儿。按煤爷给梁恒健的说法:“此次来有两件事,一件是来接我女儿回娘家与女婿同住,二件是想给当家的商量一下关于我女婿下一步的着落问题。一个大老爷们,他的八个哥哥都有事干,都在胡家有一方施展的地方,可就唯独我这女婿连块巴掌大的地方都没有。说起来,我就恨我那亲家公,你说他咋这么偏心,八个儿子都给了一方天,偏偏对小儿子不闻不问。这让他心里什么滋味?亲家公活着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我们共同拿出一笔钱来,由我负责在枣庄开一个小煤窑。当家的,你总该知道咱枣庄的煤窑吧,那是连洋人都垂涎三尺的,挖出来不愁卖。峄县那几个大户,哪一个不是靠这个发的家。我敢说,当初如果亲家公支持,我女婿的煤窑早干起来了,还有我做后盾呢。如今亲家公去世了,当家的,我知道这个家你说了算。你说吧,你家这个老九怎么办?就让他这么闲困着,早晚要出岔子的。”
梁恒健微笑了下说:“冯爷,您要愿意协助老九干一番事业,我代表胡老爷在这儿谢您了。可您要说胡老爷偏向其他八个儿子,对老九不理不问,这话有失明察。我在这儿说句公道话:胡家九个儿子五个女儿,哪一个都是胡老爷亲生,他怎么会做出偏向的事来呢?倒是大家觉得,老九在儿子中排老小,让大家宠坏了,所以才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为了他,胡老爷生前可没少操心。原来也把清河的几个铺子交与他经营的,可他一天到晚在外吃喝玩乐,还给老爷惹了几档子官司,所以只好把他带回家来了。如今冯爷既然您有心要帮他干这个煤窑,我也觉得这是好事。要不这样吧,您核算一下,开煤窑需要多少银子,您给我说一声,全部由胡家出。只要您带领老九让他好好干,胡家人将感激不尽,但煤窑的产权归胡家。赚的钱胡家不要,全部归老九。您看这样合理吗?”
煤爷眼瞠了半天,最后一拍大腿叫了声:“好!不愧是胡家的当家的,有气魄!难怪亲家公把大权交给你,他没看错人!那,当家的,咱就这样定了,我回去就勘探地质,一旦有信,马上告诉你。一个小型煤窑从开挖到正式运转,没有个五千八千两的银子是转不起来的。你先心里有个数,我带我闺女回去了,你们家老九交给我了,放心吧。”
九少奶奶娘几个被接走了。为这事,九少的母亲二太太难过得掉了半天的眼泪。胡家其他的儿媳妇为这事都愤愤不平。长平、长安、长富、长贵的媳妇一起跑来找大太太向她诉苦:“一样的儿子,凭嘛单给他那么多钱干事业去?论出力,论能耐,我们那儿比他差了?”
大太太没奈何,到天黑时又来找梁恒健反映。梁恒健支退屋里所有的人,与她促膝而坐,低声告诉她:“太太,她们再吵,您心里得有个数,老九不能再留在台儿庄了。再留下去,不定还会闯出什么祸来。如今难得他丈人把他带走,咱出这几千两银子建个煤窑,名义上他干,实则也是咱胡家的。要知道要不是老九的丈人,咱要在那儿搞一爿煤窑还真不是容易的事儿。峄县、滕县那么多大户都盯着那块地方,外人谁能轻易咬动一口。老九能干好,咱求之不得;老九干不好,咱们自己接过来干,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大太太点了点头:“这个家你当的不错。我去给她们说去,不准再嚷嚷了。”
梁恒健急忙说:“此事暂且不要给她们挑明,等煤窑挖成了以后再说。”
但是老大胡长平的媳妇当晚就跑到梁恒健这里吵闹:“爷,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凭什么拿钱只给老九在他丈人那儿开一个煤窑?我们家长平哪儿不好了,论起来他是长子,谁的份儿都没有,也得该有他的份儿……”
梁恒健也不理她,只管站在画案前画一副还没完成的画,画上是一河一舟,明月杨柳,至于船上是否还要画一对人儿,她正在考虑着。考虑了半晌,她先画了一袭白袍白褂看不清模样的公子哥儿。长平家的仍然在嘟囔:“要是这样,也给我们家长平开一个煤窑,我不想让他在杭州呆了,一年都来不了几次,连孩子们都把他忘了……”
梁恒健把笔一丢,转过身来扫了她一眼说:“我做出的安排自有道理,现在不必给你解释。大奶奶,以后这样的牢骚少发,注意自己的身份,别让其他弟兄们笑话了。让长平从杭州回来?杭州那边交给谁?那长安、长富、长贵都从济宁、天津、清河赶回来?胡家的生意都丢了吗?!回到家来全部喝西北风去?大奶奶,你自己一个小家,连儿子带女儿也是十几口人,十几口人哪,每年光是吃喝穿花得多少银子你算过吗?身在福中要惜福。没有胡家的鼎盛,就没有你们小家的富足。”
长平家的不吭声了,干站了半晌,讪讪地走了。
梁恒健接着画她的画,在那个小舟上又点了一个公子哥儿……
金彪的船队在傍晚时分靠近了阎家的私人码头,船上皆是从浙江运来的上等楠木。那些楠木在历经上个月的水路漂流才从浙江溪口来到台儿庄。金彪受阎守信的委托,亲自押运,历经沿途一个又一个的关卡、匪盗、水贼的风险和威胁,凭借他超强的威望,非凡的社会联络,居然一路平安从起点来到终点。在这一点上,台儿庄各路船主及所有和水路打交道的商家无不对他佩服之至。按船老大们之间的话说:金四爷的能耐那是台儿庄盖了顶的,上至官,下至匪,人家那是通吃。再远的水路,只要提起金四爷,再穷凶的水匪也得给金四爷一个面子。至于官家,那就更不用说了,只要金四爷出面,那是一路通行,没有盘查,没有勒索,更没有关税。关于这一点,台儿庄的商家几乎都知道。所以金四爷也成了台儿庄所有的水路商家最宠的红人。至于金四爷结交的外地商人那就更多了,晋商、浙商、徽商、闽商,但凡跟金四爷打过交道的,没有一个再跟他断了的。至于金四爷何以在江湖上如此吃得开,民间有人嘀咕说他是青帮的副帮主。这话到底准确不准确,无从考究。反正金四爷从来没讲过,别人问起,他也只是一笑。
阎家的水路货一直都由金彪押运,而且金彪从来没有拒绝过。对于这一点,大家都知道,金彪与阎家有亲,而且是近亲。金彪的姑妈就是阎守信的太太。金彪就这么一个姑妈。据说,当年阎守信就是一介船夫,金彪的姑妈嫁与他时,他连轿子都雇不起,只把自己的小划子披了一层红,悬了朵大红花,就在运河南岸把新娘接回了家。后来,不知他搞了什么,一夜之间发了家,有人说阎守信在运河里洗澡捞出一袋子金元宝来;也有人说阎守信救了个要饭的是个神仙,神仙给他留了一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总之,阎守信一夜发了起来。随着他的发财,他的水路生意也干得越来越大。由于生意的需要,金彪就成了阎家最宠爱的人。按着金彪的个性,他跟他姑父合不来,但他得顾着姑妈的情分,又不能将姓阎的拒于千里之外。金彪的姑妈非常疼爱金彪,因为金彪未成家的事,把这个姑妈愁得不轻,三番两次托人给金彪提亲,但金彪就是不同意。
阎家在顺河街南头路东有一个较大的木材店。与众不同的是,这个店经营的木材全是名贵少见的木材。有东北的红木,南方的楠木、檀木,总之都是寻常百姓用不起的木料。阎守信相当精明,曾经给他的儿子算过一笔账:此地南临徐州、邳县,北邻峄县、滕县,达官富豪不知多少,而此地恰恰是个水陆集汇码头,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得路经这儿,光周边的达官富绅就不胜枚举。这些大人们,老爷们,谁不喜欢盖府第,建花园,哪一个不舍得花钱。当年,此地燕、尤、赵、万几个大户建府第时,此地买不到楠木,专门雇了船自己到南方去买。所以,开一个名贵木材坊那是大有钱赚的。
阎家的木材店一直是此镇的独份儿买卖,冲着这点,阎家赚了不少钱,也让阎守信颇为得意。不管怎么说,大家还是照顾他阎爷的面子的,没人敢跟他争锋。但是最近,阎守信一直不舒服了:胡家开了一个冠压全城的名贵瓷器店。瓷器店,阎家也是有的,只不过都是从宜兴运来的普通的家用陶瓷。自从胡家瓷器店开起来,他那个小门脸儿一下就寒酸了下去。胡家的那个当家的手段是毒硬啊,不仅敢跟他姓阎的叫板,还生生地把他给压了下去。更令他气愤的是,胡家的那爿玉器行,就在兰婷书寓的对门。他阎家的银楼那可是就在月河街东头路北,就一条街上。原来光顾他银楼的不仅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光是青楼里那些个女人就应接不暇。如今好了,胡家的玉器店开起来以后,他那个银楼一下就冷清了。阎守信好长时间气就不顺了,可又没有什么理由去找胡家把这气出出来。原来他以为在胡老九身上能做出点报复式利用的手段,结果报复没达到,胡老九还彻底离开了胡家去了峄县。为这他没少抱怨胡放洲。胡放洲也懊恼,他把原因归纳到赵一龙身上。不是这个清水褂子的忠心耿耿,姓梁的就没有那么自如。
这天,爷儿俩又讨论这件事,阎守信说:“胡老九走了,有姓赵的这条狗守在姓梁的身边,谁也别想动那姓梁的一个念头了。我听说,梁恒健就是一个女流,虽然一直以男装出现,实际上,她就是胡继生的一个小妾。这真是太让我们爷们惭愧了,一帮大老爷们竟然抵不上一个娘们的能耐。”
阎放洲点点头,上次聚鑫赌局里,那个女人的惊艳绝伦和出手的高绝至今让他记忆惊心:“不错,赌局里那个娘们就是她。虽然她没报名,我肯定是她。除了她梁恒健,没有这样一个女人有那样的手段。说起来,这个女人实在是令人又惊又怕啊。”
阎守信接着说:“听说,胡老九跟他老丈人去了。姓梁的出钱要在那儿建一个小煤窑。这步棋,我认为她走的是险招。你说就胡老九那种扶不起的烂泥翁他能干什么小煤窑?”
阎放洲说:“恐怕他连人带本全部赔进去还不够,姓梁的这步棋肯定走错了。”
“不对,”阎守信忽然摇摇头,“姓梁的狡诈得很,这步棋里面肯定有她的暗招。我现在担心的是,没有了胡老九这个棋子,我们怎么去对付姓梁的了?——把那个清水褂子给收买过来?”
“爹,”阎放洲对这个主意很兴奋,“您这招好,赵一龙就一介武夫,只要不惜重金,不怕收买不过来他。只要咱把他收买过来,姓梁的不用别人,我自己就能把她干掉。”
阎守信踌躇起来,正踌躇间,金彪就来到了。金彪的到来让阎守信眼前一亮,他忽然想起来,他这个妻侄儿跟胡家是有过来往的。据听说,金彪跟姓梁的还有点交情。阎守信兴奋地迎上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说:“贤侄啊,我正想着你呢,你就来了。怎么样,这一路还挺顺当吧?”
金彪和他一同坐下了说:“劳姑父您挂念,这一路总的来说,还算顺利。就是路过宿迁时,那个闸官比较贪婪,花费了一些银子。”
阎放洲说:“那道闸远近出了名的,是最黑心的一道闸。听说有些船民实在气不过,把这事儿告到了朝廷那儿呢。只是告了也没用,就慈禧那个女人,她能拉出什么人屎来。哦,表弟,一路辛苦,今晚我们给你接风洗尘。等吃过饭,你好好地歇一歇。”
那晚吃过饭,阎守信单独把金彪叫到自己卧室里,名义上是跟侄儿聊天,实际上是摸金彪的心底。阎守信说:“侄儿啊,你说为了你的婚事,你姑妈都操碎了心。我呢,也是到处差人物色。侄儿,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年龄可不小了,再这么耽误下去,可就对不住你死去的爹娘了。”
金彪说:“姑父,您放心,缘分这东西不是强求来的。侄儿觉得,侄儿的缘分可能还没到,到的时候,自然一见中意。”
阎守信笑了笑,不置可否,忽地问:“听说你跟胡家的那个总当家的梁恒健关系不错是这样吗?”
金彪心“咯噔”一愣,提到“梁”字,他心里莫名其妙一跳,这使他有点不自然,喃喃问:“姑父,您问这什么意思?梁恒健只是一个和侄儿一样的男人,侄儿不过跟‘他’一见如故,视为朋友而已。”
听了这话,阎守信也有点发懵了,他也有点拿不准梁恒健的身底儿了。反问:“梁恒健是个男人?你确定?”
“姑父,您这话什么意思?”金彪更吃惊了。
阎守信的思维在那一刻来了个360度的转弯。他忽然笑了,和蔼地看着金彪说:“侄儿啊,我好像听说梁恒健是个女人。”
“哦?!”金彪心里差点被击懵过去。但他面上却无声色,反问,“姑父这话何以为证?”
阎守信又笑了,不作回答,反说:“天不早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这事咱们明天再谈。”
金彪那一夜都没有睡觉,他眼前始终闪现着当年他与梁恒健站在江南的那个船头上的情景,那明月,那河水,那一句:今宵堪喜长河月,一舟一酒一双人。想着梁恒健身上那股隐隐的袭人的暗香,金彪一下醒悟过来了,怪不得自己对她魂牵梦绕,原来她是个女儿身。那胡老爷与她是什么关系呢?真的是如别人所说的,她是胡家的小妾?要是这样……要是这样……,金彪不敢往下想了,头痛欲裂。他把那枚绿戒指从手上取下来,仔细地反复地看,看着看着心就痛了起来,一股揪心的思念让他恨不得马上见到她。
第天一早,阎放洲就进来向他哀求:如果再见到梁恒健,希望能带上他这个表兄,让他见识见识。金彪起初不肯答应,对于这个表兄的人品金彪并不怎么赞成,他怎么会带一个自己不赞成的人去见自己最喜爱的朋友呢,所以他断然拒绝了。可是阎放洲怎么都不肯放过他,就是一个劲哀求,金彪没奈何,只好答应了。
金彪认为,他会马上见到梁恒健。结果这个愿望立刻被一种强烈的失望代替了。当他把自己的帖子交给胡家把门的那个老头时,没多一会,老头就回来了,把帖子转与他说:“我们三爷不在,到济宁去了,十天半月回不来。”
金彪顿时愣住了,十天半月,他很可能又随着船南下或北上了。而自己只要这一走,没有个一两个月甚至两三个月是回不来的。一种浓重的思念导致恍惚,几乎让他流泪。在呆愣了半晌以后,他转身默默地离开了胡家。没多会,他又回来了,交给把门的一把扇子说:“烦请把这样东西交给三爷,这是她要的。”
梁恒健的心有好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接过周妈递给她的金彪的拜帖时,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澎湃。这个姓金的,不知为什么自己这一段日子竟然莫名地思念他。因了那种思念,她也渴切地想见到他。如今他终于来了,可是她却踌躇了。理智告诉她,胡家老少上百口子人的眼睛可都盯着自己呢。周妈在旁边一眨不眨盯着她,等着她回信。梁恒健在思索半天后,把帖子又交给了她说:“你告诉金爷,就说我去了济宁,十天半月回不来了。”“是。”
周妈出去以后,梁恒健的眼泪莫名地流了下来。但只是那一刻,一刻之后,她看见周妈捧着一个匣子走了进来,交于她说:“这是金爷让转给您的东西。”
“哦?”梁恒健急忙接过来,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竟然又是一把扇子,和上次一样的扇子。扇面上还是一湾清流,一条小舟,一对公子哥儿相对站在船头上。扇的另一面还是那句诗:何时共泛长河月,一舟一酒一双人。
梁恒健那一会儿满心里百味杂陈,与此同时,她更加惶惑,这个金彪给她这把扇子的用意,而在惶惑的那一刻,她反而更加惶惑自己面对这把扇子时确切的心情。只觉满眼朦胧,扇上的人儿逐渐模糊,反而是金彪整个人的形象在她面前越来越清晰,到最后眼前整个都是他的人了。许久,她低问了声周妈:“金爷……他,人呢?”
“爷,他已经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