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云师兄的背后灵(1 / 1)
步天近来觉得他爹忒有不妥。步惊云一人抗遍中州天下,这家大业大,难免着累,但他老人家近来不负剑了,朝朝暮暮秉一盏灯,往殿上一坐,底下一干虎狼瑟瑟瞥他,瞧他一笑不笑的,三下五下把新火揽袖边去,不晓得瞟什么。
他爹平素里积威甚重,从前戳椅子上,山崩不惊抿了茶,都叫人怎生恻恻,现下揽了烛,一挑唇,乐了,把雪啊霜的一刀斫眉下来,百十堂主全给他唬得泱泱一跪,话也续不下去了,还不如不乐得好。
步天立阶下捉了他爹一瞟,抖两下,瞧见艾草芯儿的炷稍来一晃,叫烛花落罢。他爹望了这个,抬手笼着捧了,眉上垂了定的,是挨嗔的容色。
步天一愣,晓得他爹外头虽不太显了,但心下委实是折了笑的。他扶额,瞧他爹把这灯珍重成那样,叫人以为这四叶五枝里绽了一朵他师叔来。奈何小天四下望了半晌,连风也没衔着一分,不由一叹。怀灭一旁拉他:“咳,少门主,这个,这个门主近来怎么了?”
步天无话。怀灭跺脚:“莫不是靥住了。”
步天一呛:“靥住了?”
怀灭见少门主颇仓惶,也是默了好久,挑了个婉转的与他话了:“我瞧门主,咳,望那盏灯的样子,哪里是在候火了?分明是见着了他师弟。少门主,你稍待些时日,我已遣人下山去请天剑无名了。”
阶下两人正且絮絮,师妹一旁瞥着了,掠过去,搭了步天,一探头来:“寻无名前辈做甚?”
步天也问:“寻我师尊做甚?”
怀灭拧袖子:“天剑无名见多识广,这,这鬼神之事,我虽不通,但想必他是有些法子的。”
聂风一怔:“鬼神?”
步天听了拧眉:“这,这,我爹——”
怀灭瞧他话不下去,轻来一叹:“多少书里都写了,这个,丧偶鸳鸯,失群孤雁,人一旦情思太重,心下郁结难抒,总会招惹些泉乡之物。我们背倚天山,人烟不盛,便是来几只作乱的狐兔,想与门主,咳,行些榻中事,门主一时为其所蛊,咳。”
大抵后头的忒不好论,是以迫得怀灭一默,捉了步天来望。聂风戳边上挠头:“怀副门主,你误会了,我不是什么山精鬼怪,也不是作乱的狐兔,更不为了行什么榻中事。”
师妹这边且掰扯不清,那厢步天一叹:“若真如怀叔叔你所提的,这个什么倒是很晓得个中关节,竟弄做了我师叔的样子。”
怀灭一愣:“是了,为何它不化成个姑娘?”
聂风一叹:“我已经是个姑娘了。”
步天给怀灭一问问得哑然,良久省过神来,才晓得这位江湖一狂仍未把风云之间字字参商堪得破了,没奈何嗯嗯啊啊推搪过去。怀灭见他言语不清,也不怎地着意,只与他一拱手:“少门主,此事千万需得瞒着门主了,待得事毕之后,我自会向门主谢罪——”
可他话没尽,步惊云已往椅子里一踞,笼了袖子来:“怀灭,还有旁事么?”
怀灭大惊,仓惶把一番斟酌往襟里揣了,与他一揖,潦草论些倚红挂绿的闲务。步惊云听罢,将桩桩件件摁定,提火下了阶去。聂风不肯走,戳步天边上还待讨个下文,怎料他师兄瞧她不见,一扭头招她:“风师弟,来。”
他一句把满殿的人吓得掉尽半截子魂,才晓得自家门主近时淌得什么水,纷纷缩白幡后头匿了。步天给他爹一骇,左右来瞟,只见得素绢拂着,残火凉着,哪有什么人,禁不住踉跄几下。好歹叫怀灭一扶,两人愁眉相望半晌,也寂寂无话。
聂风给他师兄一唤,忙衔他同往。步惊云阶下替她执了伞,凑近看她:“方才怀灭和天儿谈什么了?”
师妹一咳:“没有什么。”
师兄秉烛给她映着:“你不必替他们遮掩,我已听见了。”
聂风愣一下:“他们只是挂心于你,毕竟,毕竟此事忒地曲折。我,我也——”
步惊云拦她:“无妨。”
聂风望他,呷摸不着他师兄怎么个意思。步惊云垂眉,挑一下灯,与她来衬半山的秋:“你回来了,就行了。”
这一舸重归,盼相见,便已相见。谁千方百计招得故人,要结同心,要续盈缺,要闲过辜负了的二十华年,却总不忍听,不忍提,不忍叙,论起那一句,你去了复返,拼得风尘契阔成全一遭与子成说,又想留待何时,再来与我两分?
步惊云看他师弟。他不说,但心下把甚早堪破了,也十足的晓得,这一场去路无月,前路无明,是再不能问了。
师兄念及此节,默了无话。聂风觉出来了,一旁望他,想劝,寻章摘句又几年,好难省得一事,想勾他一乐:“云师兄,我有没有与你提过,我在那边遇见的无名前辈,是个姑娘,与雄霸结了秦晋的。师父他连天下会也不操持了,朝朝暮暮共无名前辈腻了一处,莳花弄草,忒逍遥了。”
师妹此番解语相笑,殷殷切切的,步惊云实在不好不收受,一咳,挑了眉:“这倒稀奇。”
聂风掩了唇:“连皇影兄弟也成了妹子。”
师兄一怔:“那,咳,步惊云呢?”
师妹听罢哈哈笼袖子,捉他来瞟:“云师兄自然还是云师兄的。他的样子与你——”
言至此处,聂风一愣,究竟话不下去了。
她瞧他师兄,看他鬓上的素,眉下的伤,扪了不去,廿年营营役役留与的江湖葬老,剑挑杯长,一下全扑过来挠她扰她,都是会痒会痛的。她一下怫然,才省得七遥八远外的另一位,纵然叫她千百般的护过了,也终于往命里斟了霜雪的痕迹。半时疼得扶头,心上枯了,一叹:“他的样子与你没怎地差的。”
步惊云哦一句:“他想必对你很好。”
师妹闻了哑然,斟酌一番,没把她师兄孕了的事囫囵论了,只一笑:“是的。”
步惊云扭头望她,也还欲说还休的,一笑未笑,把甚伤得往深里去,良久一抱剑:“好。”
这一字话得敛语成冰的,需得有人呵手来读。奈何聂风心思正拐山外去,没把此节着了听了,只咳一下,不敢与他师兄提了下辈子那个男嫁女婚的境况,就挑些拣些没甚惊动的共他师兄论起。
步惊云一旁见她言语没休,也不扰,默默听了,偶得插过一句算罢。两人挨挨挤挤上得阁去,正是抵暮。步惊云替他师弟折了烛,卷得青帷儿勾着,簇得檀烟儿烧着,还怕聂风寒了,掬一炉新火与他暖了。
半时有俩小厮将木桶并了濯洗之物扛上楼来,师兄把这个往屏风后头搁了,遣退门众,戳阁中三两下扒衣褪袍。聂风正摁案边扪了卷,一瞟此节,愣了。
步惊云坦荡跨腿提了腰,把好说的不好说的都成了说了,才囫囵往桶里一坐,拿素巾搓搓弄弄操持罢了,趴沿上望她:“风师弟,你在看什么?”
聂风咳两句,没接话,扭头捉了余卷猛瞧。奈何什么书也不及他师兄受看。师妹憋了半天,捺不住,才虚虚瞟他,见他早把眉啊唇的折下枝去,再裁两瞥灯火一映,难得与人秉烛续昼,负雪为春来了,就连他臂上经年累世的伤,都艳得无可名状,简直灼灼往她心上绽了,撩她一怔,半天掠过去,探手拂一下。
师兄趁势握她:“那个步惊云身上,也有一样的伤么?”
师妹听罢才晓得,他师兄前番沉的默的,牵着念着难来分说,殷殷不肯休的,是他聂风,是这喜怨离合伤怀百世,是他俩相持相护,凭肩共老的缘不绝时,情不绝时。
想来那一句“好”,底下摁了故曲重提的弦儿,语在音外的,大抵也并不是真的好了。
聂风一时没了言语。步惊云拽她不放。师妹默半天挠头:“咳,我,我没见过。”
这话却不是诓他师兄,究竟两人枕榻相缠之际,恰逢着昏灯冷烛,帐里深深,十有八九瞧不着的。
步惊云挑眉。师妹撤了卷来,扯椅子戳他师兄边上看他淌衣濯发,半天乐了:“云师兄,我又遇见徐福了。”
师兄愣了。聂风望他,仍折了眉的:“他已不是帝释天了。帝释天是个正经书生,性情忒好,就是话有些多。”
师妹往桌上摸了茶,与他师兄一递:“云师兄,无论我怎么劝,他还是吞了逆乾坤,我拦不住他。”
聂风言至此处,哽一下,探手给他抚了鬓:“可我终究没再连累你,当真太好不过。今番埋剑崖下唯余我一人,我能为你挡过一番灾厄,叫你免于这廿年霜雪盈头,已是百死不悔了。”
完了却笑:“我还说什么百死不悔,我是已经死了的。”
她魂走魂归几多冬夏,却放不下她一世相望不可相亲,总是拂衣吊坟的去探他。现下倒好,搁了泉乡下边三生石畔一纸书不愿裁,偏要万里旦暮的与他相安共老来了。
步惊云给她话得心上成霜一刀,叫人捅一下,是要分与两处痛的。他抵得了二十年生死同穴,却扛不住这个,半晌伤得摧花打叶,行了雨来,半时怏怏瞪他师弟,想是有些恼,一下揽了聂风。
师妹这厢还且疼得潦草,步惊云与她抚了背:“不是你的过错,是我,我没能救回你。”
他城南漠北的找,山迢水远的行,攒得眉不开,怀不开,乞过晴,乞过雨,恨成不绝的连环,却终究没与他师弟讨来一个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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