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仙境之春(1 / 1)
“……加拉哈德啊,在品德与行为上,都成为最优秀、最高尚的人吧。愿主保佑你。”
“愿我能再见你吧。愿上天矜怜我,愿为众人死在十字架的基督引导和保佑你。加拉哈德,我等你的好消息……”
回忆里的声音渐渐隐去,海风的声音唤回加拉哈德飘远的思绪,他此刻站在船舷边,金色的短发微微扬起,碧蓝的眼睛倒映着海面,仿佛与大海本就是一体。极明净的空气让他能看到极远的地方,此刻有几座小岛出现在远处的洋面上,一点点在船行的过程中逐渐轮廓清晰。
他朝着海面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还记得上一次看到陆地是什么时候吗,珀西瓦尔骑士?”
珀西瓦尔走到他身边站定,回答说:“春分日那天我们结束补给离岸,至今已经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来我们都漂在海上,目之所及没有陆地也没有人烟。”
“可是现在前面却出现了一连串的小岛,岛上隐约还有城市的影子。”加拉哈德又转回头去,朝着海面扬了扬下巴说。
珀西瓦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附和了一声:“这很好。”
加拉哈德问:“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什么?”
金发青年笑了,眼里流露出一种独特的神情,像是通过某些独特的方式获知了一些不为人道的秘密。“说明啊——说明我们快要到了。”
四天以后的夜里,破晓之前,珀西瓦尔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他看时间也不早了,便打消了回去继续睡的念头。迷迷糊糊地披上外套,离开船舱上到甲板上,黎明之前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海上的空气冰冷潮湿,贴在他脸上让他整个人都一激灵。他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看到船头有个模糊的人影还有一点亮光,便好奇地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人正是他的同伴加拉哈德。只见他披着夜里御寒的斗篷,一只手扶着船头,另一只手向外伸出去,提着一盏灯。灯光照亮了水面上一小块区域,还有他的半张脸。珀西瓦尔不禁有些惊讶,抬手拍了拍似乎是神游天外的加拉哈德的肩膀,手心触摸到一片湿漉漉的触感让他感觉不舒服。
“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一晚上?”他不赞同地收回手,“这是怎……”
加拉哈德打断了他。“你看。”他轻声说,朝水面扬了扬下巴。珀西瓦尔怀疑的目光缓缓从他脸上滑到水面上,落到了那片被灯光照亮的区域里。
这是什么——吃惊的问题差一点又要脱口而出,珀西瓦尔及时地把它咽回了肚子里。不能表现得像没长眼睛一样,他想。于是他便仔细地观察起眼前的奇观,试图从中分析出什么可以解释的缘由。然而他除了意识到一尾一尾形态各异、大小不同、色泽亮丽的鱼从灯光下连续不断地游过以外,理解不了任何东西。
最后他放弃了。“小孩子才会因为看鱼而耽误睡觉时间。”他说。
加拉哈德闻言笑起来,收回了那盏灯。“这不是鱼,”他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不明的地方,“至少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我清楚地知道它们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但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理解不了。”他的目光这时才终于落到珀西瓦尔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不过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许这只是一封来自阿瓦隆的欢迎信呢?我们谁也不知道,珀西瓦尔骑士。”
说话的对象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角。“好了,打住吧,脱下你的斗篷,回船舱里睡觉去。那几座小岛近在眼前了,你早点回去,兴许还能在我们靠岸之前睡个自然醒。”
加拉哈德显得哭笑不得:“我明明比你还要年长啊……唉,算了,”他挥了挥手,离开了船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在他们说话间,四周已经不为人知地渐渐明亮起来,此时此刻第一缕曙光照在了加拉哈德的斗篷上。青年转过头去,目光迎上初升的太阳,温暖的光辉慈爱地笼罩上他的脸庞,他不由得微眯起眼睛,用手挡了挡阳光。这时船头传来一声惊呼:“加拉哈德,你的鱼——”
闻声,加拉哈德并没有赶过去,只是在兜帽下微微一笑。他不用看也知道,如今展现在珀西瓦尔眼前的是怎样壮丽的奇景——他知道那些鱼的色泽是何等的绚丽,也知道他们的鳍是何等的灵活而飘逸。他知道它们已经环绕着锚定的船游了一晚上,此时此刻,在曙光照亮海面的时候,它们分开游到了船的两边,随着船的起锚缓缓游动,仿佛船两侧生出了渐渐展开的双翼。
这几天以来频繁出现的那种感觉又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猛然知道了许多事情,从遥远的星光第一次笼罩这片大地,直到遥远的将来挽歌中渐渐远去的黑帆船影。然而还没等他分辨这一帧帧的画面都分别描绘了什么事情,它们就遗落出了他的脑海,再也无法找寻。
他摇了摇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对珀西瓦尔说:“很漂亮是吧?现在你也成了小孩了。慢慢欣赏吧,我去补觉了。”
那一天的正午,在美丽的鱼群簇拥下,他们的船驶进了前些日子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群岛。出乎珀西瓦尔的预料,他本以为如此密集的群岛周围海会很浅,他们的船根本驶不进来;没想到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那些星罗棋布的岛屿就好像是凭空从海底冒出来的一般,珍珠一样撒在深蓝色天鹅绒一样的海里。
珀西瓦尔目不暇接地看着这一切,这里超出他预计的东西太多了,他甚至忘了去叫醒还在补眠的加拉哈德。他感觉如同进入了人间仙境,或是小时候在童话里读到的国度。这里的人们居住在一个个小岛上,每一个小岛上都耸立着高山,城市依傍着山体建立。在岛与岛之间架着一座座桥,即使是最低的,桥底也高过他们的桅杆尖。他看到有居民神态自若地自上面走过,有飞鸟在廊桥之间自由自在地穿梭。
能容纳上百人的船,在这样的高山国度中穿行时,顷刻间也显得微不足道。有翅膀宽大的鸟从他的甲板上低低掠过,柔软的长尾羽划过他的前额;也有美丽的鱼从水里跃起,在低空中翻转缠绵一番又落回水面。婉转的鸟鸣声编织在船帆之间,正午的日头高高挂着,云霞却有着玫瑰般变幻多端的色彩。珀西瓦尔着迷地看着这一切,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他好像听见了不知名的高楼上传来飘渺的异香一样的音乐。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语:“我们到了吗?这里是阿瓦隆吗?”
加拉哈德还带着一丝倦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嗯,是啊,我们到了。只不过,那边才是我们要停船的地方。”
珀西瓦尔一边问他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一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视野里是一座比刚才的所有山都要更高的山,它的顶端甚至直接伸进了云雾里。山上的城市通体雪白,山脚下有一片绿草茵茵的平原,一直延伸到海边。海边有黑色的礁石,浪花经年累月地打在上面。加拉哈德看着它,轻轻说:“大概就是它了吧,我家族的古老记载里,出现过的阿瓦隆的圣山。只是我没想到,这个地方居然会这么繁华。”
珀西瓦尔默默无话。
很快,他们的船在圣山脚下靠岸,他们踏上孜孜以求了五年的土地,不禁感到浑身一阵轻松。而此时早已有人等在岸上,他们中有贵妇,有仕女,有身着盔甲的骑士,也有文质彬彬的女官。他们中为首的那一个人,那位披着黛绿色斗篷的夫人,来到加拉哈德的面前,带领身后的人躬身向他行礼。
她说:“圣杯的第三护卫,我等你已有数百年,而今你终于来了。”
※
妮慕薇命桃洛丽斯安排珀西瓦尔和随从们的住宿,自己带加拉哈德沿着街道往山顶上走。
“所以说,这里是兰斯洛特的故乡?”加拉哈德打量着四周,轻快地问道。阿瓦隆的景色与平常的街市无二,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回家的错觉。
湖夫人也许是受他的影响,回答得也比较轻松:“是啊,我们都这么觉得,除了他自己。”
“发生了什么?”加拉哈德饶有兴趣地问。
湖夫人说:“他20岁的时候离开了。非要说原因的话,无非是年轻气盛,不喜欢受制于人的逆反心理作祟而已吧。”
加拉哈德脑海中浮现出“逃家少年”四个字,但一想又觉得这么形容自己的父亲不妥,便抿了抿嘴将这个评价咽回去了。他问湖夫人:“您是他的母亲吗?”
“当然不是,”妮慕薇轻轻一笑,“我可没有他母亲那样光辉美丽的金色头发。”
加拉哈德愣了一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梢,问道:“兰斯洛特……也是金发吗?”
妮慕薇看了他一眼。“是的,不过你和他除了都是金发以外,并没什么相像的地方。”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带着种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要我说,你和他是完全不相似的两个人呢。”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妮慕薇就中断了这趟旅程。她用一个小小的魔法阵直接把加拉哈德带到了山的顶端,那片青铜绿色的湖泊旁。加拉哈德看到湖心有一座石砌的建筑,规模不大,四四方方,有着古典时代神殿一样的石柱和山墙。湖上没有桥,妮慕薇就这么从湖边直接向中心走去,脚步落在水面上,波纹一圈圈向外扩散出去。加拉哈德不得不提醒她:“夫人,您别忘了还有我呢!”
妮慕薇没有理他,湖床上却有植物应声而动了。柔软的青色藤蔓破土而出,顷刻间就长成手臂粗的藤条,它们经过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延伸和缠绕,赫然在他面前搭起了一座桥。加拉哈德不由啧啧称奇,沿着这座桥梁抵达那座神殿一样的建筑。当他踏上石头的边缘时,两边柱子上缠绕的花朵一齐向他躬了躬身,像是点头致意。
他走进殿堂,看见早些进来的妮慕薇此时正在和一个女人说话。距离有些远,他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只能看到对面那个女人穿着奇特的彩衣,脸上化着艳丽的妆。那个女人似乎看到了他,中断了和妮慕薇的谈话,视线越过湖夫人的肩膀落到他身上。她也向他躬身行礼,仿佛舞蹈演员谢幕一样;礼毕后变成了一只羽毛艳丽的鸟,扇扇翅膀朝着太阳飞走了。
这个时候加拉哈德才走到妮慕薇的身边。“神奇。”他从天上收回目光,感叹道。
妮慕薇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这里的一切把我当成主人,而把你当成我的主人。”她的视线捕捉到他的眼睛,虽然她需要仰视才能做到,却让加拉哈德觉得自己才是需要仰视的那一方。妮慕薇说:“你出生就是要来这里的,这一点你自己也知道。”
“事实上我并不清楚,”加拉哈德说,“我对伊拉有印象,小的时候见过她很多次,但是她从来没有跟我解释过为什么我一定要出生。等我长大后离开家,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任何事情了。”
他看着妮慕薇,眼神中克制着自己的热望和恳切:“夫人,如今我来到这里,不仅是服从国王陛下的命令,也是我自己的意愿。我想要知道许多问题的答案,比如说,关于兰斯洛特的事情——”
兰斯洛特,这个名字他无数次说出口,却到了如今这个地方才不再抑制提到它时的迫切情绪。他有一堆的疑问想问出口——他是谁?他长什么样子、说话是什么方式?他活着的时候有过哪些事迹,他又是怎么死的?
他……就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啊。
加拉哈德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偏偏所有知道他父亲是谁的人都对他说,你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骑士,他的出身如何高贵,他的战绩如何光荣,他的举止如何得体。“父亲”这个角色对他来说不是用来亲近的,而是用来向往、学习甚至膜拜的。小时候觉得没什么,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发不满这样的情况。
他想要揭开外人强加在他父亲身上的一层层光环,看清楚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想用自己的感官来亲自判断,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有些人所夸赞的那般惊为天人。他带着这种执念一步步走来,终于坐上了圆桌,终于获得了国王的许可,终于来到了阿瓦隆,传说中的福地,兰斯洛特的故乡。
——尊敬的兰斯洛特骑士,我在世上循着您的踪迹找寻了那么长时间,如今终于到您身边了。当我出现您面前自报家门的时候,您会感到惊讶吗?
妮慕薇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她说:“你当然可以见到他,这十分容易。只是条件我必须事先对你说清楚,那就是你要永远留下来,留在阿瓦隆,做世上唯一一个能够自如控制圣器的人。只要你答应,那么想见到任何已经死去的人,甚至将他们复活,都是你弹指一挥就能决定的事情。”
加拉哈德的表情僵住了。
※
“如你所见,珀西瓦尔骑士,今天的谈话就是这样,”加拉哈德有些垂头丧气地结束了他的描述,“一个难题还没解决,就又迎来了新的难题。”
珀西瓦尔把滚开了的水从炉火上拿下来,倒进杯子里,杯底的茶叶被冲得翻腾起来。他一边倒水一边问:“你问她让先生复活的事情了吗?要怎么办?”
加拉哈德一愣,随即挫败支住了额头。“不,我没问。我忘记了。”不过按照妮慕薇最后的说法,应该要自己答应她成为第三护卫才能做到——想到这儿他又觉得一阵心烦。
这时一阵热气靠近,加拉哈德抬起头,看到珀西瓦尔把泡好的茶放在了自己面前。“这也没什么,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加拉哈德,我们来的时候花了五年。”他端着茶杯靠在旁边的墙壁上说,“在这儿不知道要待多久,我们回去还要再花五年,这样就整整十年过去了。等我们回到家,已经是卡默洛特255年了——到那个时候家乡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
他看似不在意地笑了笑,把见底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抓紧时间吧,加拉哈德,所有的希望都在你一个人身上了。”说着他绕过桌子也绕过加拉哈德,朝门口走去。
他态度的突然转变让加拉哈德有些困惑,不由得出声叫住他:“珀西瓦尔骑士,你怎么了?”
珀西瓦尔背对着他,闭了闭眼睛。“我的耐心已经在来这儿的五年路途上消磨殆尽了。”
然而他在心里说,何止这五年呢,从他被迫离开卡默洛特开始,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就在折磨他了。他在这近20年间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试图找到圣杯,终于不负苦心地等来了危险席位的主人。于是他和加拉哈德交好,参与他寻找阿瓦隆的远航,为的不过是能亲自找回他不小心丢了的先生,那位因他而死的主人。如今到了阿瓦隆脚下,传说中能令死者复生的圣器就在咫尺之遥,他竟然维持不住这最后一点耐心了。
他知道这样对加拉哈德不大公平,因此避免把话说得直白唐突。不过他的心里确实从很早以前就跟明镜一样了,他知道——眼前这个加拉哈德同兰斯洛特时不同的人,他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意义,唯一的价值不过是让自己挂念的人重返人间。
但是他怎么好意思这么说呢?他只有在身后关上了门,把加拉哈德一个人晾在了屋里。
——可怜的人啊,他如今困扰在重重地迷惑中,完全不知何去何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