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零章 纪念对局（下）（1 / 1）
接下来的一局和下午的第一局，对手也都是有名的国手大师。夏微一下子见到了这么多高手，不禁有些目不暇接，心中也有几分小激动。
可是对弈的结果却没有改变，吴老竟是局局败北。
下午的最后一局，萧书平终于出场。夏微这一局看得格外专注。这一局也是这两天以来下的最长最宏大的一盘。萧书平善布局，吴老亦然。两个人都是布局高手，这盘棋就下的大了。
第一百二十手，萧书平一子落下，棋盘之上顿成泾渭分明之势，众人一片哗然。
第一百八十九手，吴老冷静地落子，又是一小片地到手。
第二百零四手，萧书平布局已定，再次抢回了大片失地。
……
你一子我一子，两人越下越是顺畅，随着棋子增多，空地也是你争我夺，下的可谓酣畅淋漓。
待到最后，萧书平一子定乾坤，吴老也依旧沉浸在棋局之中，脸上不见丝毫失望之色。
众人默然，转而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在场中有人善著书，晚年写回忆录时，曾提及这一段，记曰：吴老年九十，下棋七十载。纪念对局，输于后辈，且连输七局，仍未见有不忿不甘之神色，坦坦然自若耳，可见其人乃真心爱棋，心胸开阔，已不入世俗纷争之流，为后人敬仰之。
时七人，乃当时之国手，为纪，肖，墨，田，刘，万，萧之流。观者亦皆大成之辈，观之受益良多，偶有开悟，创后世围棋之兴盛。
“这七局都记下来了吗”吴老虚弱地坐在椅子上，问自己的孙子。
“记下了。”孙子也有四十多了，在祖父面前依然像个小童一般，态度恭谨。
吴老欣慰地笑了笑，又朝在场众人道：“诸位远道而来，我这副身子骨照顾不到，这两天实在是怠慢了。”
“哪里哪里，吴老客气了。”在场众人应道。
吴老慈祥地笑笑，“我老了，脑子体力都不行了，以后恐怕也下不了棋了。这两天你们能来陪我下这最后七局，也算是了了我一个念想。以后华夏的围棋界，还要靠你们了。”
纪宸离吴老最近，幽幽地一叹，“吴老折煞我们了。我们在您面前都是晚辈。”
“这围棋里，没有什么前辈晚辈，达者为先。你们的棋力如今都已胜过我，我看着你们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吴老……”
人群里已有受吴老指点颇多的，已经红了眼眶。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由得都止不住伤怀。
“你们这是做什么小儿女态？”吴老不悦，“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是好事。”
众人一震，齐声应是。
“我下了这么多年棋，也只是窥得棋之一角。这下棋啊，就跟人生是一样的，勿娇勿燥，勿急勿迟，行而有序，又不可落俗套。成，则谦虚；败，则蓄力。观棋知人，棋也帮人修身养性啊。”
夏微想起当初她第一次见萧老时，萧老对她说的那句话：不是你在下棋，是棋在帮你修行。现在想来，萧老和吴老应该是有着同感吧。
吴老说完这段话，大概是体力不支，靠在椅背上喘了几口气。
吴老的孙子赶忙上前，扶着祖父给他顺气。
众人纷纷上前关心，吴老又道：“我身体不好了，现在日日都是这样。你们不用担心，生老病死，人之常事。回去吧，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众人大惊，萧老忍不住出声，“吴老你……”
吴老抬起满是褶皱的手摆了摆，“不必说了，去吧去吧。”
萧老有些不忍，站起身来怅然一叹，“吴老，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您……保重。”
众人纷纷起身，依次和吴老告别，然后慢慢地走出了吴家。
夏微和风奕走在后面，出门之后夏微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吴老也算是一代国手了，英雄暮年，我都有点伤感了。”
“是啊，吴老也算是一代俊杰了，当值得缅怀纪念。”风奕也道。
夏微扭头看他，“可是吴老这七局棋，怎么会局局败北呢？不应该啊。”
风奕点点头，“吴老这七局，并没有用他自己固有的棋路，是随性而下的。”
“哦？”
风奕看着夏微有些疑惑的脸，解释道：“这七局棋，到不能说吴老不认真，相反的是，他以非常认真的态度应对了。然而他却一反几十年的棋风，率性而为，与变化中寻求突破。”
夏微仔细回想了一下七局棋，她是过目不忘的，被风奕这么一说，将七局棋在脑海中比对琢磨，突然发现了什么。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吴老，他竟然在用七位高手磨练自己？”
之前她没有注意到，这七局棋虽然吴老局局败北，却在细微之处有着禅意。这七局棋从第一局开始，他就像是一个初学者一样，行走在大智和大愚之间。若要用一个词概括：那就是简单。
简单的下棋，简单的布局，连输棋都是简简单单的。
也许他是知道自己的情况，要比复杂，比深思，他绝比不过年轻人，但他这一路下下去，却如同返璞归真般。纵然失败，也快乐着，简单着。
想明白这层，夏微心中对吴老更是感佩。
“不止如此。”风奕又道：“你细看吴老的这几盘棋，看最后十手。”
夏微一愣，最后十手？最后十手有何蹊跷吗？
她一边回忆着，一边在脑中思索。
七局棋迅速在她的脑海中闪过，每一局每一子都那么清晰，到了最后十手……
“啊！”
夏微一瞬间惊呼出声，眼睛瞪大，看着风奕有些不可思议。
“想明白了？”风奕微笑。
“这……吴老是故意……”夏微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嘘——”风奕示意她轻声，自己也将音量降低，“吴老的每局棋都几乎是败在后十手，你不觉的太巧了吗？”
夏微收起惊愕的表情，心有余悸，“吴老的棋力实在是深不可测啊。”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吴老人老心不老呢。”风奕缓缓道。
“那他这次……”
风奕摇摇头，“他想在华夏围棋界退出去，这样的一次纪念对局是再合适不过的。你没看到他那个孙子？吴老大概是真的想给年轻人让路吧。”
有吴老这样的存在，吴氏后辈大概一辈子都要活在吴老的阴影之下了。
夏微沉默了一下，回头看着那简陋的老宅，仿佛透过那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英雄暮年，唏嘘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