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三十五章 城郊树林(二)(1 / 1)
“说得好!”石东升拍掌,“好极了。欧阳伯父爱子情深,处处为儿着想,不惜装疯卖傻五年,皇天所鉴,赛华佗可不能辜负呀。大义灭亲,那更是不对。”他一边笑着一边在玉椅边踱来踱去,经脉虽已解开,但踱起步仍有些一跛一跛。踱着踱着,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道:“要不要石某再讲一则事情,赛华佗听了定会更感动,更加珍惜眼前所拥有的这位父亲。”
欧阳明日稍稍别过头,“什么事?”理智跟他讲,他不能问这句话,敌人那是放线钓鱼,他这么一开口,这么一问,就代表鱼儿上钩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然而他仍是上钩了。
石东升道:“确切来说也并非一则事情,而是一个真相,一个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的真相。”
他目光一厉:“什么真相?”既已上钩,也管不得鱼儿继不继续上钩的问题了。
石东升脸上的阴笑多了几分得意,“据我所知,赛华佗生来带有残疾,这个残疾伴了你二十多年,那么敢问如今的赛华佗是如何能站起行走的?”
这是他最不愿回答的问题,目光飘忽看着远方,“当日不是说了,我寻得一药方,将自己的腿治好了。”
石东山从下人手中抽出折扇,一点一点打开,“阁下虽智慧过人,但石某也不是好糊弄。石某从一位曾在宫里做过下人,而现在已经退休的老宫女口中得知,是你先前的仆从高义山牺牲自己而换来他在他家主子从轮椅上站起来,赛华佗才因此可凭着双脚行走于世间。石某说的,可对?”
欧阳明日颔了颔首:“那有如何?”
他犹记得,那日,高易山牺牲的那天,欧阳飞鹰问起他的双腿有没有痊愈的机会,他小抱怨了一下爹仍在介意他的腿伤,然后爹又经过好一番的劝解,他才迟疑道:“以前没有,但是最近我想到了一个方法,不过成功的概率有多少,我也不清楚。”
听到前半句话,便不在乎后半句话,欧阳飞鹰别提有多高兴,“不管成功的概率有多少,总要试一试。”
他依旧迟疑:“可是此方法若是成功,还是欠东风。”
之后,不管欧阳飞鹰怎么问东风,他都不肯说,一味地转移话题搪塞。古语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任何人都猜得出来,东风东风,他所说的东风,是健壮的双腿,这与眼瞎者换眼之术原理相同。高易山大脑简陋,连他都猜出来了。
送走爹后,高义山破天荒主动问他晚上要看什么书,他去书库帮他取来。那时候,他便觉得高易山有些不对劲了。直至不久后边疆和古木天匆匆跑来说,高易山为了给他献腿,在自己胸前捅了一刀,他虽搞不懂易山为什么要无故捅自己一刀,但事情发展之快,由不得他多去思考。他只记得换腿后,从昏迷中醒来,从睁开眼到坐起身,在寝居内张望来张望去,都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常站在他身边喊他一声“爷”的故人。
“节哀”出自别人之口,深扎在自己心房。世上少了这么一个人,就好像少了道安全屏障,少了个知心人,少了样可以依赖的东西。顿觉,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边回忆着发着愣,一边一心两用地听着石东升将每一句话娓娓道来:“这些,赛华佗你都知道,可难道你就没有疑惑过,为何高易山要捅自己一刀,为何非要通过自杀的方式才能为你献腿?本来失去双腿,他依旧可以活下去,你可以毫无阻碍地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致,与他互相照顾,岂不皆大欢喜?再者以高易山的体质,仅在胸前挨了一刀,若不是时间拖得太长,是绝不会要了他的命的。”
欧阳明日原本颤抖着的手渐渐变得僵硬,一个个细节,石东升一个外人说得如此尽实、逼真。听他的意思,易山并非自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牙齿在打架,语调却甚从容,“庄主所说,确实字字在理,那又与家父何干?”
欧阳飞鹰顿时被梦惊醒一般忽然对欧阳明日又说又劝,劝他不要听信小人之言,勿中他人圈套之类,却不见他有丝毫动容,更不见他看他一眼。
石东升嘴角的得意越加浓烈:“石某还听那位老宫女说,高易山牺牲那日,她路过一假山,发现令尊鬼鬼祟祟躲在屋子后面,她出于好奇,又料想不会有好事,让他发现保不准会被杀人灭口,于是藏身在假山之后。不多久,老宫女看到高易山从长廊处走来,还没走多久,就有一把匕首飞过来,插向他的胸膛。随后令尊从屋子后现身,同受伤的高易山两个人讲了很多话。年数已久,老宫女也记不得他们讲了些什么。但依猜测,他们讲话的那段时间定错过了救治高易山的最佳时机……唉,一想起如此忠仆,年纪轻轻便死,石某就觉得无上可惜呀……”
欧阳飞鹰瘫软在了地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深埋地底的事,在有一天,会被几个外人挖掘出来,当着他和明日的面被挖掘出来。他深知,明日与高易山之间的情谊不是他这个父亲比得上的。
想象中欧阳明日有可能一怒之下割断他的脖子,毕竟对于失去理智的人来说这种做法也还算理智。然而事实却反之。欧阳明日的眸子变得出奇平静,寒光不见,怒色消失,就像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听说,什么都没听过,“爹,果真如此?”
欧阳飞鹰不敢有丝毫动弹:“明日……为父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欧阳明日望天大笑,“易山是我的兄弟,是我的亲人,是我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你凭什么杀他,你有什么资格伤害他?你这么做只会徒增我的罪孽。我甚至可以想到,易山为什么要骗大家说那一刀是他自己捅的,他是不想我们父子关系破裂,也是想劝你好自为之,在做完最后一件恶事后可以真正改过向善,可……你呢?”
“……”剑身抖动,在日光折射下灼灼刺目。风起,树叶“娑娑”。
他的眸子,与其说静得像一片湖水,不如说静得如一潭死水。半晌,死水又像一座死火山,沉寂千百年后,突然爆发。他挥起剑,向下砍去。
剑光一闪,欧阳飞鹰闭目,他做梦都设想过千万种自己的想法,就是从没想到过他的命原是终结在自己儿子手中。
传来沉重的清脆之声,伴随一声闷哼,几滴温热液体沾在他的手上,真是不可思议。剑没砍在他身上,这是可幸,睁开眼,那是可怕。世上有勇气毅然剔去自己膝盖骨而只闷哼一声的,可以见得那个人该有多隐忍,欧阳明日算其中一个。石东升亲眼看着他将剑划过膝盖,削过膝盖骨,沉重的清脆之声响于耳畔,比人血更加鲜艳几倍的红色现于眼前,却没有半分鲜血淋漓,只因他着了身紫黑锦袍。
欧阳明日靠在一棵树上,凭一把剑插入地下才得以支撑不倒,脸色尚白得吓人,“石庄主,赛华佗的诚意……可够?”
石东升脑中一阵幡然一阵波涛,他当他不知道,谁知他原来早已知晓所谓的“诚意”指的是什么。石东升虽占了优势,但他不禁手里捏了把汗,待平静下来,折扇拍了拍手掌,抬手一挥:“把人抬上来。”
四个跟石东升身边的下人制服相同的人抬了张竹担而来,石东升一命令,他们将竹担放下。
竹担上躺了个人。石东升说得没错,上官燕过得很好,“一醉千日”,她睡得正香。但这一醉千日并非酒,而是一种烟雾,正是那日山庄门口灯笼爆鸣所滚出的浓烟。
石东升玩弄着扇子:“当日要不是你的阻止,我家管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死睡着。不过今日实乃是石某最开心的一天,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你再也站不起来的一天。你满腹经纶如何?你知天文地理如何?终究还不是低我一等,比所有人都低一等。”丑陋笑意盈满眼眶,“上官燕还给你们,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找你们麻烦,找四方城麻烦。就连飞骐山庄的赵择之,也曾是我的傀儡,一线关被炸毁,也是石某指使。大仇已报,往后,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甩开折扇,转身对一干下人道:“我们走!”
欧阳飞鹰爬至欧阳明日身旁,想求得原谅又不知如何开口。
欧阳明日盯着前方,连喘气的力气都不太有,“今日膑脚,权当是我欧阳明日削骨还父,也当是还易山一个公道,你我父子,从此恩断义绝!”
欧阳飞鹰讶然跌坐:“明日……”
“走!”他听不到自己是声音。曾经多么渴望拥有的父亲,这一世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字居然是,走。
是谁在远处喊:“明日哥哥!”不觉心头一暖。熟悉的面容映入半睁着的眼帘,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力量,令他微笑,微弱道:“你终于来了……”顿了顿,“只是明日哥哥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司马帘忘了眼身后的司马长风:“本来我可以早点的,爹爹也可以早点的,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伙武功不俗的人拦截,因此才来晚了,没想到你……”双眼模糊,紧盯着他的膝盖处,明明淌了一大滩血,却瞧不出是他的,明明双腿疼得发抖,他却仍笑得出来。“怎的会这样,明日哥哥,你为何会伤得那么重?你是不是快死了?你不要吓我。”
欧阳明日枕着树身:“若真快死了,我送你的锦囊岂非多此一举?轮椅可带来了?”
司马长风将空当轮椅推近,上方布满尘埃:“原来你早已料到自己会出事,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你送回去疗伤为好。”
欧阳明日没有说话,只淡淡望了眼躺在竹担上静静睡着上官燕。循着他的目光,司马长风皱皱眉,看到了枕边人,担心却不减,几步走了过去。趁着这个空当,欧阳明日将司马帘揉进怀中,唇贴在她的耳畔,轻声道:“回家。”
司马帘抬头,反复:“回家?”
欧阳明日闭了眼,喘着大气又吃力地点点头:“琴……”
手指碰上他的衣裳,发现他,衣衫尽湿,膝盖处的,是血,而其他地方,是汗。她点点头,颤声:“明日哥哥,爹娘欠你的债,岂是想还就还得清的?好,我们现在就回家,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于是,几句话骗过了司马长风,去了琴箫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