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23章(1 / 1)
温子玉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拼命地用脚踢车门:“开门!停车!我要下去!我要下去!”
司机见了,急忙对秦苏说:“赶快拉好你儿子,别让他弄坏了车!”
温子玉看见温岚远远地被抛下,嚎啕大哭起来。他趴在后面的车窗上,使劲儿地拍着车窗,大声哭着,叫着,温岚看见他张大嘴巴痛苦的样子,可是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望着那辆越来越远的车,哭着跑回了家中。
看见温岚不见了,温子玉发出一声可怕的哭声,很久都没有喘过气来。秦苏吓得面如死灰,她抱住温子玉:“不要哭了,不要哭了,过一阵我们就去接你姐姐。”
原本冷清的房子在秦苏和温子玉走了之后显得更为冷清。家里所有的东西能带走的几乎全部被秦苏打包带走了,剩下的都是那些不方便移动的东西,比如破旧的家具和那张宽大的木床。
温岚一个人住在这座空房子里,开始不停地做噩梦。梦中她不止一次地梦到温子玉的哭声,就像那天她所看到的那样,趴在后车窗上,用小小的拳头拼命地捶打着车窗。
“姐姐,你骗我,你骗我。”温子玉哭着说。
没有温子玉陪伴的日子,温岚开始一个人上学。没有人跟她讲笑话,没有人和她讲故事,下雨的时候也没有人把砖垫在浅浅的积水里。温岚穿着露着脚趾的布鞋跨过积水,自己给自己讲故事,想象温子玉在县城的新生活。
奶奶就住在村头,距离她家并不远,但是自从她记事起,奶奶几乎没有来过。奶奶是个满头银丝、弯腰驼背的老婆子,牙齿已经掉光了,她裹脚,穿绣花鞋,走路的时候颤巍巍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她的爷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掉的,总之从她记事起,便只有奶奶一个人生活。她住在村头那个很小地方土坯房里,土墙上有煤油灯烧黑的痕迹。村里早就开始用电了,就连温岚家里也早就用上电了,可是奶奶却还是每天举着一盏煤油灯。
在温岚的记忆力,奶奶很少来她的家里,大约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儿媳妇。秦苏也并不喜欢奶奶,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象征性地去看望她一趟。奶奶一个人生活,她自己给自己做饭,自己给自己洗衣服,自己拄着一根拐杖颤巍巍地到集市上买菜。
温岚有两个姑姑,都已经嫁人,也很少过来看奶奶。她们偶尔会塞给她一些零花钱,奶奶就会小心地把那些钱藏起来。
温岚环视着家里的时候,每一出都能牵出一些她不愿意想起的往事。包括她和弟弟一起在墙上画的画,秦苏总是坐在那里对镜梳妆的梳妆台,永远都冒着热气的小火炉……这一切无不让她伤心,每当看到这些,她总能看到仿佛弟弟还在淘气而开心地笑着,秦苏依旧对着镜子小心地梳理那一头长发,小火炉上还温着她刚做好的饭菜。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为了过去,这个曾经装满回忆的屋子里,如今只剩下孤单的她自己。
温岚想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当她吃完剩下的最后一粒米时,温岚找了一把生锈的大锁,锁上了院子里的大门,然后扛着书包来到小溪边,把钥匙丢尽了流淌的小溪里。小溪带着钥匙越流越远,越流越远,终于再也看不到了。
就像越走越远的温良。
就像越走越远的秦苏和温子玉。
温岚提着蓝色的书包去了村头的奶奶家,奶奶正坐在土坯房里,围着一个小火炉喝稀饭。她慢慢地吞一小口,然后把碗转一点,换一个新的位置重新吞小口。奶奶满是皱纹的嘴上下噏动着,就像两块皱巴巴的布。
温岚站在门口,挡住了土坯房里的光线。
“奶奶,我来跟着你了!”温岚大声喊道。
“什么?”奶奶缓缓地抬起头,仔细辨认了好一阵儿,才认出温岚来。
“我从此以后就跟着你过了!我妈妈走了!”温岚大声喊道。
奶奶的听力不太好,她放下碗,颤巍巍的起身,然后开始给温岚盛锅里剩下的稀饭,一边盛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道:“我早就看不惯你妈妈了,她又懒又任性,也不知道心疼你爸爸。现在可好,弄成这样……”奶奶把锅里剩下的半碗稀饭递给温岚,“吃过饭了吗?”
温岚点了点头,把书包靠着墙角放下。
“我早告诉过你爸爸让他和这个女人离婚,你爸爸就是不肯。把你爸爸逼走也就算了,自己还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你说,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今后这老脸往哪儿搁呀?”奶奶继续絮叨着,又把盛好的半碗汤倒进锅里去。
“我一大把年纪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让我怎么照顾你啊?何况吃吃喝喝还有念书、买衣服,这些都得钱,我一个老太婆去哪儿弄这么多钱啊?你妈妈走的时候给你撇下钱了吗……”
温岚本打算进屋里去坐一下。听到奶奶的话,她又把书包重新拎起来。
“奶奶,我上学走了。”
“你说什么?”奶奶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人的时候很困难。
“我说,我要上学走了!”温岚把音量提高了三倍。
“哦。”奶奶说着,又颤巍巍地在煤炉边坐下,端起自己的稀饭慢慢地喝了起来。
温岚提着书包上学去的路上,有人拦住温岚:“小东西,你妈妈去哪里了?”
那是一个男人,带着一脸不坏好意的神情。
“你才是小东西。”温岚骂道。
“嘿——你这个没爹没娘的东西,还骂我了?”
“我就是骂你,怎么样?”温岚大声骂道。
“你有种你别跑!”男人做出一副要追赶她的样子,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温岚想了想,拎起书包扭头就跑。
“有种你别跑!”男人在后面叫道。
温岚一边往前跑,一边扭头冲他做鬼脸:“去死吧你。”
奶奶很穷,而且很渐生。她坚持让温岚穿露出脚趾的棉布鞋,即使在冬天也舍不得给温岚买一双袜子。
每次温岚要奶奶给她买衣服的时候,奶奶总是大声说:“我没钱啊。”
忘记一个人时一件很容易的事,至少温岚是这么认为的。她不梦见弟弟已经很久了,提起弟弟的名字——温子玉,她也觉得有些陌生了。秦苏已经走了好几年了,温岚甚至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她把自己的长发剪掉了,剪得很短很短的。奶奶说家里没有条件洗澡,如果继续留着长发的话就会生虱子。
她在剪掉那头头发之前生出了好多的虱子,每天中午等到她放血,奶奶就搬着一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戴着老花镜,让温岚趴在她的腿上。奶奶给温岚捉虱子,捉到之后,把它们挤死,从它们肥胖的肚子里便喷出鲜血来,染红了奶奶的大拇指盖。捉了一中午的虱子,奶奶便起身去火炉上端下煮熟的饭,用沾满了虱子的血的手盛饭。奶奶盛饭的时候,手指蘸到稀饭里。
温岚冲上去拉住奶奶:“哎呀奶奶,脏死了。你洗过手了没呀?”
奶奶转过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温岚问:“你洗过手没?”
奶奶生气了,便对温岚喊道:“那好,你自己盛饭。”
温岚于是自己盛饭,她脏乎乎的手看起来已经几天没洗了,她盛饭的时候,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脏手碰到稀饭。
温岚好久都不用洗澡了,虽然刚开始跟着奶奶时,她十分不习惯。但是后来也慢慢地习惯了。夏天的时候,有时候奶奶会晒伤一盆热水,等到天黑了,奶奶就脱光了衣服,跳进水盆里:“来,给我搓搓背。”
奶奶的身体的皮已经完全耷拉下来,像是在身上披了一块皱巴巴的布。温岚吃惊地看着奶奶,然后过去给她搓背。奶奶软塌塌的背好像海绵一样,温岚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她背上的整块皮搓掉。
从奶奶的身上掉下来很多很多的黑色污渍,奶奶泡在水盆里,闭着眼睛。等到她洗好了以后,清清的水变成了灰色的浑浊的液体了。
奶奶一边用一块掉了毛的、看不出颜色的毛巾在脖子里擦擦,在手臂上擦擦,一边指着那一盆灰色的液体对温岚说:“快,你也跳进去洗洗。”
温岚刚跟着奶奶的那一段时间是坚决拒绝的,后来就开始有些不情愿,再后来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奶奶洗完澡之后她已经脱完了衣服,跳进水里飞快地洗一下。
冬天太冷,又不能晒水,所以奶奶一整个冬天都是不洗澡的,不仅冬天不洗,就连秋天天气稍微冷了一点,奶奶就不再洗澡了。温岚也坚持着奶奶的习惯,等一个冬天下来,脖子里的泥垢已经结了一层了。
每次要交学费都将是一件巨大而费力的工程。温岚提前好多天开始围在奶奶身边,不停地跟她说好话。
“奶奶,我好好学习的话将来就会有出息,我有了出息你就能跟我享福了——你开不开心?”
奶奶没好气地上说:“我是个快死的人,没那个福气了。”
温岚又说:“奶奶,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怎么能福气呢?我们老师说了,交了这学期的学费下个学期我们就该上五年级了。”
奶奶说:“上五年级又怎么样?”
温岚说:“我五年级一毕业就有出息了,我马上就能挣钱了。我能挣钱了之后就给你买好多好吃的来孝敬你。”
奶奶想了想,“可是上次你要学费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为什么你到现在还在上学?”
温岚说:“好奶奶,求你了。这次我绝对没有骗你。”
“真的?”
“我发四,谁骗你谁就是小狗。”
奶奶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温岚,然后颤巍巍地走到土坯房里,嘱咐温岚:“你在这里等着。”
温岚于是就乖乖地站在门外等着。等了好久,奶奶终于从屋里出来了,拿着一个蓝色的布包。她把那个蓝色的布包一层一层打开,便打开便自语道:“这些钱都是你姑姑给我的呀,将来死的时候留作买棺材用的。你那个该死的爸爸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我还得给他养活一个女儿。我把这些钱都给你读书用了,将来恐怕我死了都没人埋我呀。”
温岚不耐烦地从奶奶手里夺过钱来:“放心吧,奶奶,将来你死了我会埋你的。”
温岚欢快地背着掉了一个带子的蓝书包去学校的时候,忽然看见地上有五十元钱。温岚开心不已地想要捡起来时,一双大脚踩在了上面。
又是那个男人。
温岚白了他一眼,假装没看到那五十元钱继续往前走。男人在后面喊道:“小东西,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把这五十元钱给你。”
温岚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头:“什么事情?”
男人说:“你只要说‘我是野种’,这五十元钱就归你。”
温岚想了想,走过去对他说:“好,一言为定。”然后她看着那个男人,说:“我是野种。”
男人大声笑了起来,脸上带着卑鄙的满足。他把那五十元钱拿在手里:“归你了,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