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29.请你替我看烟花(上)(1 / 1)
柳夫人见区小凉及时赶回,十分欣慰,询问过一路情形后,就拉他到新房,说是让他开开眼界。
洞房内早已收拾齐备,到处都是喜洋洋的大红色。柳夫人一件件东西指给他看,诉说着东西来历好处,乐得合不拢嘴。
区小凉只觉件件刺目,句句剜心,满目的红色化做鲜血,向他层层压过来。他不禁捧住了头。
柳夫人发觉的异样,见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担心他旅途劳顿,忙埋怨自己乐糊涂了。她叫管家炖些补品给区小凉,又催他赶快去休息。
区小凉胡乱答应,回房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翻了无数身,和丁九闲聊。丁九有问必答,不似往日沉默。区小凉情知又被他同情,意兴阑珊,住了话头。
丁九随之沉默,想是不愿将同情表露得太过明显,以免他更伤心。
他心里长叹数声,辗转反侧,不得安枕。天快亮时,才打了个盹。
起身已是不早,幸而新娘子还未到。
原来月奴没有亲人,若在步府直接成婚,柳夫人觉得未免太委屈她。于是她托一个手帕交认月奴做了干女儿,今天就由那家发嫁,一早步留云就带人去迎亲了。
步府内外,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前院摆了一百桌流水席,只等拜堂结束就开席。步府丫环、小厮,一个个也着了红,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安座位、摆桌子、支应客人、斟茶倒水、上果碟吃食,忙个不亦乐乎。后院厨子老王带了十几个人,杀鸡宰羊、屠猪烹牛,动静闹得前院都听得到。
众宾客聚在喜堂里、院子中,谈笑议论。一群群小孩子四下乱跑,追逐打闹拣爆竹。步府小厮拿了糖果分发给孩子们,门里门外吵成一片。
快午时,一个小厮打马来报:“来了,来了!快放炮!”
早就等在门口的小厮们,连忙用竹竿挑出十几挂鞭炮,同时点燃。步府门前顿时鞭炮轰鸣,红纸纷飞。
一队接亲的队伍沿大街缓缓而来,锣鼓唢呐齐响,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步留云一身火红,身骑白马,英武不凡,引得观者好评如潮。
他俊脸微红,在府前下马,接过红绸,与月奴一前一后迈进府门。
府内众人夹道观礼,撒花祝福,鼓掌欢笑。一群孩子分糖分得不平,在院子里乱钻乱跑,满院热闹非凡。
区小凉站在喜堂门口,地势稍高,将身披喜服的两个人看得一清二楚。
步留云如何笑,如何回顾月奴;月奴遮了盖头,如何莲步轻移;那个红绸的花球如何在他们中间摇晃。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否则为什么他看到了所有,却完全不记得刚刚看过的究竟是什么。
步留云的笑容,也很陌生,像戴了张假面。根本不是他惯常的直率得意的笑,而是不知所措的慌张的笑,似乎正和他一样如坠梦中。
他不喜欢步留云的这个笑容,这个笑容遥远而生硬。
司仪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步留云和月奴面向门外,双双跪倒在拜垫上。
那个冬日的午后,少年虎虎地瞪视,为一只死去的小鸟凤目中满满的伤怒,鲜活地跃入他的脑海“你们赔我黑珍珠!”
“二拜高堂!”
两个红色身影向柳夫人行礼。
“你若高兴,咱们一直在一起……”。那个轻易许下一辈子诺言的少年正在和别人拜堂。
他根本不明白自己脱口而出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誓言。也许他是明白的,不明白,或是曲解意思的只是区小凉自己而已。是他宁可让自己去相信他所理解的一辈子的意思,而完全枉顾步留云的真意。
“夫妻对拜!”
一对新人相对而拜,步留云的脸上挂着恍惚的微笑。
又高兴傻了吗?那个在烟花之夜,发誓要寻找自己轰轰烈烈爱情的少年,现在终于找到了他所要的爱情。
而他想给他的爱情,却不仅仅是轰轰烈烈而已,还有苦涩隐晦和惊世骇俗。
但这个少年并不懂,也不想要。他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只是中规中矩理教礼法允许范围内的轰轰烈烈,而已。
他也渴望轰轰烈烈,有这样一个人,一份爱情,让他有机会将之像所有男女的爱情一样,骄傲地呈现在阳光之下,大声地宣告出来。
可是这样的爱情,只有他一个人是不够的,那个他想一起的人,全然不知地正在和一个女孩子结婚。
步留云拜完堂,茫然回顾,看到区小凉,他眼睛一亮。
区小凉冲他微微点头,含笑,眼睛弯成月牙儿。步留云镇定下来,拉着红绸和月奴随喜娘步入洞房。
观完礼,客人们乱成一团,急着入席。
区小凉木然退出人流,离开如剧场散戏后般拥挤的场所。
幕布终于落下,他也该退场。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知道不论到哪里都不能够让他平静和,不痛。也许该回到那场失落的烟花、寒夜与那人共同点燃的绚丽里,永不醒来……
灿烂的火焰下,那个少年笑得轻狂,不知愁为何物。凤眼晶亮,唇若涂朱。
晕红的脸,英气逼人,酒香扑鼻,说,我要,那样的爱情。
他的影子投在帐上,黯淡单薄,说,我给你,那样的爱情。
一个誓言,成就了他,放逐了自己。
那时,心就动了吗?就为像孩子般真诚乞求的少年动心了吗?
炙热的梦境里的人,虽然已经知道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可是情感已经投进去了,收也收不回,他宁可相信那仍是他。
幽幽的体香,令人宁静又躁动,很想紧紧抓住那缕香,重重深藏,再也不让别人获得。
屋脊月光下,他们的嘴唇曾经离得很近,淡淡的酒香令他们沉醉。他们的心也曾很近,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
他们曾夜夜吹风,品酒评说,为一些好的或不怎么好的事物而开怀大笑,完全忘记原本的目的。
他温热的手掌曾抚在他的眼睛上,说“别再翻”。
他为此险些翻成习惯,只为贪恋那温暖。
十八岁的少年,完全懵懂无内含,神经粗壮得令人发笑。却莽莽撞撞地闯进了他的心扉,赖在里面撒泼打滚不肯出来,只说你欠我的。
他淡淡地微笑。
真是欠他的呢。不然,怎么会见不得他伤,见不得他忧,见不得他得不到?
只是,这债何时才能还清?他的心又能承受这债到几时?
“表弟!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让我好找。”步留云急切的声音远远响起。
区小凉回神,发现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花园凉亭。日已西下,周围景致变得模糊不清,似是另一个梦魇。
他回过头,看见步留云大步向他走来,红衣如霞,脸上是释然的笑容。
“我不会喝酒,趁乱逃席,表哥不会怪我吧?”区小凉步下台阶。
“说什么话?和我也客气。我刚才也正想让你下席去好好坐着,你自己明白就最好了。”步留云走到他身边,意气风发,酒香浓烈。
“这会儿该喝那个什么酒了吧?你跑来找我干什么?”
“合卺酒!这个都不知道。我来找你当然是要陪你看烟花了!你忘了吗?你的谢礼。”
“……”区小凉默然,无奈地摇头,“表哥,春宵一刻值千金。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当然要和表嫂一起看烟火。我自己看就行了,你回洞房吧!”
步留云挠挠耳朵:“也是啊,今天是洞房夜……那我过去了,你一定要记得看,这次比上次还漂亮。”
“嗯。快走吧!别让表嫂等着急了。”
步留云点点头,看着区小凉清秀宁静的脸,有片刻的怔忡。
很奇怪,表弟的表情很奇怪,太过平静和淡定。他得到理想中的爱情,表弟不为他高兴吗?他不是一直在很努力地帮助自己吗,都不会有成就感的么?
还有,现在面对着他,感受着他身后的黄昏,似乎面对的就是自己全部的世界,真实而充实。
所有其他的人,包括月奴怎么忽然面目不清起来?他的目力所及,只剩下这张微微含笑的脸。他的脸……
他转身离开,右手在衣袖里紧握成拳,抑制住那股忍不住想抚上对方面容的冲动。
他一定是疯了,竟然想去摸一个男人的脸!肯定是这几个月太忙太累,依赖惯的人忽然回转,让他不太适应,失了分寸。一定是这样。
区小凉奇怪他这样突然一言不发就走了。看着他有些粘滞的脚步,他心里的某个地方痛得更厉害了,那比心脏病发作时的绞痛还要痛上千万倍,撕心裂肺……
不要,不要就这样走!他捂住心口,无声呐喊。
步留云似乎听到了他心底的呼唤,忽地停下脚步,转身立在园门口,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那个,焰火里有一道会有你的名字 。你看了可不要笑哦。”
他遥遥望着区小凉,想透过越来越浓厚的夜幕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奈何黄昏太短暂,只不过再回首,早已看不清他想看清楚的东西。
区小凉似乎笑了一下,含糊地说:“好。”
心底那份怪异仍然没有消退,步留云却向区小凉挥挥手,大声说:“记得,不许笑!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说完,他轻快地转身,矫健的身姿瞬间消失在沉沉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