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21.槐殇(1 / 1)
沈笑君在槐花落尽时,果然来找区小凉了。还是弄得神神秘秘的,派个小乞儿趁人不备塞给他张小纸条,约在当夜花神庙见面。区小凉对此唯有哭笑不得。
花神庙是城内的一所小庙,因本城佛光普照,信花神的人渐稀,竟让好好的一处庙宇废弃破落,久已无人问津。
区小凉为防晚上不好找,白天特意去过一次。当时他还感叹灯下黑,再繁华的地方也有这样的残垣断壁。可是当夜晚来临,他独自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时,竟然仍是迷路了。
他象个夜游神,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乱撞,临近二更了依然没有找对地方。
隐在暗处的丁九听他跑得呼吸粗重,脚步拖沓,实在是忍无可忍,现身问:“去哪儿?”
区小凉一拍脑门,惊觉他笨得不比那个现在正痴呆的浅香好到哪儿去。怎么就忘了这个活地图保镖?丁九的方向感不是一般的好,他早已领教过了。
“就是白天我去的那个小破庙。小九,谢谢你……”语未尽,人已被丁九拎起。不一刻送到地方,丁九轻轻把他放在庙前,身体一纵继续隐形。
“干嘛?一块进去嘛。”区小凉尴尬地嘀咕。
他见断墙后有隐约的火光,鼻中更是闻到一阵肉香,肚子不由“咕噜”响了一声。他连忙走进破庙,顾不上再招呼那个别扭的人。
庙内大殿略有洒扫痕迹,坐在一堆篝火旁冲他微笑的那人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穿着整齐干净的玄色衣裤,不是沈笑君是谁?
“怎么才来?肉都要煮化了。”沈笑君笑呵呵地拉他坐在草垫上。
“我能找到这儿就不错了。你干嘛挑这么个破地儿?”区小凉抱怨,又仔细打量他,然后满意地点头:“胖了,气色也比过去好,看来你过的不错。”
沈笑君快活地笑:“那当然!这个地方也很好嘛。我认识了一群小乞儿,他们介绍我来这儿的。”
“咦?你没见着我师父?”
“见到了!师父已收我为徒。他老人家真是武林奇人,他说我根骨好,如果专心练他的武功日后定可大成。他还帮我易筋洗髓,重塑内功底子。我这是偷溜出来见你的,明天就得回山上去。”
“哦?这么快?”区小凉有些失望,随口问,“洗髓是怎么回事?”
“就是除去我以前的武功底子,好另学他的。他说我以前功夫太杂,也难有发展,不益继续留着。”
“太神奇了!”区小凉赞叹,扭头去看火上那锅东西,“这里是什么肉?香死了。”
沈笑君忙拿起个干净碗盛肉,一边介绍:“全是好东西,喏,鸡头、鸡爪、鸡屁股、猪尾巴、猪肠……”
“你怎么搞了一堆下水?我不吃这些东西的。”区小凉遗憾地说。
前世他就有轻微洁癖,这种东西,他是看都不看的,更别提吃了。
沈笑君盛肉的手一顿,有点诧异端详他夜里也穿着的绣重瓣白水仙花的水色春衫及缀着猫眼儿的发带。
他似有所悟,忙解释:“不吃啊?太可惜了,我煮得很香的,东西也很新鲜。肠子我洗了一下午,鸡屁股也……”
“我不是嫌你弄得不干净,而是我过去就不吃。怎么,笑君喜欢?”区小凉打断他的不安,光听名字就够他呕了。真想不到那么香的味道,竟然是这些东西发出来的。
“对,我喜欢。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好肉,只能吃这些下脚,当年我娘常做给家里人吃。”沈笑君怀念地说。
“伯父伯母他们……”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那天我娘刚煮好下水杂烩汤,全家人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大月国的士兵就杀进了村子。我娘和我爹为了保护我,把我藏在了他们身下,可他们却……后来,我就学着自己煮,可是一直都煮不出我娘煮的味道。”沈笑君的声音里充满了忧伤,目光投在碗里的食物上,有些出神。
区小凉默然,悄悄握住他的手,努力将自己的存在传递给他,支撑他的精神。
“很想他们?”他轻声问。
沈笑君抬头看他,神情温柔:“对啊,一想他们,我就会煮一锅杂烩汤,心里就会好受些。不过今天不是,今天本来是煮给你的,可惜你又不吃。”
“笑君。”区小凉感动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心里那份酸涩猛地涌上来。
沈笑君看到他的眼神,不由一怔,安抚地搂住他的肩膀。
区小凉将头搁到他肩上,眼眶通红。
“冰衣,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沈笑君慢慢问,生怕惊吓到他。
“……”区小凉的眼睛盯着火堆,有些茫然。
“笑君,你爱过什么人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
“爱过,我爹我娘我的小妹妹。”
“还有呢,那种你想和他共渡一生的爱。”
“现在,还没有。冰衣在这样爱着一个人吗?”
“嗯。”
“感觉怎么样?”
“不好。”
“她是谁?是怎样的人?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女孩子中的一个吗?”
“他是一个我不应该爱上的人。”
“她……知道你爱她吗?”
“……”
“你不告诉她吗?”
“不能说。”
不能说也不必说,真爱总会传达到对方心里。但,假如他刻意隐瞒这份真爱呢?那个呆子还会明白吗?
月奴的出身问题是个大阻碍,但通过努力总会有解除的办法。而他的身份只会更麻烦,且没有任何解决方法。最重要的一点是,步留云不,爱,他……
想到他腻在母亲怀里撒娇,宣告废除陈规、要成为大将军时的表情,步家宗族子弟簇拥在他身边敬酒的盛况……区小凉心酸难耐,闭上了眼睛。不能让他知道啊,他这份惊世骇俗的心意。
沈笑君更紧地搂住他,轻声安慰:“不要太伤心,冰衣,事情总会慢慢过去的。当初,我刚成为孤儿,觉得天都不是同一片天了。可是慢慢长大,尝尽了酸甜苦辣,我才发现,没有谁是会和谁永远在一起的。再亲近的亲人,到最后都会离开我们,我们也是一样。只要我们心里还惦念着他们,他们就会永远陪着我们,我们就不会再是孤独的。所以,虽然那时我还很小,几乎什么都不懂,我还是一直记着我娘煮的菜的味道。那味道就是我娘的味道 ,我爹我的小妹妹的味道。”
区小凉将头埋到他怀里,身体如秋风中的枯叶轻轻瑟缩。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想哭吗?想哭就哭出来,然后就别再为她伤心。”
“……”心明明已经酸涩到无以复加,眼睛也烧得发烫,然而眼泪却始终流不下来。
不是不想哭泣,不是不想在好朋友肩膀上哭个痛快,但就是无法哭出来。区小凉惊觉他已经忘了自己最后一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也忘记了流泪的感觉……所谓欲哭无泪。
两个人安静地在火堆旁坐了很久,直到鸡叫声将他们从各自的思绪中惊醒。
区小凉的神色比之刚才平静很多,和沈笑君的倾谈让他一直压抑的心理得到了某种释放,让他可以更完美地掩藏起对步留云的无奈。
沈笑君见他如此,心里稍微安心,这才有余心关注别的事情。他用手指一指区小凉带来的,还没有打开的包袱:“那是什么?”
“槐花香水。”区小凉解开包袱,拿出一个小木匣。
匣内棉花垫上摆放着六只蜡封玻璃小瓶,里面是近乎透明的淡绿色香水。
“真好看!”沈笑君拿起一瓶,爱不释手地察看。
“更好闻。我给你洒一点,你试试喜欢不。”区小凉捏碎蜡封,将香水涂在他皮肤血管集中处。
沈笑君深深吸气,脸现快乐:“真是槐花的香气!冰衣,和我家那棵槐树一个味儿!你是怎么办到的?“
区小凉将香水制作过程简要告诉他。当听到这几瓶香水竟耗费了三十袋槐花时,沈笑君十分惊诧。
他举起手中香水,仔细凝视,有些不忍心地说:“太奢侈了吧?好好的槐花,开着多好。”
“笑君,你怎么也伤感起来了?从某种意义来说,那些早就应该凋谢的槐花现在仍然活着。而且只要香水仍未变质,它们就一直活着。因为花是由花形和花香组成的,花形是血肉,花香才是灵魂。用这种方式能让它们可以活得更久,有什么不好?”
“花的魂……可是,它还不能代替全部,活得再久,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沈笑君沉思。
区小凉没有想到沈笑君竟会这样富于哲学思考,他也认真地思索着,慢慢说:“是不一样了,可它至少还活着。你方才不是也说,只要活着,心里有爱,就不会孤单吗?所以,如果这些槐花有感知,也会选择现在这样吧!”
沈笑君呆呆地向他注目,困惑:“花怎么会有感知?还有,只剩下魂魄的东西,哪里还会有快乐?你说的话怎么让我听不懂呢?”
区小凉无奈笑摇头。
说起来,他可不就曾经只剩魂魄了吗?幸亏他选择了留下,否则哪来和沈笑君讨论魂不魂的机会?
不知道在他们周围,现在会不会也有游魂正在注视他们、暗地里听他们谈话呢?
同是天涯沦落魂,相逢何必曾识?
物伤其类,他们的今天就是他的昨天。
他拿过那瓶香水,将里面的液体一股脑儿倒在地上,大殿上刹时槐香四溢。
“你干嘛乱发脾气?好容易制出来的东西怎么好就这样糟蹋?我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也没说不喜欢,你干嘛全倒了?”沈笑君心痛地喊,以为他大少爷脾气终于爆发了。
区小凉翻个白眼,为他的误解头大,他哪只眼睛看见他在生气了?
“笑君,让这些香水成为千千万万个曾经存在过,现在只剩下魂魄的生命的祭酒吧。”
沈笑君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沉思片刻,冲他含笑点头。
他们仰起脸,深深呼吸这弥散在神殿里的、浓郁的槐香……
“笑君,你相信有魂魄存在吗?不是别人说的那种相信,而是真的相信?”
“相信。有时我会觉得我爹娘妹妹,他们就在我身边,看着我,保护我。你呢,冰衣,你相信吗?”
“我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