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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烟月荼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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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凤凰山一处坟茔,凄凉风吹,荒凉杂草,坟头早已辨不出年岁。只是每岁清明,常见一妇人在此祭拜。

不除杂草,蔓草中献上一束花,一站就是一整日。

山间烟雨霏霏,在村里住了半辈子的人,翻遍族谱,也没翻出葬在那处的人是谁。只是这妇女年年来,苍老枯骨的一双手,抚上早已被风雨岁月侵蚀朽坏的墓碑,模糊惨烈的碑上依稀几个刻痕,早已辨不清年岁。

晚风稍迟,还能听到妇人的絮絮低语。

“……你还是不能离开。明年,明年我可能就不来了,再来怕吓着别人……只是那些年,她是不悔的。这么多年,你一直待在这里,她本发了誓,让你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再不相见,只是,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她本想给他生个孩子,可他总也不愿意。其实当初我没想到会是那样,若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你好好在这里,我明年可能不回来了,真的太久太久,我也快要等不下去。”

可明年还是来。

一年复一年,早已不知多少年。

常进凤凰山砍柴的樵夫从少年转而迟暮,只是每年清明路过这处坟茔,却还能看见一束烟溪花,风雨无阻地开在那里,经年岁月洗练,仿佛在述说一个久远的故事。

樵夫便笑,想那后人也是执着。

一、旧城

夏宓窝在昏暗的档案室整理资料,顺手拿起一本古旧的书,米黄的书页里,墨迹一层层干涸,又因为某些原因散晕开来,似乎是解放初期的墨印。夏宓从百无聊赖中生出几丝兴趣,一页页翻下来,才知道是本县志。开头被人整理过,从宋代开始,记载县里发生的桩桩大事令夏宓望洋兴叹,县志如裁,一页页翻下来,才发现这么个偏远落后的县城也曾有过辉煌昨日,民国初年出过十来个留洋学者,旁征博引,高屋建瓴,也曾名噪一时。只是之后,之后便一日日萧条下去。四壁重重山峦,包裹在重山之中的靖远县也一日日封闭。

再后来,山峦夷平地,平地起高楼,高楼林立的现代化社会,还有多少日子属于曾经。改革开放三十年,城市早已红灯绿酒纸醉金迷,而唯有此处灯火阑珊,独自守望着一个古朴远去的背影。

只是这份古朴也保留不下多久,旧城新改的批文早已下来,县委重金聘来的设计师近几个月都在四处勘察地形。哪里的房子要拆,哪里的山要平、路要通,新设计的县政府落在在哪里,都在有条不理在进行。

夏宓将材料整理好重新收回藏柜时,收到苏荼的短信,说是中午在平塔山脚的川菜馆吃饭。

平塔山在旧貌换新颜的城改中,算是最早发展起来的。山脚下两行街道,转个弯对面就是正在施工的县政府。平塔山自山顶向下,流出一汪清流,清流直下,两岸是郁郁苍松、青青翠竹,本是一道十分清丽之景,只是请来的风水师直摇头,说是清流直下直冲对面的县政府,宛若蛟龙府渊,王不见王,此举对县委头子是大大的不利。这下可惹恼了县委书记,几经周折设计选址开工的县政府差点就要拆迁重建。为这事,苏荼差点与县委书记闹翻,他本就是个强脾气,自己辛辛苦苦大半年设计好的图纸一夕之间因为几句迷信的话就要作废,怎么可能忍得。后来还是那风水师出了个主意,在平塔山脚开一片湖,湖水养气,也冲肖了蛟龙直下的戾气,双方才得以化干戈为玉帛。

餐馆就建在湖的东南面,长街第一家,门口斜对着正在修建的县政府。苏荼就站在门口,头上还戴个工地上的安全帽,看来也是刚来。夏宓走过去,把那个黄盖头拿下来,冲着他哈哈打趣“还真像个农民工!”两人推推搡搡走进餐馆,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皮肤黝黑,脸上的笑却真诚,不像夏宓日常所见的同事,笑的疏离又刻薄。两人停下打闹,苏荼介绍说,“向南,这是夏宓,这次特地来你这试试菜。”

“什么试菜不试菜的,苏荼以后要吃饭直接来我这,蹦跟我客气。”向南为人爽直,上前将他们引入楼上的小包厢,又对夏宓说,“这是弟妹吧,第一次见,你好你好!”

夏宓愣愣地点头,被这人的热情似乎吓得不清。向南似乎看出她的尴尬,摸摸后脑勺笑的憨厚,“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弟妹莫怪莫怪。”

“叫我小夏就好。”夏宓笑着接过菜单,点了常吃的几个川菜:水煮鱼、鱼香肉丝、麻婆豆腐、凉拌皮蛋,再加了个拔丝香蕉。

菜很快就上来,末了向南还送了两罐果汁饮料。

吃完饭,苏荼到对面县政府继续做他的监工,夏宓沿着新番的街道慢慢往回走。老县政府与此隔着两条街,眼下旧城新修,可谓遍地商机,走在街上都能闻到一通喜庆热烈。刚开的商铺鳞次栉比,而一年前,这里还是一处几乎被世人遗忘的所在。

破败、落后、古旧,分明是个农村一般。脚下踩着的柏油路还是崭新,街对面的青山也渐渐换了模样,山路婉转铺了水泥,半山腰修了亭子,漫山郁郁葱葱的青中拉扯出一根又一根细密的电线,山顶修了一座电塔,塔顶平平,说是什么尖塔利器,不吉利。因此这山也跟着从翠竹山改成了平塔山,四平八稳,就像一年前前途茫茫,一年后平稳当当的自己。消磨棱角,脚踏实地,从一个刚毕业一无所有的大学生到如今街坊提起都不禁递来羡慕眼光的公务员,尤其是,尤其是还交了这么个优秀的男友。

说起苏荼,父母眼梢眉角都是笑的,仿佛这一生,她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向苏荼这样一个优秀的男朋友,一个优秀的城建设计师,一个优秀的官二代。

夏宓有时候自己想想都觉得无比幸运,但午夜梦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隐隐的不安与落寂,却说不出是为什么。可能人一旦安逸下来,骨子里的折腾劲儿就出来了,可她到底是不敢的。有些人的青春可以随便折腾,折腾够了回家一切都能按部就班,然后未来依然可以华彩无限。可是她不行,她的青春就似一尾濒死的鱼,偶然间遇上苏荼,把她从搁浅的沙滩上救起,从此再也回不到海里,一回就是满盘皆输。

这么胡思乱想着,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如果没有发生意外,一天,一月,说不定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偏偏很多东西过不去。

五点二十,临近下班的时候,夏宓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向南打过来的。

说是建筑工地挖出了两具骸骨,请来的劳工迷信,非要找人来做个道场才肯继续挖,苏荼前去协调,结果不小心被工地上塌落下来的梁木砸中,现在昏迷不醒,已经送进了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急救室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门口几个农民工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挖人坟墓遭天谴的迷信言论,被向南上前一把喝住。

夏宓蹲在急诊室门口,向南在一旁不知怎么安慰。急诊室的红灯幽幽地亮,光晕散开在静默的楼道内,幽凄凄的冷。

几个农民工被向南一喝,也不说话了,只是不停地抽烟,时不时抬头看向急诊室。

不过片刻,楼外传来喧闹声,与此同时,急诊室亮着的红灯啪的一声熄灭,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夏宓一下弹起,抓住一个戴着口罩的问,“他怎么样了,他怎么样,苏荼,苏荼怎么样了?”医生只是挥挥手,将她扯着他的手拿开,楼道外涌入一群一样白衣口罩的人,不一会儿,两队人马相遇,说了几句话,双方点点头,然后苏荼躺在担架上被那群涌进来的人带走了。

夏宓怎么拦也没拦住,直到有小护士过来扶起她,“你别哭,没事的,刘医生做了处理,现在只是转去市医院而已,你不要慌。”

“离开我儿子。”耳边突然响起这句话,半年前苏荼妈妈找到她,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依着电视剧里的那样,支票或者出国留学都可以,只要离开他儿子。夏宓昏昏然抬头,夏宓妈妈一双眼睛红肿,语气却不是半年前那样强韧,“你离开他吧,他和你八字不合。如果不是因为你,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今天也不会遭这份罪。”

夏宓僵直在那里,动了动嘴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当初反对我们,因为我们八字不合?现在苏荼他,果然……阿姨,您让我去照顾他吧,等他醒了,我就离开,我保证绝对不再缠着他,出省,出国,就是躲进深山里,我也不再缠着他,好不好?”

苏荼妈妈愣了愣,显然没反应过来,半晌,“好,我信你一次。”

二、永夜

夏宓妈妈生了三个孩子,在她之前还有个姐姐,之后是弟弟。家里超生,父母对子女,除了那个心心念念无论怎样也要要来的男孩儿和生为长姊的江棉,对于夏宓,夹在中间的可有可无,一度想将她送人。只是奶奶不同意,到最后不了了之。

十一岁那年,七岁的弟弟生了一场病,昏迷不醒。土路村子里医疗卫生差,实在不行了按照土方子请来和尚道长摆道场,整整忙活了三天,弟弟才悠悠转醒。一向迷信的父母喜不自禁。可是那做道场的道士却捻着半真半假的胡须说,孩子是岁犯太阴,又要来家里每个人的生辰,最后掐指一算告知夏宓的生辰与弟弟犯冲,不宜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于是十一岁的夏宓被送到了乡下的奶奶家,一直到大学毕业,才重新回到父母家。

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官二代男友,再看看早早辍学在家整日出去混得小儿子,父母才将将从重男轻女的观念中抽离出来,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养儿不孝莫若一个聪明的女儿。为了这份迟到多年的爱,夏宓一直按照他们的意愿生活,成为众口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可结果又怎么样呢?

封建迷信害死人,唯物主义在落后腐朽的传统糟粕中无处容身。

不过半年,苏荼妈妈拿着两人的生辰找到她,说她命里犯煞,是断子绝孙的命,且和苏荼命格相冲,两人在一起一辈子不会幸福。

她不信,苏荼也不信。所以那张支票没要,那个出国留学的机会也没要。

那时傲骨铮铮,满心以为只要两人待在一起就能成就永远,披荆斩棘渡到彼岸,而那些光阴爱恨里的故事,那些权钱相斗似乎就真的可以成了传说。

可也只是短短半年,半年间,爱恨杳杳,即便相逢如初,在一起也没了当日浓情蜜意,一日三餐,走走停停踱过来,不见大喜大悲,也没有大起大落。偏远县城的两个人,相互扶持地走着,信息一段段发出去,来来回回,以为就是一生。

而其实,不过短短六个月不到,半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已躺在特护病房里,昏迷不醒,罩着氧气管,不言不语。而几乎一天前,他们还坐在一起,在朋友一家新开的馆子里试菜。

向南带了两个花篮,站在病床旁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安慰一直不言不语的夏宓,“他会好的,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期,醒来就好了。这期间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苏荼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夏宓愣愣点头。

向南看了看,似是再没有什么好说,最后起身告辞。

医生说,苏荼已经脱离危险,最多两日就会醒来。可已经三天过去,一点醒的迹象也没有,苏荼妈妈开始着急,急着办转院手续,准备到北京去,但是医生建议再等等,现在情况不明,随意搬动,一不小心就会出岔子。

苏荼妈妈只好作罢。

一日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病房,男人将病房内来来回回看了仔细,最后将视线定在夏宓身上,苏荼妈妈一紧张,“难道又是和她有关?”说到后来,言语间难免有些怨恨。

夏宓一颗心悬到嗓子眼,难道自己连陪到他醒来都不可以了吗,她怯怯地望着西装男,西装男说出的话让她悬到半空的心终于放下,一个转折后却再次提起。

“那倒不是。看这情况,令公子性命暂时倒是安全的,只是若是七日之内不找回他的魂,恐怕就危险了!”说罢扶住快要晕厥的苏荼妈妈,又对夏宓道,“找魂这事大概要你帮一下忙,至阴命格,只要晚间到他出事的地方多等等,他自然就回来。”递过一张黄符纸,“将这个带着,一旦回来,这符就会自燃,介时我自会解决。”

苏荼妈妈见她愣在那里,皱了眉,“还不快收好。”回头又和颜悦色,“易先生,苏荼怎么会无缘无故摊上这事?”说话间眼色有意无意瞥向夏宓。

西装男伸出右手,闭眼在苏荼床前转了一圈,最后摇摇头,对夏宓道,“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七点之后,县政府修到一半的工地上早无人烟,警戒线对面的湖边坐满了夏日乘凉的人。街上来来往往,日暮渐渐暗淡下去,华灯初上,对面一派新潮的灯红酒绿,而这边工地上的灯已被早早关闭,陷入一片荒凉的黑暗。

夜风吹过地面,沙粒咻咻,夏宓安静地坐在水泥钢管上,手上握着明黄的符纸,那位穿西装的易先生说他就在附近,一有情况就会出现。只是夏宓等了一夜,冷风冻的牙齿格格响手里的符纸也没有预料中的燃烧起来。

易先生摇摇头,说今晚再等。

七日之内,若等不到,不死不休。

夏宓夜里在工地上等,白天又要照顾苏荼,不两日就感体力不支。苏荼妈妈看着难受,雇了个医院看护,叫夏宓好好地等,有心是一回事,有命又是另一回事。夏宓无法,第三夜等完回家倒头就睡。

睡意在黑暗里深沉无边,无边的黑暗蔓延开来,“梆梆绑”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蔓延过来,一声声一阵阵,响亮,清晰,却永不停歇。梆子声声催入耳,在空气中形成一个环形的圆,将她包围其中。夏宓感觉头痛欲裂,却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使劲抬起手,抬起的却只是一片虚空。眼睛在黑暗中欲睁难睁,喉咙声嘶力竭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而那梆梆的似古时候打更的声音却经久不息,在黑暗中越来越响亮,震耳欲聋似要生生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来。

一道极光自远古划向天幕,夏宓似抓到什么,奋力挣扎,终于睁开眼睛。

入眼一片幽古昏暗,街上霓虹闪烁,百乐厅里传出的荼蘼上海,混着旧日唱机那特有的声响,一派纸醉金迷,却分明不是现在的世界,耳边那音震如雷的“梆梆”声也渐渐远去。入耳一片喧嚣,喧嚣的宁静,一群旗袍长衫的人在街上来来回回,黄包车从身旁呼啸而过,夏宓走进,“喂。”

空空淡淡的声音响在耳际,响在喧嚣的大街上,却没有一个人有片刻的驻足,仿佛从未看见她,仿佛从未听到她那声“喂”。

幽古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延伸,顺着夏宓前进的方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蔓延开来,最后停留在一处院落前,院落古朴,中庭一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一个素衣旗袍的女子坐在井边,水咕噜发出声响,打上一桶水,回头,鬓边几缕青丝掉落下来,一眼望过来,娇美的脸上幻出一个欣喜的笑,“回来了!”

夏宓不知所措地后退半步,看这女子眉眼似乎有些眼熟,却是想不起是谁,不禁讶然出声,“你看的见我?”

“小月。”身后却同时想起一个声音,夏宓转身,便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缓步而来,眉角眼梢说不出一股倦意,看到井边浣衣的女子,眼里歉意莘莘,“小月,辛苦你了。我,昨夜赵四爷举行派对,所以……”

旗袍女子温婉一笑,打断他的话,“这些事你无须同我讲,但也知道妇道人家哪些该管那些不该。”谅了谅手,过来将他有些凌乱的西服整了整,“早上熬的粥还在灶上热着,热水也烧好了,你先洗澡,吃完再好好睡一觉。”

西装青年闻言一愣,半晌点点头,脸上歉意更甚。

这神情,哪是什么派对应酬,夏宓嗤之以鼻,看这样子一眼就知道昨晚是在烟花地过的,亏那女子还那般相信纵容他。夏宓忍不住想,将来苏荼若是出轨,自己该怎么办。想了想觉得按着自己的性格很可能向眼前这个民国女子一般,不是傻到相信一切谎言,就是知道了也装作不知。而看眼前的民国女子,进屋出屋,一个早上忙里忙外,脸上甚至还漾着一层幸福的笑意,夏宓觉得这女子果然是个傻子。

傻子不知是福。但夏宓不是傻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在睡觉,难道只是一场梦。

若是一场梦,也要做一场清醒的梦。

梦里时空辗转而过,这几日,夏宓一直跟在那个唤作顾之途的年青人身后,倒是无甚特别,每日按时起早,上班,下班,偶遇同事寒暄几句,然后回家。只是对那个唤作小月的女子似乎总显冷淡,夏宓在心中暗暗计较,跟了三天却也没理出什么头绪。

第四日傍晚,如往常一样下班的顾之途没有直接回家,从上海会同馆出来,在崎岖八拐的巷子里转了几个弯,最后进入一扇西式洋房之内。

西式的精致别墅,门口端端正正写着秦公馆三个字,夏宓心中一闷,却被眼前的场景再次震惊,别墅大堂内走出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白衬衫背带裤,看到顾之途,笑着奔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

难道?

夏宓不敢再往下想。

三、坟墓

窗外路灯融融照射进来,楼下不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一看闹钟,凌晨四点。

夏宓满头大汗,回想着方才的梦,仍是心有余悸。易先生给的黄符就在一旁床头柜上,在昏黄的灯光下诡异地飘动。夏宓怔怔地盯着看了很久,全身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梦里的情况逐渐清晰,她最后惊醒来时,看到的画面是少年将他带进了一处暖阁。

隔着帘子依稀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姐姐,哥哥来了。”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

“秦小姐。”

“你来了。”女子的声音如珠似玉,透着一股不知名的熟悉。这是怎么回事?夏宓心中困惑,未及珠帘勾起,出来的女子,淡的眉,清的眼,一身华贵的明艳旗袍,夏宓瞬间张大了嘴巴,那是——那分明是自己的一张脸。

这一惊之下,想要再看,人却已经清醒。夏宓瞪着那张漂浮的黄符,不知该想什么。手脚冰冷,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隔日黄昏,夏宓坐在水泥钢管上,手上依旧握着明黄的符纸,对着已经收工的空空的目的发呆。

第五日,向南拿了两瓶矿泉水过来陪她,“你也别太担心,苏荼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夏宓对他笑了笑,“谢谢。”看了看手中的黄符,问,“你信这个吗?”

向南拧开盖子,递一瓶给她,“小时候爷爷跟我说起过,喏,我家以前就住在那边不远。”他指着西边对夏宓道,“凤凰山下原本有个坟墓,爷爷嘱咐我们不要去打扰。但那时候还小,我们都不信,还是常常两三个人跑去玩,日子久了也觉得没发现有什么。但回来总会挨爷爷一顿打。所以记得比较清楚。那个坟墓好像,好像就在……”

向南四处望了望,然后对着身后不远的地方说,“好像就是那!”

“啊——”夏宓立时觉得后背发毛,本能的叫了一声,才发现向南正弯着眼睛笑,“怎么这么胆小啊,吓你的!”说罢,指着对面刚劈开的湖道,“好像是在那附近吧!那坟墓已经很多年了,爷爷说他父亲那一辈就在那里了,大概是民国年间的。”

似乎很久以前就开始有传说,人人都说凤凰山下有怪事,不知哪年哪代的坟墓,每至清明,总有一株烟溪花盛开在坟前。只是以前进山砍樵、摘茶的人那么多,也未真见过什么鬼怪。久而久之,也便只做了传说。

一晃又是百来年时光,这坟头再也没出现过那蓝如碧水的烟溪花,于是这处坟茔也渐渐被岁月遗忘。朝代几度更替,枪炮轰鸣,条约一累累,黄金白银流失,乱世军阀林立,外强入侵,轰轰烈烈近百年。终于□□前迎来新的一轮红日,几经辗转倾轧,跌跌撞撞迈入二十一世纪。崭新的高楼一座座矗立,碧瓦琉璃被钢筋水泥取代,到处都是拆迁,到处都是新城换旧城。

“或许它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谁也不打扰,谁也不会去打扰。”向南最后下结论说。

“那,苏荼……”夏宓欲言又止。

“他会没事的。”向南安慰她。

向南看了看天色,天幕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那位易先生好像说过,不准有旁人在场的。我先走了。放心吧,苏荼会没事的。”

夏宓朝他感激一笑。

夜风凉凉吹袭过来,夏宓握着手中符纸,紧张的四处看,却只听到对面呼呼的风声。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手机响起,是医院一个跟夏宓相处挺好的护士打来的,“夏宓,你快回来,苏先生正在急救室。”

夏宓将手机塞进包里,起身就要去拦出租,易先生却不知何时出现在工地里,身边还带了个长胡须的道士。

“夏小姐,你别急。我找到了我师父,她知道怎么救苏荼。”

“真的?”夏宓半信半疑,焦急地朝街上望,可出租车一辆也没看到。

夏宓仍是急的往外跑,那个易先生死死揽住她,“现在不能走,现在走了苏荼就就不回来了。”

“你胡说,你们都是迷信,人命关天了还只想着骗钱,我不信。”

“真的不能走……”

“苏荼现在在急救室,我不能不去。”

“……”

“你是不是夜里常做梦,做一些很奇怪的,比如前生的梦?”方才一直在勘察地形的老道姑走回来,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夏宓一下子停了下来,“做梦?”

老道姑点头,“一些不属于你记忆的却总是连贯出现的梦?”

夏宓再次呆愣。

这几天那个梦一遍遍在梦里重述,一点点向电影一般往下续写,逼的夏宓夜不敢昧。睁着眼睛迷迷糊糊,等到实在撑不住睡去,这梦又断断续续的开始连接下去。

那座秦公馆内的女子唤作秦覃,是大上海烟草王秦之初的女儿。

顾之途是早期公派赴美回来的留学生之一,与秦覃是同学。

回国后,顾之途将远在家乡的小月接了过来。与此同时,秦覃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受着西式教养长大的女孩儿,哪管顾之途家中的什么未婚妻,只知道“思想解放,婚姻自由”,视包办婚姻为万恶之源,认为追求顾之途就是与封建残余思想作斗争。

所以对于顾之途的好感也就越发不可收拾。

无论在何时何地,顾之途总能与她来个不期而遇。会同馆办事遇到她,与同事出门能遇到她,去茶楼喝茶也能遇到他。

每次秦覃都是笑吟吟与他打招呼,“Jerry,真巧,我们又遇见了。”

久而久之,会同馆那些各个人精儿似的很快就看出端倪。今日值班我给带了,明日上报的公文不劳顾兄,上边有升迁的补缺也第一个填上他顾之途的名字。短短不过两个月,已经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办事,成了馆内的一把手。

羡煞旁人的同时,令顾之途的心也在不知不觉间动摇。

自从那艘来自英国的船停在岸口后,这个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朝倾覆,白银如水向外流。通商口岸开了一个又一个,街上的洋人一日多过一日。辫子没了,妇女自由了,就连碧瓦琉璃也换做了公馆洋房。吃的是西餐,喝的是咖啡,进的是舞厅,行的是火车。

旧貌换新颜。

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如履薄冰。去留洋的学生越来越多,一去三五七载,回来辫子没了,西装挺了,手中挽着的小姐也不再似旧日里宽袖肥腰的婆娘了,一身新式旗袍,贴身修行,旗面沿着大腿开的老高。也再没有多少人憋着骂“不知廉耻”“好不知羞”。

短短几十年间,清政府倒了,民国建立。孙总统后又来了袁总统,一个轮转,军阀林立。赴外留洋,学成归来,哪个不想在这轰轰烈烈的变革潮流中争一席之位,哪个想永远呆在人手下任人呼来喝去,而又有哪个人不喜欢名利。

自然,顾之途也不例外。

同秦覃一处,哪怕只是逢场作戏,凭着秦之初在大上海呼风唤雨的势力,无尽的名利却是他挣扎半辈子都求不来的运气。

顾之途开始动摇,与秦覃越走越近。

先是一起秦公馆私会,再到公然携手游湖、赏春。

随着顾之途的节节高升,以及常常夜不归宿,再迟钝的小月也察觉到了异样。然而一如夏宓所想,那是个即使知道了也可以装作不知道的温婉女子。所以她仍是一如既往,在家洗衣做饭,独自守着青灯等天亮。

整整两年。

民国九年春,秦覃告诉顾之途,近来有许多媒人登门做媒,自己年纪也老大不小,父亲随时都可能因为利益将她联姻出去。她最后一次问他,“Jerry,你到底是娶还是不娶?”两年间,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无数次,得到的都只是顾之途的沉默。

秦覃知道陆小月的存在,她说只需他回去同她解除婚约,其他一切就无需操心。

顾之途那次终于点头,“好。”

四、□□

陆小月没有反抗。

顾之途结婚的第二日,收拾细软回了靖远老家,说是回去服侍双亲。

起初,顾之途是很快乐的,事业通达,夫妻和顺,家中老母有人照顾,馆中同事多为关照,他又有什么是可以不开心呢?

可是是人总也有烦恼,或许是依了那句“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话,顾之途渐渐觉得这个秦覃脾气暴躁,仗着秦之初的身份人前人后不会给他留面子。同事下属表面附和,背地里都在传说他不过是个靠女人吃饭的软脚虾。及至回到家中,一切也是唯秦覃马首是瞻。新鲜的两个月过后,他开始感到不安。

早晨穿衣,看着针脚绵密的内衫,会突然想起这是某年某月小月缝制,恭喜他学成归来。

中午吃饭,看着丫鬟端上来的一盘盘佳肴,却突然只想吃小月做的桂花酥。

晚间睡觉,以前小月用汤婆子暖好被窝给他,而现在角色相反,那个刁蛮脾气的大小姐,什么都要顺着她,卫生不会,煮饭不会,连安慰人的话也不会。

两相一对比,随着日子的流逝越发强烈,顾之途每日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却又知道自己清晰的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天早晨,打扫书房的仆人一个不小心将案头的花瓶推倒在地,“呲哒”一声响,瞬间将他震醒。终于明白过来连日来的不安、苦恼、彷徨来至何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他大叹一声,不顾丫鬟惊惧的求饶,回首案前洋洋洒洒写了一封辞职信。

辞职归故里,那里有个女子在等他。

青梅竹马,她同他一起长大,他又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回去。

秦覃大惊,丢下工作亲自来跑劝他回去,奈何他去意已决。大怒之下,又追到了靖远县,与陆小月同住屋檐下,于是,一场悲剧就此发生。

靖远县待了半个月,顾之途对秦覃不闻不问,对小月却是优待有加。这让从小就众星捧月的秦覃大为愤懑,然而悲剧的开始却不是她。

半个月后,秦覃因连日来的水土不服,身上开始出现红疹,家里的老人说这疹子要凤凰山上的烟溪花才能治好。那时候凤凰山还是翠郁苍苍的一片,山高林密,并不好找。小月自动请缨,说自己熟悉山林,可以上山采摘。

秦覃因此对小月另眼相待,却不料送来的一碗汤药里,满满情意盛载的却是一碗毒汤。

秦覃躲过一劫,小月从此被赶出陈家。

顾之途带着愤怒,发誓再也不见小月,但也仅仅隔了一天。第二日就有消息传来,陆小月在凤凰山下的一棵松树旁自尽了。收尸的时候,娘家的妹妹赶来,掉着眼泪质问顾之途,“出国前你答应过姐姐说今生只爱姐姐一人,姐姐为此等了你八年,可最后为何你娶的却是那个女人?”

“你恨姐姐下毒害她,可你有没有想过姐姐心里有多恨……停妻再娶妻,她忍了。千里迢迢回老家,你却又回来。给她希望,然后再逼她至绝境,你知道她有多恨?若是我,那碗药,我也是要下的。我只是替姐姐不值……”

“……替姐姐不值啊!”

顾之途没再说一句话。他突然想起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初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让家里人、让小月过的好一些体面一些,真的只是想让她过的好一些的。可结果,结果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并不爱秦覃,他只是喜欢她给他带来的富贵、名利,以及再不用卑躬屈膝的“骄傲自尊”。

可除却那些之外,他还算什么呢?他不明白,他的余生再没有想明白过,活在困顿的浑浑噩噩里,不知误了谁。

年少气盛的秦覃当然不允许自己的丈夫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痴痴呆呆的活死人。她用尽了各种办法,却没有一点效果。所以最后她将气撒在了早已死去的陆小月身上。找到凤凰山下的坟墓,趁着七七四十九日未过,生魂还附着在墓中,请来民间有名的道士,改了墓的风水,让她永生永世不能超生。

既然我秦覃下半辈子注定要守活寡,那么,你也别想了无牵挂安心的去投胎。那时候她恨恨地这样想。

至此,夏宓终于明白,她就是秦覃。

而苏荼,就是顾之途。

是她欠他们的。

五、苏醒

上海的夜色总笼着一层薄雾,不远处百乐厅传来纸醉金迷的歌声,不比旧日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嘈嘈切切,如梦似幻。

顾之途死后十年,秦覃对陆小月的恨也一点点消失殆尽。但当初改变风水的道士早已死去多时,后面请来的道长恐惧墓中怨煞过重,不敢贸然开动。久而久之,秦覃无法,只能每年清明过来,献上一束烟溪花,算是赔罪。

高价请来的道士虽不能改变墓中风水,却能给她借命续命。自顾之途死后,她越来越不敢回想他,回想过去。待到年少的气焰随着岁月沉静下来,她才知道,在这三个人的故事里,曾经的自己扮演的是一个多么不堪的角色。

因此,她开始惧怕死亡,惧怕他们会在奈何桥上等着找她算账,更害怕的是他们都不要她了——黄泉路,奈何桥,阎王殿,生前旧怨,所有的报应都加诸在她一个人身上——她不敢想,不敢面对所以她不断地续命,以来生的气运来给自己添年加月。

直到顾之途死后三十年,秦覃拒绝了道士再给她借命的提议,于一个凄风寂寂的秋夜死去。

光阴倏忽轮回,山河岁月眨眨眼就风尽云荒水阔山长。

今非昨是。昨是今非。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于是一切都在瞬间消散了。陆小月与顾之途翩然擦身,一个错眸天空就已不似云影天光叆叇旖旎,而头顶始终喧嚣的蝉鸣铺天盖地一年又一年,青梅竹马的时光流尽了,就再换不回一场烟月荼蘼。

故事至此,算是完结。

夏宓反应过来,犹不相信,“你是说那一切都是真的?我不相信,那些什么借命之说简直是无稽之谈。”

老道姑叹气,终于开口道,“不瞒你说,我就是当年给秦覃续命之人,亦是嘱你所托,每年去坟前给她献上一株烟溪花。”

夏宓睁大一双眼睛,“怎么会?”

“当年你伤害太多,今世必然命途多舛,也怪老道当时年轻,为了几个银子,没能阻止你。”老道姑悔恨自责。

“我不是她。”夏宓握紧手中的黄符,浑身发抖,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几乎带着哀求,“那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救回苏荼?”

老道姑沉吟,“县政府建立,修了那片湖,改了这一带风水,小月姑娘被压抑多年的灵魂得以走出墓地,她是来索命的。至始至终,她恨的是顾先生始乱终弃,却不恨你。所以她找顾先生索命。若你想救他,必须以自己的鲜血喂饮墓土,冲淡怨气。贫道再用手中黄符做一个纸人代替顾先生,引她入黄泉,只是届时会发生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

“你要考虑好了。”

夏宓望了望对面依旧是灯红酒绿的长街,点点头,“我考虑好了,我要苏荼活着。”

老道姑重重叹气,“跟我来。”

夏宓只感觉眼前一阵迷茫,随着自身血液的流失,一点点陷入黑暗。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在医院,她睁着眼睛盯了很久,才确定那个人是向南。

“苏荼呢?”

向南正在看报纸,闻言,神情一顿,马上反应过来,“你,你醒了?”

夏宓没理他,再问,“苏荼呢?”

“苏荼,苏荼。”向南结结巴巴,“他好了,好了。”

“好了啊!”夏宓欣慰一笑,“他在哪?我想去看他。”

“他啊!”向南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夏宓疑惑。

“没……”

“不可能。”夏宓感到事情很奇怪,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头痛欲裂,手上的伤口早已结痂去疤,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这怎么回事?”她看着自己的手腕,自己明明昨天才割的腕,放的血,为什么今天,今天就只剩下了一道疤。

伤口愈合成疤,留下淡淡一条,至少,至少也需要半年,难道——

“现在什么时候?”夏宓问。

向南怔了怔,终是将手中的报纸递给她。

“一年了,竟然一年了。”夏宓盯着报纸笑,眼中却落下泪来,“你实话告诉我,苏荼到底怎么了?”

“他,”向南仍是支支吾吾,看到夏宓脸上的神情,才如实道,“你晕倒在湖边的第二日就醒了。但是他脑子受了伤,醒来后除了父母,其他人都不认识了,所以他,”向南望着她,小心翼翼道,“也把我,把你忘了。”

“忘了?”夏宓喃喃。

“只是届时会发生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她想起老道姑说的话,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加深,“忘了好啊,忘了好,上辈子终归是我欠他们,这辈子的苦果也只能自己尝。”夏宓擦干眼泪,抬起头对向南平静道,“我在医院躺了一年,工作是不是也丢了?”不等向南回答,又自顾自说下去,“上辈子做的错事太多,这辈子这样也是应该。”

说罢下床,“今天出院吧。”

向南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六、尾声

石街长,镂空窗,把沧桑放满一池塘。那时有小姐对镜在闺房,犬吠声声院落旁,鱼惊涟漪圈圈荡,石墙黛瓦梨花香,就在凤凰山下的那一旁。烟溪叹,火烛晃,最遥远的记忆其实是故乡,有一座古旧祠堂,香火旺。回忆里老人穿针引线安详,如今坟冢上蒿草黄,记得年幼时他熬一碗姜汤,讲着小城旧识的模样。

故事在光阴里流转,转成另一番模样,有谁知道真相?前世因缘今生错,谁又抵得过年华匆匆一段饶指柔肠。恍惚间歌女扯了方锦帕低婉地唱,那楚楚一丝儿绕过水阔山长风尽云荒最终蹉跎成一枕黄粱: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得先?

——只因了这般:如花美眷,抵不过似水流年。

注:尾声词改编自墨明棋妙《古镇·夜色·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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