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不负如来不负卿（1 / 1）

（一）

夜。

南楚皇宫流光溢彩，夜幕下五彩琉璃灯开得绚烂。

这日是南历六年三月初七，南楚帝宠妃叶飞鸢生辰。

佳期如梦楼，九重高台，只为她一人歌舞。丝竹声声，管弦讴呀。楼台高耸，似直入云霄破九天。楼上，年轻的帝王轻举酒盏，爱妃，今日大喜，朕敬你。也未等叶飞鸢回话，径自一饮而尽。

叶飞鸢那句臣妾不敢。以及下一句多谢陛下，便深深咽了回去。纤手紧握酒盏，微微轻呷一口以掩饰这始料不及的尴尬。

朕记得爱妃最爱这花灯，可还记得花容城那个灯谜吗？夜云天望着城楼下的茫茫灯海，似是进入了遥远的回忆。仿佛回到那一年的中秋，花灯会上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少女，猜出灯谜后，得意地朝他嫣然一笑，灼灼其华。

而今，再看一旁循规蹈矩，谨慎小心的女子，容颜似乎越发明艳动人，却已无当初的纯真天然。

此生笑傲风月，瘦如刀。枉顾人，缘深情薄。

与君暮暮朝朝，无逍遥。

（二）

月上西楼，碧树摇曳。影婆娑，夜阑珊。

喧嚣一日的皇宫此时一片寂静。有宫人传话，皇上今晚在御书房处理边疆事务。于是，偌大的朝阳宫也安静了。

叶飞鸢披上金丝银纹的皮袍，缓缓登上此刻凄冷无声的佳期如梦楼。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千般滋味，剪不断，理还乱。

无情总被有情恼。

静谧的高楼，只有风吹树梢的回响，寂寞而孤绝。

叶飞鸢缓缓蹲下，双手抱膝。不知怎地，忽而泪如雨下。

亮如白昼的御书房内，年轻的南楚帝为边疆之事烦恼不已。仰望窗外明月，却不觉已是夜深。索性甩了奏章，弃了宫人，独自前往御花园。

御花园内姹紫嫣红，郁郁葱葱，湖水皎洁，月明星稀。虽是个良辰吉夜，却始终兴味索然。

惟见朗月空寂寞。

忽而九层高楼之下，一道白衣翩翩的身影。望向他时，明亮的眸子里，泛着柔情似水的

光。他看着那道身影，漆黑的眼底突然有了惊喜。

（三）

三年前，南楚帝微服出巡，邂逅了将军千金叶飞鸢，缔结良缘。在民间传为佳话，家喻户晓。

清晨，宫人送来御花园里刚开的牡丹。叶飞鸢亲自挑选，细细剪裁，修枝剪叶后□□花瓶。末了，命人送去御书房。

南楚皇宫三十六宫，七十二殿。最好的莫如朝阳宫，而最差的便是燕阳殿。

燕阳殿在皇宫西边一禺，阴寒湿重。住的是皇帝的弃后冷飞燕。宫殿虽破，却也素洁安静，不错的地方。

叶飞鸢一袭盛装而来时，冷飞燕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她是不存在的。叶飞鸢也不恼，看着她将自己的素布衣裳一件一件的清洗完毕，方才开了口。

姐姐委身于此地，妹妹也真是替姐姐心疼啊。叶飞鸢望着冷飞燕，又抬头四周打量，眼里甚是不屑。忽而语气凌厉，见了本宫，为何不跪？

冷飞燕也是见惯了后宫的是非高下，并未被吓到。语气一如既往是人如其名的冷，本宫是皇后，你为何不跪？

是吗？皇上已经下圣旨废后。你，已经不是了。

冷飞燕闻言不再说话，冷冷看着她，却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你毒害皇子，怕是冷相也难逃干系。叶飞鸢笑的妩媚，看着一下就变了脸色的冷飞燕，长笑而去。

回来时，御书房传来消息，皇上因边疆军务，心烦意乱，砸了御书房。而那刚送去的牡丹也未能幸免。

而那是砸给谁看的？

（四）

叶飞鸢展开红色小笺，看过之后便立刻将其焚毁。

爱妃在烧什么，可否让朕瞧瞧？冷不防身后有声音响起。夜云天突然的出现，让她措手不及。慌忙踩灭了火星，行礼迎接。抬头才发现满室的宫人全都不在。

朕叫他们都退下了。夜云天虽这么说，锐利的眼睛却一直未曾离开地上的纸屑灰烬，仿佛在等待刚才的答案。

臣妾无聊就写了几句诗，不好就烧了。叶飞鸢看着他，笑的谨慎而拘谨。

夜云天不由得叹气，看了看那已是灰烬的纸笺，决定不再追问。爱妃前日可曾去了燕阳殿？

叶飞鸢望着他一脸随意的样子，便明白，他的心里始终就只有她。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注定的结局啊。

今日朝堂上，虽有众人弹劾冷相，却都被压了下来。那些冷相的门生从各府各州急急赶来，不是早就已有准备？

飞鸢只是想为皇上分忧。

夜云天轻轻揽她入怀，无尽的柔情。她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三更刚过，天空一片朦胧的暗，完全没有亮起来的痕迹。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波涛汹涌。

阴暗的角落里，夜半无人私语时。

将这信送去。

是。

（五）

边疆战乱，近日终于传来捷报，大将军叶铭威凯旋还朝。

那一日，叶家荣光无数，光宗耀祖。天下臣民无不艳羡。

叶飞鸢一袭大红锦彩罗裙，头戴凤冠，在天下臣民的朝拜下，登上凤座。

烟花绚烂，彩灯飘飘，举国欢庆。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傻到天真。那时候多好，不用尔虞我诈，不用矫揉造作，更不用为了一个男人，背负那么多。

可是，明明知道情苦，明明知道那是一场又一场的戏，明明知道结局。却依然奋不顾身，依然舍生忘死，依然希望他能好好地，依然期望有那么一刻，他的眼里心里有过自己的影子，哪怕只是一个念想也是好的。

朝堂上刚过不惑之年的国丈将军，与年近古稀的三朝丞相唇枪舌战，针锋相对。

争论的是是否裁军的问题。

冷丞相认为现在敌兵已退，不敢贸然发兵。而连年战争，造成国库空虚，百姓生活困苦。裁军有利于减少国库开支。且士兵回家，休养生息，铁犁牛耕，可使百姓生活富足。

而大将军叶铭威则认为敌军刚退，随时卷土重来。此时裁军无异于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到时边疆动乱，民心不安，危机国本。遂万不可裁军。

而朝中群臣分立两派，不相伯仲。

皇帝只得退朝，改日再议。

（六）

朝阳宫内，烛火摇曳，灯火阑珊。夜已央，人未就。

明明灭灭的烛光里，叶飞鸢褪下一身凤袍，一袭轻纱。

谴退了宫人。

独自站在镜前，寂寞而凄美。

叶铭威拥兵自重，三十万兵马屯驻城外，随时逼宫。

冷相再如何争辩，已是回天乏术。

烛火跳动，叶飞鸢静坐妆台前，看了看昏暗的房间，再看看镜中自己谨慎的笑容。这样的笑，谁都会看厌的。纵使容颜再美，也只是徒有一场欢喜。

自己的下场又将如何？自古以来，皇宫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得善终？

肯定比冷飞燕惨吧？谁说不是呢？谋害皇子，诬陷皇后，欺君罔上。条条都是大罪，条条都是死罪，罪罪灭九族。

（七）

叶铭威不满皇帝裁军的决议，拂袖朝堂。群臣骇然，唯独皇帝似早已知道结局。波澜不惊似成竹在胸。

一月后，大将军造反，三十万军队攻城略地，很快将皇城包围的水泄不通。

彼时的叶飞鸢一直待在朝阳宫，足不出户。

宫内已是人心惶惶，伺候叶飞鸢的宫人更是惴惴不安，诚惶诚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伺候好了，皇上下旨废后，自己肯定也不还过。侍奉不周，大将军攻进皇宫，到时也是性命难保。

宫人尚未作出选择，已有人替他们解了烦恼。

前皇后冷飞燕一袭雪衣锦缎，翩跹而来。

一起来的还有圣旨。

风水轮流转，叶飞鸢去了燕阳殿。

只是冷飞燕倒没了平日的冷傲，取而代之的是母仪天下的关怀。燕阳殿不比朝阳宫，妹妹身子娇弱，你们可不要怠慢。

宫人们自然懂得其中的意味深长。后宫里越是体己关怀越是狠毒刻薄。

叶飞鸢淡淡一笑，眼神明媚，巧笑嫣然。

多谢姐姐关心。

（八）

万里江山千钧担，守业更比创业难。

烽火连天战火起，剑影刀光尸骨寒，一将功成万骨枯。

叶铭威虽有三十万大军，奈何师出无名。各地诸侯早已招兵买马，纷纷赶来皇城救驾，除逆臣，光复夜氏江山。叶铭威很快就被打退至离远关。

离远关距皇城不远，却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

双方僵持数月，仍然未有进展。

后来，南楚帝御驾亲征，士气大振，双方最后一战，离远关横尸百万，血流成河，积骨成山，冤魂无数。此一役后，离远关被称鬼门关。

皇帝凯旋，大赦天下。

皇后叶飞鸢，叶家罪女。其父叛逆，本要株连。念其久居深宫，不知世事，饶其死罪。即日起废皇后衔……

前皇后冷飞燕为奸人所害，却在危难之时助吾皇除去逆臣贼子，功不可没……

叛乱平息，皇上重掌江山。奖惩过后，一切复归宁静。

就像四时春秋，无波无浪。

可是真的风平浪静吗？

（九）

燕阳殿一如既往的干净素洁。

叶飞鸢静静望向窗外。天际浮云，飞鸟无痕，落叶秋声，安静却也心酸。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其实叶飞鸢哪是她啊，或者说她哪是叶飞鸢？命运就是这般弄人，无聊却也无奈。

她只不过是一个21世纪的普通少女，会做着灰姑娘与王子的美梦，会因为高考而焦虑不安，也会陷入言情小说无法自拔。只是不曾想有一天自己会光怪陆离地穿越到这小说中的世界。

她看过这本小说的。那个时候她为里面冷飞燕的遭遇而感叹，为夜云天的深情而感动。她憎恶叶飞鸢的心狠手辣，工于心计。却不料世事弄人，她却成了自己最恨的那一个人。

不是没有怨过的，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她知道结局，夜云天坐稳江山，与冷飞燕执手白头，恩情美满。而叶飞鸢是被厌弃的，身老深宫，结局凄凉。

所以她说服自己不要爱上夜云天，不要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他，耍尽阴谋诡计。更不要为了名利荣华而狼心狗肺。

她尽量让自己谨慎，尽量安分守己。

可那翻云覆雨的命运却不放过她。

修罗花开，就刹那。谁的荣华，谁的黑发。换了谁的天下。

（十）

夜云天来的时候，叶飞鸢温了小酒。

既然不可得。不如，十指度春风，且待，煮酒秋浓，醉醒醒复醉，淡处，滋味还浓。

酒入愁肠三分醉，而那七分醒却更能断人肠。

三杯过后，叶飞鸢感觉自己是真的醉了，摇摇晃晃地举起第四杯的时候，酒盏已被人夺了去。

睁开眼看见他，只以为是在梦里。

剑眉星目，面容俊朗，与初见时所见无二。

帅哥，叶飞鸢喃喃，为什么是帅哥？

夜云天听不懂她的话，皱了皱眉，你不是叶飞鸢？

我是沈青青，不是什么叶飞鸢。叶飞鸢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自己不用再以叶飞鸢的身份来见他，哪怕是在梦里。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没醉，她那么清醒，所以那么心痛。可是她不愿他的心里没有她沈青青。她想自己肯定疯了，不然怎么会自报家门。

这场大戏里自己始终只是一个配角。看着他渐渐暗下的眼神，她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抢了他手里的酒盏，一杯一杯不停盏。

夜云天渐渐地看着，她果然不是她。难怪她每次都不回答那个的灯谜，因为不会。难怪她会那么狠心地对待飞燕。心痛的无以复加，原来真的不是她。

又怎么可能是她呢？

那么，他也没必要再留她了。

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一笑倾心的女子，已经不再。

（十一）

沈青青迷迷糊糊间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热闹非凡的花灯节。那么多的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谜。

其实前一刻她还是在现代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在自家阳台上数星星，一个转身，就来了花灯会。

她从小就向往古代的花灯会，她看到那么多人身着古装，以为是在梦里。所以她才那么大胆与放肆，在猜对灯谜后，对着帅哥抛媚眼。

直到再见到那帅哥时，她才如梦初醒，自己是真的来到了小说的世界。

而且莫名其妙地成了自己痛恨的叶飞鸢。正因为一直知道自己是配角，她才会那么的谨慎小心。伴君如伴虎，她只是想着让自己平安而已。

夜云天不喜欢她，只是她是权臣之女，他待她好，也只是为了做给她父亲看，给天下人看。可是，三年相处，他待她那么好，那么体贴，那么温柔。即使那只是一场又一场的戏，一个有一个的局，即使一切都是假的，她也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再一次又一次的柔情蜜意里爱上了他。

所以，只能帮他，义无反顾地帮他，倾尽所有地帮他。

即使他心里只有冷飞燕。即使她只是为人作嫁。她也无怨无悔。

是她给了叶铭威假消息，让他误判了皇帝的实力，迫不及待地造反；是她故意烧纸笺，好让他知道叶铭威已经开始行动；是她把冷飞燕被截得纸条一次又一次地送出。向她示威，也是为了让她警觉。

最后，也是她，将自己一步一步逼上绝路。

一步一步，无路可退。

（十二）

也是有过奢望的，也是想过自己的出现，小说的结局是否会改写的。

直到那一天，佳期如梦楼下，当哭红双眼的她走下那堆满她的喜乐悲愁的九层高台时，她才真正的明白，自己终究只是过客。

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才是这场戏的主角。

高楼之下，相依相偎的两个人，刺痛了她的双眼，也将她最后的希冀摔得粉碎。

所以当冷飞燕送来那一坛酒时，自己才会那么心平气和地接过，才会那么兴致勃勃地自斟自饮。只是到了最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幻觉。

有许多热量流向四肢百骸，有许多影像在脑海回荡，有许多话还没说出口，有许多的事还没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的力气在一点点消失，所有的记忆在慢慢风化，所有的往事也都成了故事，所有的将来已经没有结局。

那就是死亡吧。淹没所有的死亡。

天边仿佛有风吹过，听觉变得灵敏，视线却在不断模糊，那些轮廓渐渐没了，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地方，再也没有想起。

寂寞清风送流年，我不会再回来了。

沈青青这样对自己说，我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时候，眼角有泪滑落。

却也慢慢笑了，仿佛云开月明，一切已经过去。

只是这又是谁的泪，谁为谁而流。又是谁的笑颜，是苦是甜。

（十三）

其实，那个灯谜，沈青青是告诉过他的。那天，她细细修剪送去的牡丹便是灯谜。

只是那牡丹在半途被冷飞燕买通的宫人换了。

所以最后送去御书房的成了杜鹃花。

望帝春心托杜鹃。

他以为她是在嘲笑他要亡国，所以他才大怒，砸烂了它。

也断了他们最后的机缘。

有些东西错过就没有回头的机会，就像生命只有一次。

（十四）

夜云天看着慢慢停止了呼吸的沈青青，一刹那觉得心里有什么被狠狠地挖去了。他扶着胸口，不让自己去看她。看她眼角的泪，看她脸上的笑。笑容清澈，却也哀伤。他竭力说服自己，这是为了天下，为了黎民百姓。

国家复定，百姓要求严惩叶飞鸢，这是民意难为的。冷飞燕这样安慰她，群臣这样上奏，就连天下百姓都在歌颂他。

那么他自己呢？

有些故事早已注定，有些结局却已经改写。

她最终逃脱了身老宫中的命运，只是她看不到改写的结局。

南历十三年三月，南楚帝传位其独子夜飞敛。天下臣民大为困惑，天子正值盛年，为何早早退位让与年仅七岁的太子？

那一年三月初七，举国震惊。退位没几日的太上皇去修缘寺出了家。

前尘寂寂，再无牵挂。

江山不老人易老。如今谁还年少，枯等春华成碧月。

盼只盼修的来世情缘。不负如来不负卿。

（十五）

世间情由何在，直教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