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江湖如梦，一笑付烟云（1 / 1）

（一）

初见面，是在浩瀚渺无人烟的大漠。他因洛水阁的事，亲自去了大漠。顺带领略大漠长河落日，千里尘沙的风光。

而那时候的她，刚涉足江湖，走南闯北，一心只想走遍天涯海角。

酒旗斜矗，黄沙曼舞。大漠深处的酒肆里，他对酒当歌，兴致盎然。却不防有女子的声音将他打断。

玲珑酒肆的小角落里，她一身粗布衣裳，黑纱遮面。只露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向他时是不屑的鄙夷。她说，如此难听，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炫耀。

那个时候，少年得志的他哪遭受过这种待遇，一言不合，便与她打了起来。她虽为女子，却也不甘示弱。手中弯刀挥舞，一整套刀法运用自如。可毕竟初出江湖，对敌经验有限。很快便被他卸了刀。

然后他一时好奇，恶作剧般地顺势揭了她的蒙面黑纱。心中却极为得意。你侮辱了我，我也要让你当众出丑。

他以为黑纱之下会是一张绝世丑颜的。可是当她揭开黑纱的一刹那，整个酒肆的人无不震惊。

那布满尘沙的黑纱之下，惊为天人的容颜，让每个人都仿佛被剥离了呼吸，忘记了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时间仿佛禁止。

女子似被人看破了秘密，夺了他手里的黑纱，径自跑出了酒肆。

他理所当然地追出，不停地道歉。她毕竟是豪情万丈的江湖儿女。所以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就原谅了他。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像认识了很多年的知己。他在月下吹笛，她便放声而歌。她的歌声清亮婉转，宛如天籁。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技不如人。

他问她名字，她说，你叫我女侠，我会很开心的。

他便随了她的意。可是后来，他不止一次地后悔过，为什么当初自己不问她的名字。依她的个性，自己只要坚持，她肯定会说。

苍山寒烟起，浮云依稀。

残阳下，目断天涯。望不尽白头，是离愁。

（二）

洛水城绿影山庄。

彼时洛水阁在江湖上已经风生水起，可以说是所向无敌。

那一天，洛水阁阁主洛清宇广招武林侠士汇聚绿影山庄。然后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可那时她是武林第一美人，已为人妇，为人母。

无限柔情地随他丈夫而来。眉宇间已无当初的年少轻狂。她望向他时，也只是礼节性地淡淡而笑，仿佛从不曾认识过他。

那一瞬间，洛清宇忽然心痛的无以复加。

扬眉长剑倚天，弹指沧海桑田。六年时间，早已物是人非。

其实夏离舒是真的忘了他的。

大漠里她执意而去，遭了宵小之辈的暗算。虽被蔺相和所救，却已丧失所有记忆。

玉面书生蔺相和，近几年在江湖上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眉目清朗，斯文秀气，满身书香墨味，是温润如玉的公子，江湖上万千深闺梦里人。

所以今日携妻而来，自然备受瞩目。

江湖人聚会，不免要比试几招。

那一天，他一直心不在焉。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她。看她笑，看她倚着蔺相和睡觉，看她百无聊赖地看台上比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直到有人请他上去比剑，他才如梦初醒。整了整神游的思绪，道，恭敬不如从命。

那天之后，他借故夏离舒有孕在身，不宜舟车劳顿，将他们留在了绿影山庄。

夏离舒已经怀孕六个月，诸事行动不便。蔺相和就时时刻刻守着她。他站在远处，看他们郎情妾意，看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渐渐地心中也就释然。他还派人将他们远在七弦城的大儿子蔺啸书接来。

怕他寂寞，又让自己的儿子洛乾云陪他玩。蔺啸书似乎天生对他没有好感。五岁的孩子，一双眼睛里确是超出年龄的敌意。

日子在这样看似无波无澜中缓缓向前。

可是江湖诡谲，没有真正的和平。那些被隐藏在暮色里的阴谋，仇恨，迟早会被黎明的曙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三）

夏离舒即将临盆的那天，有仇家寻来。蔺相和找到了他。

那么久的相处，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想法。所以，他对他说，洛阁主，蔺某若今夜子时还未回来，请代我好好照顾小舒和孩子。

或许是多年愿望成真让他昏了头脑。在那一刻，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那夜夏离舒临盆，凄厉的喊叫声忽然就振痛了他的心。所以最后他赶去了蔺相和与仇家交战的树林。

城郊树林，被罡风烈气震的枝叶乱飞，树木摇摇欲坠。

当夏离舒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满地残肢枯叶，以及静静躺在地上的蔺相和。一瞬间泪如雨下，她奔跑过去，不敢相信地看着蔺相和，不知所措。

再后来，她看到一直站在旁边的洛清宇，你一直在是不是，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

一声声，撕心裂肺，他的心忽然前所未有的疼。

蔺相和并不是那人的对手。可是江湖规矩，以一对一，有仇报仇。他是不可以插手的。他再一次后悔，为什么要那么在乎江湖规矩。

江湖催人老，寂寞如雪。

（四）

六年前，大漠黄沙里。

他以为他们可以执子之手到天地荒芜，可是也仅仅只是以为而已。

那时候的夏离舒一心想当女侠，走遍天下，行侠仗义。所以她要求与他回到中原。可那时，他才刚刚在北方开拓洛水阁的事业，一番心血，岂能这样付之东流。

他对她这样讲，再等我一年，等我将这里的事安置妥帖，我就带你回中原。

可是那时候的夏离舒根本不听他的话，第二日便留书走人。

等到一年后，他回到中原，想要找她时，却再也找不到她了。洛水阁势力那么大，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茫茫人海，寻一人如大海捞针，何其容易。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未曾放弃找她。

现在找到她了。可是心里并不欢喜。

洛清宇看着坐在映月亭里逗着小女娃的夏离舒，百感交集。

夏离舒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她逗着女娃，笑得那样开心，清宇，你给宝贝取个名字吧，她还没有名字呢。

洛清宇看了看映月亭外如影绿树，梧桐花开的绚烂，就叫影桐，夏影桐。

好啊，夏影桐，我喜欢。

夏离舒笑的更加开心，小桐，叫娘亲啊。

那一天，奄奄一息的蔺相和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将炊云散送入了已经快要发疯的夏离舒口中。炊云散能让人失去记忆，忘掉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所以她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单纯如孩子。

或许这样，对于她，也是一种解脱。什么都不知道，好过什么都知道。

（五）

洛水阁在江湖上已让人闻风丧胆。可是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来滋生是非。

洛清宇只是去替小桐买了串糖葫芦，就那么一会功夫。跟在身后的夏离舒和小桐已经不知踪影。

劫持她们的是钱峰峡的土匪，因不满洛水阁的管制，出此下策。

接到消息，洛清宇马不停蹄地赶去。

好在赶去及时，她们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只是轻而易举就将他们全部剿灭。

可是自从这一次后，他再也不敢让她随意出门，又派了八个武功高强的护卫跟着她们。夏离舒也似被吓得不轻。他便将她抱在怀里，细语安慰。

然后，她说，我嫁给你。

那一刻，身为堂堂男儿，洛水阁阁主，江湖上人人敬怕的他，泪湿双眶。他等这一刻，将近十年。

洛清宇一直没有娶妻，洛乾云是他早逝大哥的遗孤。他见着孩子聪慧，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当儿子养。

他以为他们此生就这样虚度，就这样一次次地错过。可老天终是给了他机会。幸福来的不算晚。他现在倒很感谢钱峰峡的那群土匪。

第二日，他便广发喜帖，邀武林众人一起来贺喜。

洛水城大摆流水席三天三夜，全城同庆。

当然，不免有流言蜚语乱传。

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人笑骂任由他，何苦劳神牵挂。且趁轻狂，诗酒莫负年华。

大婚过后，手下来报，大公子蔺啸书不知所踪。

他派人去找，夏离舒却制止了他，小书去了昆仑山学武，你不用担心。

（六）

夏离舒虽失去了记忆，可那豪情江湖的性格却又回来了。她央着洛清宇带她游历江湖。洛水阁已不似当年，阁主不在，一切事物照样进行。

所以他便带着她仗剑天涯。

红尘一笑如花，不尽生死一刹。剑影刀光之下，儿女情长不在话下。

他们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大漠，日日相伴，如影随形。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夏离舒的歌声依然那么美，清亮，纯净，好似深山溪涧里的泉水，透明薄雅。

月下吹笛，花中煮酒，风里对弈，纵使静坐也繁华。临摹描绘，丹青妙笔，他画她，一笔一勾，认真而仔细。艳若桃李，倾城绝美。她在一旁磨墨添香。

末了，他将画递给她，她却说，你把小桐小书一起画一张吧。

那个时候，他以为会得到她的夸赞。只是她这样说，他便顺她的意。也是有失落的，画将完成时，一滴墨却让这幅画毁于一旦。

莫名的就有一股凉意汹涌而来。

夏离舒突然说，清宇，我们回去吧，我们出来那么久，我想念小桐了。

好。

那些日子宛若梦境，美好却也容易幻灭。只是未到那一刻，谁也不愿提，不愿醒，不愿信。即使掩饰的美好抵不过风雨的洗礼。

（七）

洛水城，绿影山庄。

已经四岁的小桐缠着洛乾云，要和他比剑。跟在他后面，云哥哥，云哥哥不停地叫。洛乾云终是无奈。那么小的娃，哪会什么剑啊。

哥哥不与小桐比剑，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

好吧。小桐答得勉强，心里却乐开了花，我去藏好，云哥哥一定要找到我哦。

洛乾云等了一阵，小桐，好了吗？不回答就是藏好了哦。

那个时候，映月湖下已是波涛汹涌。原来蔺啸书根本没有去昆仑学艺，他一直藏在映月湖下的密室里。密室中藏着历代阁主的武功心法，他年纪虽小，却过目不忘。

在密室里将近一年，几乎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已记下。

洛清宇看到一脸敌意的他时，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道，小舒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支开我，是为了让你有时间学习武功报仇。

是你害死了相和。不知什么时候，夏离舒出现在密室里，是你故意放出消息让仇家找来的，你看着相和死却不帮他，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有你这四年相伴，一年相随，我已知足。洛清宇看着她，心里仿佛有什么空了，却也释然了。她到底是恨他的。是，他是为了她，害死了蔺相和。为了自己的私心，让她背负嫁给仇人的绝望。

可是，情只一字，谁又能解释的清。

炊云散的解药叫七弦花。去钱峰峡的时候要经过七弦城。所以我的记忆很早以前就已经恢复了。你知道那时我有多恨你？

夏离舒看着他，满脸泪水，你为什么这样做？

洛清宇看着泪流满面，哀伤绝望的她，你杀了我，为他报仇。

只要她好过，自己死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彼此相望，眼里有说不出的复杂纠结。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蔺啸书会在这时候一刀刺向自己的娘。

电光火石之间，洛清宇已经挡在了夏离舒的面前，而后是汹涌而出的血，铺天盖地掩盖了画面。

夏离舒僵在那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大漠红颜，月下吹笛。

清宇。她失声尖叫，可是那时候的洛清宇已经再也听不到了。

蔺啸书冷冷地站在一旁，仿佛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戏外看客，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冷漠无情。

当年，他是亲眼目睹了自己父亲的惨死。城郊小树林里，他躲在暗处，看到了整个过程。爹爹斗不过那个仇家，那个仇家便得意忘形。

他亲耳听到仇家那嘲弄的语气，你改名换姓，要不是洛阁主我还找不到你呢？

可是，他那个重义气的爹却不相信那人的话，只以为那人在挑拨离间。临死前将娘托付给了害死他的人。

他知道像洛清宇这样的高手，即使没有防备，自己也不可能杀了他。所以他将涂了剧毒的刀刺向自己的娘。

娘，我们走。他这样讲，你若不走，我就自己走。

夏离舒仿佛没有听见。紧紧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洛清宇，我已经不恨你了。当初如果不是我的任性，你又何须如此。

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害了相和……

（八）

蔺啸书游出映月湖的时候，洛乾云正找到躲在树丛里的小桐。小桐看见他，高兴地跑来，书哥哥，你回来了。

蔺啸书看也不看他们，避开跑来的小桐，径自走出了山庄。

云哥哥，书哥哥怎么不理我。洛乾云忙来安慰，大哥衣服都湿了，心情不好，所以才不会理小桐的。

是吗？小桐似懂非懂，云哥哥，小桐也想凫水呢？

不可以，小桐还小，不会凫水。

我就是要嘛，就是要吗？

洛乾云拗不过她，这样吧，云哥哥游给小桐看，等小桐长大了，和云哥哥一起游，好不好？

好吧。

沁凉的湖水，冰入脊骨。洛乾云从来不知道映月湖底下竟然别有洞天。于是他对着岸上的小桐道，哥哥去水下看看，一会儿给小桐带好东西。

密室的门开着，七彩水晶石将洞内照得亮如白昼。

他好奇地往前走，然后就看到了满地的血，看到了洛清宇的尸体，以及仍紧紧抱着洛清宇独自沉默的夏离舒。

仿佛世界到了末日，晴天之中炸开的霹雳。洛乾云看着这样的画面，再想想刚刚出去的蔺啸书，便已明白一切。

是大哥杀了爹。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夏离舒始终沉默，仿佛没有灵魂，只剩下肉体苟延残喘。

云哥哥，云哥哥，始终不见洛乾云上来的小桐急了，一心只想找回云哥哥，便不管不顾地跳下了映月湖。

洛乾云将她救起的时候，她已陷入昏迷，之后一直高烧不断。

洛水阁阁主一死，武林沸腾。

洛乾云即日登上阁主之位，夏离舒将前阁主之死揽在自己身上。

霎时间，武林又起风波。大家打着为前阁主报仇的幌子，要处死夏离舒。那个时候，夏离舒一心求死。洛乾云当着武林群侠的面承诺自己会给大家一个交待。

后来江湖传说，洛乾云处死了夏离舒。

小桐醒来的时候，已经忘记了所有。

（九）

千山叠翠的山间，小小的村庄。

清晨的阳光将一切照耀的那么美好。粗布衣裳的农妇刚洗了衣裳。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晒在竹杠上。

不远处，一群顽童正在欺负一个较小的孩子，你是一个傻子，没人要的傻子。我们打他。

于是，几个小孩一起对着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孩拳打脚踢。

住手，农妇看不过去，去将那群顽童赶走。扶起那个受伤的小孩，孩子，没事吧。疼不疼？

那孩子看到她一脸关切，竟不知所措，许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

你叫什么名字？你娘呢？我送你回家。

我叫阿龙，我娘死了，我……我已经……没有家了。孩子见她一脸善意，也就不再害怕。断断续续的哭声唤起了农妇的某种思念，不哭不哭，以后我就是你娘，没人会再欺负你了。

农妇收留了这个叫阿龙的孩子。

阿龙虽然有点痴傻，却也常常疑惑，这个娘的手为什么洁白纤长，一点不像以前的娘。可是他也只是疑惑，并未多想。

是了，这个农妇就是隐居于此的江湖美人，夏离舒。

一个厌倦江湖的人。

（十）

她本一心求死，可是却不能。

蔺相和，洛清宇，他们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看到她有事。她又怎能再这么任性，辜负他们。

那日，她由那八个护卫护送来了这小小的农村，从此隐姓埋名，绝迹江湖。

守着对那个人的思念，孤独终老。

这么多年，她早已看透。乡野之地，绿水青山，远好过江湖剑影刀光，血雨腥风。此刻她心静如水，再没了年少的快意江湖，恩怨情仇。万丈红尘，只想做个戏外人。

江湖若梦，一笑付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