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回京(1 / 1)
树影婆裟,水波荡漾,天边的月亮是从未见过的又大又圆,仿佛是要将整个天空占满。月光趁着夜色将整个山景渲染成清冷的蓝色。静谧中,微风拂面,树叶沙沙,水中偶有鱼儿调皮跃出水面,发出咚咚的声音。这样依山傍水,神秘莫测的大好景致如若你觉得我是来赏月的,那么就大错特错了。
我所在的位置是蜀中连云山师父的住所的后面,而赫然立在我面前不是山中仙子,也不是精妙景色,而是一座新冢,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冢前立着墓碑,上书:爱妻高林氏兰儿之墓。落款是:夫高伯生。
我自荆楚回琼,因着映芳失明耽搁数日。病情稳定后,映芳想要回蜀中等师兄,我便先将她送回来。师父看着映芳的眼睛,又看看病怏怏的我,悲从中来,一时间难以承受,便出了门。我原以为他要回自己的屋子,安顿映芳睡下,便跟上去安慰,谁知他却蹒跚的走到这里。师父立于墓碑之前,衣袂翩翩,仿若嫡仙。他郑重其事的对我说:“这是你的母亲,既然回来了便拜一拜吧。”
我顺从的跪在墓前,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兰儿啊。”师父开口,“你们母女分离十九年,如今才终于相聚,却是以这样的方式。都怪我没本事,以前不能守护你,现在也没能守护好阿音,让她在北周受苦了。连带着映芳都受了牵连......”师父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几乎是要哭出来。
“是我连累了映芳,与师父您没有关系,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心内愧疚难当,若说从前种种我都不愿意承担责任,这件事我却是推卸不了的。若不是为了送我,映芳何至于失明,她那么明媚动人的眼睛,就这么毁了。
“我也常常会想,一切都是因为我,想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总觉得若不是我,你的母亲不会入宫,也不会死于非命。可是那时候,事情逼到了那一步,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师父与娘亲的这一段缘分我从小听到大,如今真正置身其中只觉无限悲悯。他们相爱而不能相守,相守而不得善终。我想起之前在书房看过的那些大大的箱子,仿佛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霍的起身,直奔师父的书房。师父不明所以,在后面叫我,我却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我推开房门,满屋子的画像,桌上,墙上,地上几乎铺满了。我未做逗留,抬步走进去,将屋内的柜子一扇扇打开,一个个木箱呈现在眼前。我看着它们,心一个劲儿的跳着,手哆哆嗦嗦的摸着箱身,心中五味杂陈。我用力的将那些箱子悉数推倒,一幅幅画卷铺展开来,流落满地。
“阿音!你干什么?”师父怒吼道,他看着被我弄乱的画卷,心疼的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收好。“兰儿莫怪,阿音她年纪还小,你莫要怪她。”师父碎碎念着,仿佛那画卷上都是活人一般。
我眼含泪水的看着不停收拾的师父以及这满屋子的画像,世人都知“剑仙”高伯生不光剑使得好,画画更是天下一绝,尤以人物最佳,他笔下的人物细腻精妙,活灵活现,甚至连一个毛孔都丝毫不差,然而想求得他为谁画上一幅画像却比登天还难。
是啊,师父从不给别人画像。他穷极一生只为一个人画过,就是他爱了一辈子的那个女人。画作中的女人,或坐或站,或动或静,或忧伤或欢乐。林林总总,不知画了几多张。师父一辈子靠着这些画像活着,不知多辛苦。
“师父?”我跪下来轻声唤他,泪水也跟着流下来。“师父......”师父抬起头,我凑上前抱住他。“师父,是皇上害了您,害了我娘,害的你们不能相守,害的你们天人永隔。您在养育我和师兄的这些年里该是多么的心痛,该是多么的难熬?师父,我要为你报仇,要让他血债血偿!”
“再心痛再难熬如今也都过去了,师父也都有过私心。可是阿音,你要记得那是你的父亲,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是您,我跟师兄一样,兰音从前无姓,今日起便随了您的本姓。我也要在大琼的土地上光明正大的姓冷!”
“好,好!”师父老泪纵横的抱着我,我才发现师父他再不是那个仙风道骨一般的样子,已然成为我当年常常称呼的老头了。“师父不要你为了我报仇,我一生为了报仇而活,如今老了,所求的不过是你活得开心,冷言活得开心,若是你们都能好好的,师父也便安心了。”
这样的话,也只有我最亲近的人才会对我说吧,我躲在师父的怀里,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今生都不会与大琼皇帝相认,余生再不见他!
兜兜转转在蜀中停留数日,我又踏上了去邺城的归途。因为邺城中还有天遥的父亲无人照料,而早前亡故的皇后娘娘我虽错过了祭拜的时间,却总归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邺城与我离开之前的样子大体相同,只是聚贤居要拆了。因为老板年事过高,膝下又无可接替的儿女,最终转卖。买主据说是名女子,从未自己出面,只是吩咐下人前来商讨。聚贤居的老板原本舍不得,想着买主可以继续经营饭庄,毕竟聚贤居的生意好的不得了。不过来商讨的人说他的主人非常讨厌这里,宁可荒废也不会让它继续经营下去。因为此人出的价格着实太好,老板也便妥协。
这里承载了太多过往的回忆。我,天遥,婉情,西风,璟钰,凤芜,璟天以及太多的故人,没想到说话间它就要荡然无存了。我下了马,带着随行的侍卫走了进去。既然缘分将尽,我总要送一送这位老朋友。
聚贤居里面的设施如今还完好无损,红木的楼梯,精雕的纹路,楼下宾朋满座,楼上高雅清幽。我将侍卫们留下,给了他们些钱让他们随便点一些便走上去,进了以前常去的“清尘雅阁”。伙计热情的招呼,问我要点什么。这个伙计也不是从前那个了,我按着第一次与婉情来时所点的菜品一一报出。伙计纳闷的看着我,似乎觉得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却也不好说什么便下去了。
楼下的看台上,说书先生吐沫横飞的讲着。似乎说的不是我以前常听的那些书文,好奇的凑到门口的位置,仔细听着。
“今天我们接着上回书未说完的故事,发生在邻国北周的一段孽缘。”现在的说书先生太厉害了,本国的故事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吗?我好笑的喝了口茶。“北周太子慕辰前文中我们交代过,世人称为天下四杰之首。战场上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朝堂上杀伐决断,运筹帷幄。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雄人物,平生却有一件憾事。”说书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果然众人开始催促。
听到慕辰的名字,我的心忽然颤抖了一下,抬手看了看腕上的印记,思绪混乱,慕辰的憾事是跟什么有关?这个时候,伙计开始上菜了。我拿起筷子,正准备开动,楼下说书人的声音又起。
“上回书我们说到太子妃嫁入太子府后,太子并未善待于她。她也终日在府中嚣张跋扈,几乎所有妾氏都未幸免。前文中交代过,她的性子原本就暴躁易怒,还杀了太子的妾氏和孩子。如今常日来忍受太子怠慢,终归是要酿成大祸的。果不其然,不知为着什么原因,她派了自家侍卫将北周太子最好的朋友杀害了,太子一怒之下休书一封,逐了她出太子府。”
原来在半路上截杀我们的人,竟然是付绿萝!是她害了赫连!我怒火中烧,差一点把手中的筷子折断。
“这样的女子,落得如今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台下之人几乎是一边倒的批判。休了她不是太便宜了?赫连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怎能如此唐突?我愤恨不平,胸中的怒火腾的一下子升起来。枉我信任于她,她却落井下石,部下了天罗地网置我于死地!
说书人拿起桌上的扇子,轻轻的摇了几下,惋惜道:“若她真的如传闻中一般,倒也是罪有应得。可是事情的转机就出现在她离府的那一日。”众人听他如此说都停止评论,开始细细的听来:“据闻太子府中有一处名唤流音阁的地方,乃是天下奇观,世人难得一见。太子妃在府期间最是喜欢这个地方,临行之前,她将阁中所有下人遣散,独自一人呆在里面。一直到将军府中的人前来接太子妃回门,才发现流音阁走了水。太子妃被歹人所劫,半分动弹不得,仅有的一条生路也被大火烧毁,众人无法上前,眼睁睁看着这个旷世奇观付之一炬。太子妃和那个劫持他的人全都没能活着出来。”
“嘘!”台下一片唏嘘。我手中的筷子也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都愣住了。流音阁没了?付绿萝死了?那个承载我在北周全部记忆的地方,那个活生生的女人,真的全都没了?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眼圈开始泛红,只觉得干涩难耐。
“到底是谁劫了她?”台下有人询问。
“说来倒也可笑,这个劫持并与太子妃同归于尽的人正是北周太子影卫中的其中一个。”
“难道是北周太子派人做的?他始终不能放下她杀了他妻儿及朋友的仇恨,在她离开之前安排人杀了她?”看客们开始展开想象。
“确实是为了报当年太子的妾氏和孩子的仇,却不是太子的主意。”说书人停顿一下,“还记得我们前文中交代过,她和太子这一段孽缘的开始正是因为这个妾氏和孩子,然而真相却是那个影卫当年与太子的妾氏私通还有了孩子,被当时还不是太子妃的她无意撞见才惹得她一怒之下杀了那女人以泄愤。这影卫抓住她要离府的时机,一把火结束了这段陈年旧恨......”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冷得直发抖。付绿萝终究还是为了这段孽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样的真相意料以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我依旧记得那时她被愤怒烧红的双眼和那句:“我从未后悔杀了他们,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好!”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慕辰好。她不能让慕辰戴绿帽子,所以杀了她的妾氏;她不能让慕辰在北周天子那失了宠,所以半路劫杀我和赫连。可是慕辰又是否知道她的好,即便知道了又怎样,不过成为永远的心伤罢了,连补偿都来不及。
说书人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却已经走下楼。我站在台子下面看着台上滔滔不绝的那个人,想起当年我在台下听着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原来,我们不过都是他们茶余饭后的一段谈资,我们的一生美好也好,遗憾也罢,于外人,不过是过眼即忘的一则风月故事。
“姑娘,是准备走了吗?”随我而来的侍卫上前问。
“走吧!”我转身正准备跟着他们出去,却在不经意抬头之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停驻在二楼的栏杆处,静静的聆听着。“西风?”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了,他并未看向我。
“西风!”“将军!”与我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从二楼雅间传出来的女声,那女子走出来,一下子扑到何西风怀中。我要上前的动作一下子停下来。何西风那样刺目的笑容,我以为他只能对着婉情。
“都办好了吗?”何西风笑容温暖的揽着那个女子。
“都办好了,这聚贤居以后便是你我二人的了。”
原来买下聚贤居的竟然是他们。那么这女人是谁?西风不是和婉情成亲了吗?难道他有了二心?想到这里,我几乎要跳起来,这何西风是不是疯了?竟然背着婉情做这样的事情,我一个激动就冲上楼去找他理论。可是还没等我到近前,那个女人站起身来,那莞尔一笑的模样让我猝不及防。
“浅墨?”我这一声孤疑终于引起了两个打情骂俏的人转身看向我。可是西风见是我,竟没有半分的惧色,也没有多惊讶,只是陌生。浅墨则一下子慌乱起来,手紧紧的抓着西风的胳膊,眼神躲躲闪闪。
“你们在干什么?”我愤怒的看着无比亲密的两个人质问道:“婉情可知?”
浅墨见我问起,突然一下子哭出来,她瑟缩的躲到西风身后,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怕是没有哪个男人不心疼。
“你是何人?”西风将浅墨紧紧护在身后,问了我这样一个白痴的问题。
“你是被人捉奸慌得假装不认得我吗?”我气的都笑了。
“将军,我们还是走吧。”浅墨委屈的扯了扯西风的袖口,像个胆小的猫儿一般。“浅墨好怕......”说着就将何西风拉走了。
“何西风你给我站住!”我要上前追赶,门口却呼啦来了一群皇城禁卫军,他们一进来整个聚贤居都安静下来,连说书先生都愣住了。
那群人四处看了看,终于将目标锁定我,整齐的冲上楼来到我的近前。随我而来的那些侍卫一下子戒备起来,将我围在中央,以防不测。却哪知这些禁卫军见到我后,一下子单膝跪地行礼,为首之人拱手道:
“兰音姑娘,卑职奉皇上之命前来接姑娘回宫!”
聚贤居一下子沸腾起来。“兰音姑娘?”“原来真的没死啊?”“真的是兰音姑娘吗?”“是如何从北周逃回来的?”“不得了了,大消息啊!”
我淡然的扯出一个笑容,站定了俯视着那些皇城禁卫军,皇上的消息还真是快啊。“恕兰音不能从命了,烦请将军转告他老人家,我与他,此生不会再见!”
我带着随行之人,漠然的越过他们,若是这个将军够灵敏一定会从我拂过他面前的衣摆上感受到我的森森冷意。
那个像笼子一样的皇宫,关了我的母亲一辈子,隔绝了她与师父一生的爱恋,然而它毁掉的又何止这一段情缘?天下间难道只有这一座牢笼吗?
走出聚贤居已将近傍晚,天边霞光万丈,清风吹过,耳边响起的是那一年天遥跨着高头大马经过我马车时那一阵一阵的马蹄声,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彼此相望,朝霞的余晖落在他的身后,韵出最美的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