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求不得(二)(1 / 1)
“文涛兄,依晴母子幸得你保全,知道他们过得很好,我也可安心赴死。”冰冷幽暗的囚室里,顾则宵面容瘦削萧索,淡淡道。
赵文涛沉默良久,才哑声道:“我对依晴……”
顾则宵摆手,长叹一声:“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明白,你必定会善待他们母子。只是依晴看似柔婉,心性却固执得很。这傻丫头若是知道我已不在人世,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请你务必要照顾好她。”
赵文涛心中一凛,自己那点心思,如此明显,沈若璎都能知道,聪明如顾则宵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一时顿感狼狈。
“顾某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生只有两憾。其一便是文涛兄你,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我和依晴欠你良多,愧疚得很。其二,便是不能为妻儿挡这尘世风,遮这尘世雨。”顾则宵眼中温柔乍现,似是想起家中爱妻和两个稚儿。
“这些年,我在太医院任职,看透了宫中龃龉,越发小心行事,可惜仍逃不出皇权争斗。你我虽政见不合,日渐疏远,兄弟情义却还在。则宵只愿你照顾好他们母子,我便是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赵文涛如鲠在喉,沉声道:“我答应你。”
黑暗中传来狱卒的提醒:“赵大人,时间已到,您看?”
顾则宵面露清淡微笑,将伤痕累累的身体靠上墙壁:“今日一别,你我便再无相见之期,大哥,珍重。”
赵文涛心中一颤,生出一丝悔意。这几年来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没有顾则宵,也许依晴不会这么决然地推开他,那么和依晴琴瑟和鸣的就是自己了。这个念头日日折磨着他,因此二皇子毒杀太子后把顾则宵当作替罪羔羊,他竟一时鬼迷心窍,没有阻止,终是酿成顾家满门大祸。
然而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赵文涛只得沉声不语,扭头跟随狱卒离开囚室。昏暗的走道里,隐隐约约听到顾则宵击节而歌的声音:“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骨现,落英深处数流年,百年江湖,不若一夜霜华尽……”那歌声越来越轻,最终被留在了身后,再听不见。
他将陆依晴母子秘密安置在城郊的别院,将顾则宵的死讯隐瞒下来。陆依晴信他能够救出自己的丈夫,对赵文涛的种种温情全不放心上,只一心一意等着顾则宵归来。然而时日一长,谎言终究被戳穿。得知丈夫已然身死的她当夜便饮毒自尽,追随丈夫而去。
赵文涛赶到的时候,她已在弥留之际。赵文涛将她搂在怀里,拼尽全力为她输送真气,眼眶赤红,一叠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陆依晴半闭着眼,染血的双唇微动:“文涛大哥,你不必……不必瞒我啦……则宵去了,我也不想独活于世……”
“你还有儿子,还有我!你为什么这么傻!”赵文涛悲吼,“惜言才这么大,微言还未找到,你这个做娘的怎么能丢下他们!依晴,活下来!依晴……”
“儿子……”陆依晴抽泣一声,嘴角带出更多血沫,“好舍不得……但是我更舍不得药呆子……他一个人,我怕、我怕晚了再也追不上他啦……文涛大哥,对不起。我没法再给你留一颗完整的心……我、我是个自私的人。药呆子,等、等我一起……”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骨现,落英深处数流年,百年江湖,不若一夜霜华尽……”是谁在唱这首歌,渺渺地回荡在耳边。衬着这暗淡寂冷的夜色,格外的凄凉。
赵文涛呆了许久,紧紧搂住怀中冰凉的身体,蓦地爆发出困兽似的嘶吼。
往事俱都一一浮现在眼前,赵文涛一时之间竟深感无力,不欲与沈若璎争执,只道:“我不想和你吵。”说罢便要出门。
沈若璎气道:“你这么急着去找那贱人的儿子么?”想到这个男人现在连看自己一眼都嫌碍事,却忙不迭地去找顾微言,心中气恨难平,突然冷笑道:“你要看便看罢,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在他身上下了‘索命’,算来他日子也不会太长了……”话未说完,只觉得肩膀痛极。赵文涛双手牢牢地扣紧她肩膀,眼中露出不可置信:“你疯了!他是你侄子!”
沈若璎狂喊道:“我早就疯了!他不是我侄子,他是来抢我丈夫的贱人!走了一个大贱人,又来一个小贱人。顾家没一个好东西!”
“解药拿来!”赵文涛吼道,在沈若璎身上到处摸索。
沈若璎面露古怪的神色,“咯咯”笑道:“晚了。他这几个月来日日都服用加了‘索命’的汤药,毒素早已渗入全身,无药可解。”说道“日日服用”时,她蓦地想到日日夜夜与顾微言相伴,想到他的乖巧,心中骤然发酸,眼泪夺眶而出,“呜呜”抽泣起来:“言儿,姑姑对不住你,你不要怪姑姑。”她时哭时笑,一会儿恨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愧得哀哀哭泣,俨然有些疯狂。
屋内人声嘈杂,一时竟察觉不到屋外有人。
顾微言整个人都木了,看着那间传出怒吼与哀哭的屋子,仿佛看到了可怕至极的怪兽,脑中狂飙着一个念头,便是“逃”,远远地逃开这里,不想听,不想见。
那逃命的催促声震得他脑袋疼痛欲裂,然而双脚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气。他像游魂一样晃荡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嚎哭和怒吼都已再也听不见了,他才渐渐回过神来,蓦地弯下腰,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一时间痛得不能呼吸。
残忍的真相将他的心寸寸割裂,一年多来,他把赵文涛夫妇当成自己的亲人,对他们信任有加,甚至是感恩戴德。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惺惺作态害的自己家破人亡,一个口腹蜜剑欲置自己于死地。此时,他只想做一个瞎子、聋子,做猪、做狗,怎样都好,只要不做自己——一个可笑、可怜、可悲的顾微言!
他埋着头,良久才猛地抽了一口气,急速地喘息起来。忽觉腿上一沉,小孩儿稚嫩的嗓音响起:“蝈蝈……”
才学会走路的赵云齐趁着奶妈不注意,迈着两条小短腿,一摇一摆地出了院子,一眼见到了平时经常陪自己玩的小哥哥,顿时欢欢喜喜地扑了上去,挂在他腿上。他还不会说话,看到顾微言,只含糊地发出“蝈蝈”的音来唤他。
顾微言面无人色,眼神空洞,不由自主地将娃娃抱了起来。良久似想到了什么,脸因极度的痛苦扭曲起来,他将手放上赵云齐的脖子,喃喃道:“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为何投身在赵府,做这两个狗贼的儿子。”说罢慢慢收紧手指。
赵云齐却以为他又在和自己玩什么新游戏,肉嘟嘟的小手挠着顾微言的脸颊,“咯咯”开怀地笑着。
望着他纯净可爱的笑容,放在脖子上的手重若千斤,顾微言双手颤抖,眼泪缓缓地流出眼眶,引得赵云齐好奇地摸着。
他想起往日与云齐相伴的日子,他照料着这小婴孩,陪着他玩耍,看着他一点点从襁褓中长大,听到他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喊自己哥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让他再难下手。但是一想到那两个狗贼的种种恶行,滔天的恨怒便灭顶而来,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让这两个狗贼也尝到痛苦的滋味。
“小少爷,你跑到哪里去了?”奶妈发现孩子丢了,赶紧寻了出来。
这焦急而小声的呼唤让顾微言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望着早已趴在他怀中熟睡的婴孩,迅速地离开了这个院子。他凭着记忆绕了片刻,便到了赵府的西北角,这里有一个遗弃的角门,破旧的木门被茂密的爬山虎遮得严严实实。顾微言一手托着孩子,一手奋力地拽拔那些繁密的藤叶,不久便看到那仅容一人进出的小洞。
木门年久失修,被蛀了好几处,不知是府中哪个下人偷偷开了个洞,顾微言在附近偏僻的小院住过,后来搬了出来,但他贪图这里安静,经常会在这儿待一会儿,便发现了这扇门。
此时他不再犹豫,低头钻出了门洞。他抱着孩子一阵乱跑,直跑得胸口闷痛,狂喘不休,这才缓下脚步,茫然地四顾,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街上空荡荡的,此时,整座城都在安眠。而他,却像一抹幽魂到处游荡。赵府已经被抛在身后,然而远远望去,仍然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中看到它飞起的一角,如盘踞在黑暗中的兽,多看一眼都觉得胆战心惊。
顾微言眼中干涩,咬紧牙关,抱着云齐,慢慢朝城外走去。他在城墙角下蜷着坐了一会儿,看到守城的士兵将城门打开,赶紧爬了起来顺着早起的人流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