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情初动(二)(1 / 1)
白衣男子充耳不闻。洛横舟笑眯眯地走上前去,从包袱中掏出数个纸包,打开,是已经仔细切好的药草,俱是珍惜罕见的药材。顾微言看着眼前的药材,蓦地冷笑了一下。
洛横舟也不在意,自顾自坐下。瞧见顾微言放在桌上的手,白的几乎与衣袖同色,有着病态的孱弱,细瘦的指尖,指甲甚至微微泛青,不由得伸手覆上,要与他把脉。
顾微言将洛横舟的手甩开,没留一丝情面。洛横舟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道:“言儿,云儿擅自拿你的药去救人,违了你的的意,是他不对。但是难得他宅心仁厚,胸怀苍生。只是个孩子,你莫要对他太苛刻了。”他知道先前屋外与齐云那番话,顾微言肯定听了个七七八八。
顾微言冷冷道:“我自管教自个徒儿,与你何干?”
洛横舟温言道:“言儿,云儿没有错。你把过错都推到他身上,对他不公平。”
“你说得对。”顾微言点点头。
洛横舟没想过他如此从善如流,倒一时给怔住了。他看着面前的男子掀唇扯了个冷笑:“这世道,对谁是公平的呢。”
洛横舟点点头,道:“有道理。言儿你还是这么通透。”
顾微言厌恶地扫了他一眼。
洛横舟倒了杯茶,吹了吹,慢悠悠道:“不过你总是放不下过去,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云儿是个好孩子,他敬你,爱你。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比谁都希望你能好起来。你这样,会伤他的心。”
顾微言有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洛横舟,你同一个没有心的人谈伤心。一年多没见,你倒是越活越蠢了。”他看着洛横舟的眼里,没有笑意,只有讥诮和怜悯,仿佛真的对着一个白痴蠢儿。
洛横舟被堵地哑口无言,半晌道:“你真是……你非要把所有关心你的人逼走么?”
顾微言看着桌上那几包药材,越看越碍眼,忽然袖子一扫,将那些药材尽数挥到了地上。
洛横舟看着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的药材,有些哀怨道:“言儿你生气归生气,干什么拿药材发泄,你脾气越来越差,据说女人到了一定年纪都有些莫名其妙,会乱发脾气的,莫非你也……”
齐云端着早饭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蹲着一个身影,正垂头丧气地叹着气。走近一瞧,正是洛横舟,头上还沾着茶叶沫子,一脸哀怨地看着齐云。
齐云点点头,道:“比上次强些。”说罢,进屋摆上早饭。洛横舟跟着进来,捧起一碗粥,故意吸溜吸溜,喝得大声:“云儿你的手艺越发好了,连这么普通的粥都能炖这么香。”
齐云知道洛横舟又开始发抽了,没理他。只坐着等。
洛横舟又道:“言儿,再不出来就没有了哟!”
屋内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言儿?言儿?”洛横舟扬声叫道,慢慢隐了笑意。
“师父!”齐云起身向里屋跑去,洛横舟已抢先一步冲了进去。
顾微言倒在地上。
洛横舟将他抱起放到床上,一边轻拍他的脸唤他,一边摸过他身上,终于从他腰带处的暗袋里翻出了一个药瓶。
顾微言咬着唇,痛得睁不开眼,抓着袖子的手微微痉挛着。
洛横舟倒出了一粒药丸,捏着顾微言的下颌,迫使他张口,将药丸喂他吃了,齐云立刻端上水,洛横舟将水灌进顾微言嘴里。顾微言满脸都是冷汗,痛苦地蜷起身子。
“言儿?”洛横舟托起顾微言帮他顺气,见他仍是一脸痛苦,脸色越发青白,又连忙喂了他一粒,一连喂了三次,才见他恢复过来。
顾微言疲惫地合上眼,微微喘着气,半晌恢复了点力气,看着面前两个脑袋,缓缓开口道:“滚。”
两个人讪讪地从里屋出来,互相对望。
齐云道:“以往师父动怒,第二天就消气了。”
“唔。”
“刚才师父气得厉害。”
洛横舟摸了摸鼻子,道:“你师父到了一定年纪,情绪不稳,是正常的。”
齐云道:“洛叔叔。”
“恩?”
“你有没有发觉,你流血了。”
……
洛横舟一声惨嚎:“轻、轻点……”半褪了衣服,露出了一边的臂膀。齐云将浸血的绷带一圈圈解了,露出血肉模糊的臂膀。拿布巾将伤口擦洗干净,露出了狰狞的的口子,皮肉都被磨得有些糜烂了。显然没有好好包扎,又因刚才的折腾,碰到了伤处。
洛横舟不语,齐云也不说话,默默地将伤口重新敷药包扎好。
洛横舟拍了拍齐云,笑道:“多谢。”
齐云看着这个笑得爽朗的男人,忽然道:“洛叔叔,这个伤,是采药的时候弄的罢。”
洛横舟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为什么不告诉师父。”
“为什么要告诉他?”
齐云说不出话来。告诉师父,对啊,告诉他又会有什么不同。齐云有些难过的低下头,又道:“洛叔叔,师父是不是恨我?”
洛横舟没有接话,等着他将话说下去。
“小时候有一次,我发烧昏迷了,醒过来的时候,师父掐着我的脖子……”齐云费了很大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叙述道,这件事显然给了他很大的伤痛和打击,让他至今说出来仍如此困难。
“师父从来不让我碰他,没有事的时候也不会多与我说话,甚至连一眼也不多看……”少年的眼眶有些红,但仍竭力抑制着,唯有说话的语调带着一丝颤抖。
黑暗的夜晚,奇异的安静。他被脖子上冰冷的触感惊醒,对上那双黑眸。那双从来淡漠的,没有什么光彩的眼睛里,涌动着冰冷的火焰,恨意丝丝缕缕,在眼中翻搅。他的手,桎梏住自己的脖子,一点一点的收紧。他困难地张大了嘴,想要出声,却发不出一点声息。耳朵里都是隆隆的声音,他在闷痛中失去知觉,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掐死。但是还是醒过来了,除了脖子上青紫的痕迹和火辣辣的疼痛,他几乎以为只是一个梦。
洛横舟道:“云儿,你恨师父么?”
齐云摇了摇头。
洛横舟眼神温和,道:“你只要记住,你是你师父养大的。”
齐云微微动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洛横舟在山上只住了三天,指点了一下齐云的功夫,又趁着顾微言昏睡的时候把了他的脉,便匆匆离开。齐云送他到思风崖,需走过一片茂密山林。彼时夏末秋初,叶色缤纷,流丽似锦。两人边走边聊,洛横舟只拣几件此次外出值得称道的趣事,听得齐云津津有味,心向往之。两人又说到顾微言的病情,齐云知道此次洛横舟匆忙离开,定是因为师父的缘故。果然,洛横舟道:“原先那药,已逐渐克制不了那毒了,需得另寻他法。你替洛叔叔好好照顾你师父,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齐云答应了,踟蹰了一下,问道:“洛叔叔,你同师父怎么认识的?”
“认识么……”洛横舟挠了挠头,想了下,微微翘起了唇,面上浮现温暖的神色。转头看到齐云盯着自己,故作神秘道:“秘密。”
齐云黑线。
洛横舟突然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手指,道:“小云儿,咱们好久没比试比试,怎么样,老规矩?”
齐云素来不喜他那个轻浮称谓,沉下心来,只轻哼了声,算是应了。
洛横舟眯了眯眼,齐云只看到他眼中一抹狡诈的笑意,便发现面前已没了那人身影。洛横舟如天马脱羁,飞动间气势峥嵘,一改平素惫懒形态。一回头,齐云已随至而来。心下赞赏,嘴却打着哈哈:“小云儿,慢成这样,乌龟爬么?”脚间交错,快如风雨,竟比方才还要迅疾。
齐云咬了咬牙,将全身真气运至极限,竟也紧跟不辍。洛横舟有些吃惊,不想一年多不见,齐云提高恁快,又一想他素来用功刻苦,为人坚忍,又胸怀壮阔,多少欣慰了。须知学武之人,切忌偏狭携私,武学之境,讲究“静”,讲究“空”,静而后动,空纳万境。云儿性情简淡,为人沉稳内敛,加上心胸通脱豁达,最不易被条条框框羁绊。武学进度,必将一日千里。两人一前一
后,视萧疏万木于无物,一路疾行。
齐云欲再提真气,却见前面迅疾身影“倏”地停了下来,渺然落于一根枝桠上。这个动作干净利落,幸而齐云留了意,及时刹住身形。
他留意,是因着有先例。上一次,洛横舟也是这般突然收住身形,自己只一味全力追赶,被洛横舟“无意”伸出的一只脚拌得栽向前去,洛横舟嘲笑了一路,还凉凉道:“你道你是蛮牛么?一味横冲直撞。”
当然,自此便知武学之势,当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所以,齐云很干脆地止了。不仅止了,还随洛横舟敛了气息。
洛横舟低着头,看得很认真,很严肃。
齐云凑前往下一看,顿时无言。
让洛横舟看得如此认真,如此严肃的,居然是两头鹿的□□。
……
齐云很想问这有什么好看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又吞了回去。直觉告诉他,现在不要开口,指不定待会有什么天雷降下。
两头鹿犹不知自个被白白看了活春宫去,遵循着本能,兀自欢快地运动着。
洛横舟点点头,摸了摸下巴。轻手轻脚的走了开去。齐云默默跟着,内心抽搐不已。片刻后,洛横舟呼了口气:“据说,破坏别人在做那档子事,是要天打雷劈的。”
齐云淡定道:“是么?我只听说过破坏别人姻缘,会被天打雷劈。”
洛横舟疑惑道:“这样?原来我记错了。不过有了姻缘,不就为了那档子事么,没差了。”
……
洛横舟突然若有所思地盯着齐云,目光炽烈而真挚:“云儿,看了刚才的画面,你有什么想法么?”
齐云沉默片刻,道:“有什么想法?”他自小在山中长大,动物到了一定季节,均会为了繁衍而□□,对他来说,是自然之理,是司空见惯的,自然不会多想。
洛横舟又道:“云儿,你也十四了,是该有想法的年纪了。洛叔叔疏忽了,真是对不住……”
果然一道天雷,劈得齐云石化当场。半晌,低吼道:“我没有!”
洛横舟慈爱地看着他:“云儿不要害羞。”
齐云:“思风崖到了,洛叔叔您慢走不送。”
洛横舟有些遗憾地看着前路,想了想,转了话头:“云儿,小言托你照顾,大概很费心吧。”
齐云摇了摇头,神色却黯淡下去。
洛横舟抬手,将手拍了拍眼前这半大少年的肩而非抚摸他的头,这是男人对男人的安慰和嘱托。
“小言原不是这么刻薄的人。他很厌恶人,厌恶你也厌恶我,甚至厌恶自己。”洛横舟顿了顿,轻喟:“大概,这世上,他最厌恶的,便是人了吧。”
“伤害他,欺骗他,抛弃他……”
洛横舟脸上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里,突然夹杂了一丝伤痛。
齐云沉默了许久,涩声道:“师父,原先,是怎样的?”
洛横舟想了又想,故作狡黠道:“不告诉你。”
……
洛横舟随意地朝齐云挥了挥手作别,以一贯惫懒疏狂的姿态融进晨光中,渐渐远去。
齐云站在思风崖的大石上,看着那道沧桑又不羁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久久没有动弹。
养他的是顾微言,然而教他的却是洛横舟。
洛横舟对他来说,是半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