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暮至（1 / 1）
夏日的天空即使快要临近黄昏也依然清澈高远，泛着走水石般恍若透明的蓝。几缕棉絮般的白云被尽头火红的落日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懒洋洋地在空中飘来荡去，然后扯出丝丝缕缕的白线。谷底的浓绿树冠大片大片铺排过去，绿膏似火，映着倾泻而下的绯色霞光，浓郁得竟如翻滚而过的烈焰。
出羽城作为谷口的唯一一座城池，即使到了黄昏时分，城内也照旧是一片车水马龙、喧嚣叫卖之景。只不过相对于热闹非凡的城里，城门外的小路上却是冷清了许多。
小路经过的山坡上有一株木槿。现在正值花期，一树莹白的繁花密密麻麻缀满枝桠，纤尘不染的花瓣凌空绽放，翩然若蝶舞。
被日暮时的谷风吹得微微摆动的木槿树下有一坐一蹲两个身影。黑发男人背靠柔韧的树干盘腿而坐，青行蹲在他身前，左手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月白色番伞。打磨光滑的木质伞骨上有精致的花饰染纹盘绕而过，顺着伞柄一路蜿蜒上去，渐渐隐入有些透光的月白伞面下。纸质伞面上零星散落着几朵淡绯色八重樱，花瓣重重叠叠铺展开来，里面的樱色花蕊将露未露，含蓄且羞赧。
银发猫又吊儿郎当地将白色番伞斜斜靠在肩头，另一只手伸出，食指上拈着一抹草绿色的药膏。
“混蛋，上药了。”
青行一脸痞相地在对方面前摇摇食指，随后颇为满意地仔细端详了几眼男人的伤口。
百百爷的草药确实是有奇效。早上用浸满了药水的布擦洗过伤口以后，血就渐渐止住了。再加上研磨的特制药膏，抹过两遍后连抓痕都褪去了大半，只剩下几道几乎看不出来的浅痕。
现在只剩最后一次，再上一遍药后这混蛋就彻底好了吧，肯定连一点点受伤的痕迹都看不见了。心里虽然庆幸，但不知为何却有一丝淡得快要察觉不出的不甘。
臭老头的药怎么就这么该死的好用，只用涂三次就好了，他却还没玩够。早知道就不该火急火燎地非磨着他要见效最快的草药，应该要他特制个药效奇慢的，抹个百八十遍都不见好的那种。
千夜的视线从那抹招摇的浅绿移到了面前漾着欠扁笑意的脸上。他看到那双眼角上挑的妖娆猫瞳即使是在被番伞撑起的一方小小的暗影里也依旧水光潋滟，清浅的两湾金色湖泊一眼便能触得到底。
脸皮甚薄又死不承认的猫又在对方赤|裸|裸的直视下笑容渐渐僵硬了，然后白净的脸上慢慢浸出胭脂般可疑的色泽。
灿金的猫瞳心虚地左瞟右瞟之后终于受不了地眯起，青行逞强地回瞪了千夜几秒结果却还是满面通红地败下阵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猫爪狠狠地照着对方的脑门拍了过去，附赠上一声中气不足的怒吼。
“闭眼！！！”
银发猫又一根食指按在对方额头上乱抹一气，边抹药膏边气鼓鼓地骂自己没出息。
千夜顺从地闭上眼，没有看见对方脸上咬牙切齿的表情。他只是觉得触到他额头的指尖很凉，像一小块不会融化的冰，在脸上抹来抹去的时候有丝丝凉意浸入皮肤。
冰凉的指尖从额头转移到了肩胛，顺着浅浅的抓痕来回游走，直到手指上最后一点药膏也被吸收干净。
“剩下的自己涂。”
黑发男人睁开眼，正好看见青行将一个制作拙劣的浅口陶皿狠狠砸向他的脑袋。他本能地伸手，轻轻松松地把它接住了。
“切。”银发猫又转过头去，不甘心地重重哼了一声。
这个万年大路痴反应神经这么好干什么？！就不能让他得逞一回么！
千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莫名的光线，像是深海里倏然而过的游鱼。他低头打开小药罐的盖子，拈起一抹药膏，几乎是专心致志地涂抹自己胸前的抓痕。
四周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只剩下谷风吹拂木槿的枝条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有零星几片莹白的花瓣被风裹挟着簌簌飘落，像雪花一样乖顺地落在千夜身边。
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上药，然后不经意间开了口。
“已经到城门口了。”
一贯暗哑的声音这回出乎意料的低沉，语气更是轻飘飘的没有着落。
青行白色的猫耳微微一颤，接着便僵在了原地，没有转过脸去看他，也没有接话。他本能觉得接下来的话他一定不会喜欢，可是整个身子都紧张得无法动弹。
“——按照约定，你可以走了。”
青行抿紧了唇，终于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他把这个混蛋领到了城门口，自己也成功进化为成年体态，按照刚开始的约定，两人的交集确实可以到此为止了。离开本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可青行现在却有点迈不开脚。他看进千夜那双幽暗深邃的黑眸，玄色的瞳孔像是一片浩荡无垠的墨海。
“好啊。”
他骄傲于自己的声线控制得如此沉稳，就像是在说“啊，今天天气真好啊”之类的无聊对白。他还想说点别的什么，比如“路痴以后不要乱转不然再没有谁有那个闲工夫跟你带路”，或者其它随便什么挖苦对方的话，然后再赏他一爪，翩然离去。毕竟，在他刚开始的想象中，他离开这混蛋的时候一定十分潇洒帅气，顶多赏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可他终究没有再说一句。
这是他们遇到以后的第三个黄昏，傍晚的阳光如同发酵的美酒一般馥郁逼人。逐渐变得清冷的暮风低低拂过身侧，带起薄水色的衣袂飘散在空中。
青行站起身来，握着伞柄的手一紧，伞骨上精致的花饰染纹即刻按入手心，浮凸的纹络印得掌心的皮肤微微生疼。他淡漠地扫了黑发男人一眼，随后轻巧的一个转身，银色长发在空中划过一弯冷然的弧线。
他只来得及迈出一步，手腕便蓦然被一个人扣住了。
略微粗糙的掌心覆盖在他敏感的皮肤上，比他高出许多的体温像是一粒火种，带着燎原之势，顺着他冰冷的血液袭卷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