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去烟渺渺(一)(1 / 1)
天景二十九年五月。
云淡风轻,正是初夏最美的时节,而云烟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天雪地。
今日,爹爹突然将她叫到了大厅,沉着脸告诉她,十王府的人刚才来下聘了。她刚流产,本就知道这件事情瞒不住,却不曾料到,夏侯淳肯娶她。恍然忆起,昨日太子殿下派人来告知她的一番话,她无力地苦笑。
她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而且她早就知道,他心有所属。下腹传来一阵阵刺痛,还不时会有濡湿的鲜血流出,这些都提醒着她,她刚失去了一个孩子。
云烟脸色苍白地立在大厅中,语气淡漠地道:“退回去吧,我不嫁。”她知道太子殿下是为她好,可是没有真心的男人,她不嫁也罢。
一个耳光迎面扇来,云烟身子站立不稳,若不是刚调配来的丫鬟凤儿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恐怕免不了摔倒在地,毕竟,十四岁的身子还是太过柔弱,连盛怒下父亲的一掌都承受不起。
“孽障!咱们周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什么人你不惹,你偏偏去招惹十王爷,你不知道他老是和咱们家作对吗?不管,若是你不愿意嫁给她,那你就去死!我周敏之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闻言,云烟身子蓦地一僵,眼睁睁看着周敏之摔袖而去,她背脊一软,靠在凤儿身上,无力地闭上了眼。
死……她敬爱的爹爹如何这般轻松地就对她说出这句话来?原来在爹爹眼中,只有周箬涵才是他的好女儿,而她什么都不是。
回到屋中,凤儿见她脸色不对,便开口说要去替她请大夫,云烟想了想便答应了。凤儿前脚刚走,云烟后脚便将门从里面闩住了。
从衣柜中翻出一件里衣将其撕成条,打上结,悬在梁上,当她将纤细的脖子凑到白绫之上时,隐忍了许多天都不曾掉落的泪终于滚滚而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过得无忧无虑,就算遇到什么困难,她也从未想到过要寻死,可是刚才爹爹的话真的让她心如死灰。
在这个世上,爹爹不爱她,夏侯淳不爱她,但是……她还有娘亲疼宠,还有邯姐姐关爱着她,若是她现在死了,不是对不起她们吗?还有,她的孩子不能白死,既然夏侯淳的心在周箬涵身上,那么她嫁给他之后,对他不也是一种折磨吗?
她曾经不能理解邯姐姐为何要嫁给百般折磨于她的太子殿下,可是此刻,她终于感同身受了。
不,她不能死,她应该答应这桩婚事才对!
当她披上大红的嫁衣,坐进花轿之时,心境已经平静了许多。
夏侯淳骑着高头大马来周府迎娶她,鲜红的喜服衬得他面色有几分苍白,而他俊秀的面上也瞧不出半丝喜色,那卧蚕眉轻蹙着,让他稍显稚嫩的面庞多了一分不协调的惆怅。
与爹娘告别之后,云烟从眼前轻晃的珠帘里看到他的神色,唇角勾起一个落寞的弧度,对一旁的喜娘说,盖上盖头吧。再多看一眼他不情愿的神色,她怕她便会后悔,忍不住穿着嫁衣落荒而逃。
一路吹吹打打终于到了府中,而府中的热闹却并不属于她。云烟在喜娘的搀扶下进了门,盖头下,是他摇曳的衣摆,若即若离,而他,从不肯主动伸出手来牵她。
三拜九叩之后,她被送入了洞房,如今她刚落胎不久,而且她也料到今日的洞房不会如普通人期盼的那样,可是这是属于她和他的新婚,所以她耐着性子坐在床边,等前院的热闹散去。
“小姐,用些东西吧,王爷还要过很久才回来呢。”晚上,凤儿怕她饿着,贴心地拿来糕点。而云烟确实有些饿了,她拿起糕点刚浅尝了一口,卧室的门便被猛地推开,只见夏侯淳醉醺醺地进来,步子虚浮,一张俊脸因为醉酒而变得通红。
云烟惊了一下,一口点心噎在了嗓子里,她掩住唇低声咳嗽,可是因为这屋子太过安静,即使她拼命压低声音,咳嗽声依旧响亮,甚至还荡开了一层层空荡的回音。
就在她最难堪的时候,眼前倏然一亮,盖头被夏侯淳揭了开来。
她抬眼,无措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其实夏侯淳也不过才十七、八岁,心性尚不算成熟,但他毕竟生在皇家,皇宫中一些腌臜东西看得多了,心里便极度渴望纯洁完美,所以当他小的时候觉得周箬涵完美时,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而男子,最初爱上的女子往往很难忘掉,因为有了初恋这个对比,所以当夏侯淳弓着腰,将脸凑近云烟仔细打量着她时,总觉得她还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连五官都未完全长开,不能算是一个女人,更不能胜任他的妻子。
夏侯淳看着看着突然就嘿嘿地笑了起来,手缓缓伸出,触碰到云烟柔嫩的脸颊,大拇指轻轻一刮,从她的嘴角刮下一些碎屑来随手弹掉,然后身子一歪,便压着云烟倒在了床榻之上。
云烟头上珠冠未去,发饰硌得她头疼,而且床上似乎也撒了花生桂圆什么的,他沉重的身体一压,她觉得她全身都在疼。用力想将他推开,却发现他已经沉沉地睡去,轻微的鼾声响在耳边,她突然就放松了力道,任酸软的双臂自然垂下,然后睁大空洞的双眼望着帐顶发呆。
看他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开心,他每次不开心便会喝醉,而且每次她知道的他喝醉都是因为周箬涵。看着他不开心,她竟然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也不知躺了多久,只觉手脚都开始麻木,她才再次凝聚起力气来将他推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回头,就着屋内红烛的火光静静凝视了他片刻,心开始疼,不是针扎似的难忍,就如一支擀面杖在细细地抹,缓缓地推,让她整颗心都酸疼着,无一刻缓歇。
片刻,她终是无声地低叹,然后蹲下身子,替他除去了鞋袜,宽去了外衣,让他舒服地躺着,然后再替他盖上被子,接着,自己才去除去头饰、更衣,唤人打来了热水供她洗漱。
待下人将要退下之时,她拿过他身上满是酒味的喜服,抖了抖,本想让人拿出去洗净,却从外衣里掉出什么物什来,她捡起一看,原是一方手帕,待看到上面的刺绣和落款之后,她心中咯噔一声,转脸去看珠帘,虽有屏风隔断她看不清楚,但床榻上不时传来的呓语她还是耳尖地听见了。
他,在唤着别的女人的名字。
周箬涵……周箬涵,你为何这般阴魂不散,破坏了邯姐姐和太子之间的感情,连我你也不放过?
将外袍递给丫鬟,她轻声道:“拿出去吧。”
待下人褪尽,她看了看周围,自己从衣柜里拿出一床被子来铺在软榻之上,躺了上去,然而寂静的深夜,听着他轻微的呼吸声,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水……水……”
迷迷糊糊刚刚睡去,云烟便听见一帘之隔的内间传来夏侯淳的声音,她翻了个身本欲不搭理,可听着他不停的喃喃,她又狠不下心来。张口想叫外面值夜的侍女进来,但想着此时已是凌晨,惊动别人也不好。
没有办法,她还是自己起身,倒了一杯水进了内室。夏侯淳没有睁眼,云烟便轻轻坐到了床边,用手将他的头微微抬起,然后小心地将杯子喂到他唇边,直到他将一杯水饮尽。
“下去吧。”迷迷糊糊地吩咐了一声,夏侯淳翻了个身面朝里面睡了,云烟一愣,心中冰凉,原来他只是将自己当成了丫鬟,也是她自己作践自己,真心相待,却要被人践踏。
轻轻地将杯子放回原处,她心中的悲苦化作点点怨气,让她如此地不甘。新婚之夜,从昨晚到现在,他的眼里心里根本就没有过她!
垂眸瞥见桌上的水壶,她蓦地握上水壶的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中一狠,她提着水壶便将水壶中的水统统浇到他脸上。虽说这是五月的夏日时节,可是到了凌晨还是有些凉的,夏侯淳猛然惊醒,看着提着水壶站在床边的娇小身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成了亲,床边站着的是他的新婚妻子,高高地抬起手就要打她,但是片刻之后,眼睛在适应了黑暗,瞧清她的面容时,他悻悻地收回手,冷声道:“你这是作甚,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疯了吗?”
云烟面无表情地放下水壶,冷声道:“妾身只是想让王爷清醒点,不要在新婚时叫着别人的名字,不要将别人的东西带到新房里来,也不要将自己的新婚妻子当做丫鬟使唤,这样,也不可以吗?”话落,她朝门口走去,在手触到门闩的时候突然想起,在这个时辰自己走出去,肯定要被人笑话吧。
想了想,只得作罢,回到软榻之上继续睡,却是背过了身子,再不去看他。
夏侯淳站在床前,瞧见她居然如此安然地睡下,心中憋闷不已,发脾气将被褥扔到床下,套上一件衣服便走了出去。
她顾忌着彼此的面子,而他却不会顾忌。等凉爽的风从大开的门口吹了进来,云烟拥着被子呆呆地坐着,心中一片冰天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