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晚的生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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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到站——”
我在做白日梦。
火。
清明梦——是该用这个词语来形容此刻的状态吧。列车上的嘈杂被梦过滤得有如耳机泄露出的模糊音色。感觉上轻飘飘的,奇异的虚幻感。我看着梦境里的火,好像透过粼粼的水波和重重摇荡的海底生物窥视海底张牙舞爪的巨大生物。
白昼里的,梦中之梦。
该不会其实一切都是梦吧。我微笑起来。完美的老套的梦结局。一切都是荒谬绝伦的幻梦一场,让人觉得无谓无力无意义这一点,很不错吧,呐?
那女孩在远方遥远地、遥远地遥远地遥远地——笑着。
她的笑声听起来好像鸟类在鸣叫。我模模糊糊地如此想道。
接着鸟儿扇动翅膀,飞走了。
想要到遥远的远方去。
青空之下,鸟羽的黑色。
在那之前却,因为谁的恶意而——
晃动,或者垂直地坠落下来。落下、落下,绽开来。血色和火。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时候,
黑暗。
你向谁求救了。
被揉烂了撕碎了的,纸页被火吞噬了。
是我吗。
丑陋不堪的涂鸦内容是污秽的下品言词。
会是我吗。
你的存在证明被一次次地抹去,渐渐地被染成一片污浊。
是谁杀了它呢,
无法分辨的形体,暧昧模糊地被塑造成为一团直观的“物体”。
是谁杀了她呢。
稚拙的纯粹恶意围起来聚在一起又分开去各自为营。
是谁杀了我呢。
你、你、你。
是我吗。
眼球,视线,目光。
会是我吗。
聚集在一点。
整齐地共同注视着。
你。
我——
那时候,我。
最终,
无意义的梦中梦,罢了。
“下一站——”
逃走了。
我和露娜在之后,每夜共同行动。
而你,当然无法脱身。
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陷没着,溺死般的脸容隐没在黑暗里,你被影之手拉扯着无尽地向下坠落。
我看着那样的你,
在远方在尽头,在彼端遥远地遥远地,流下泪水。
悲伤,愧疚或是同情,什么的。
你笑了。
……让人不愉快的梦(过去)。
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醒了。
在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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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长的,长长的黑夜里,
我啊,在做梦。
是噩梦——吗?
我不太明白。应该是非常非常痛苦,非常非常可怕的梦吧。覆盖视野的赤色和黑色混杂在一起,灼烧起来似的强烈痛感。因而什么也看不见,大脑也昏昏沉沉的。滞塞在耳边的杂音好像刀子一样不停地刺入,刺入,刺入。啊啊不行啊。再这样下去就坏掉了——
被暴力迫使着跪坐下来,好像要散架似的。泄露出来的,一点点哭声。
应该是噩梦吧。
可是为何会感到温暖呢。
稍微不注意就会被压倒性的冰冷夺去的微小温暖。幻觉似的,可确实地温暖着。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光微弱地闪烁着。
嗯……
对了。
我是不会做噩梦的啊。
为什么忘了呢。有他给我的貘在啊。那只陪了我好久的,洋介画的食梦貘。
我是不会做噩梦的。
所以,
是个好梦。
所有的,全都是好梦。
好梦哦,
洋介。
明天也要加油露出笑容。
……啊,我听见了歌声。
你也是梦吗。
像梦一样的你是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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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吗?
在阴郁的午后醒过来,而后再度睡去。
灰色的。灰色通过窗子渗透进来,缓慢地吞食着光。
好像有雨声。循环往复的单调音律把我推进浅浅的睡眠里。
以逃避对抗空虚感。
在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暧昧间隙里涌上的脱力感。无从溯源的无意味,想做的事很多,但意愿逊于颓废心。
灰色的。
我是不会做梦的。
我见不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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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辉夜啊——说来好像是呢,最近常常见到辉夜,也有一起行动……交情变好了?诶……樱坂你这么觉得吗?也许吧……
她只和我关系变好了?——谁知道呢。
不过她是个好女孩。虽然冷冰冰的没有樱坂那么可爱——
洋介?
啊——我明白的。那家伙是个烂人——不要勉强自己替他辩护啦。那家伙根本没有可以诡辩美化的可能性……
我明白的。
樱坂你是真的喜欢洋介啊。
难道说难道说!樱坂还在喜欢他吗?……嗯。…………嗯。我知道……我知道的。不、不要哭啊……来,手帕。不要为他流泪。
——嗯。是,没错。那家伙还是有可取之处啊。他啊……
…………啊哈哈。什么啊。
我才不喜欢那种人呢。……不是说谎喔。
哭红了眼难得显露出真正一面的你比平时要可爱很多很多。
可是啊,洋介真实的一面也比你喜欢的要可爱很多很多。
……樱坂你喜欢洋介哪里呢?
——骗人?!你在晚上碰见过他?!
……我还以为永远都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呢。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你了。……当然啦。我是那家伙的青梅竹马啊。当然见过。……嗯,没错。
和流奈不同,夜晚的洋介在另一个意义上的吸引人——这一点我也明白。
要是说流奈是月亮的话,洋介就是萤火。
夜晚的生物。
“我一直觉得,青子好像太阳……”
别说这种话。
不要再回想起来了。
“青子知道吗?……太阳黑子。”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病吧。”
“诶……是没错。为什么突然——”
“没什么,突然想到之前读过的一本小说罢了。对了,樱坂你喜欢文学的吧。”
“嗯……不过说是‘文学’也有点……我只是比较喜欢读书。那,那本书的名字是?”
“……《影灯》。”
“嗯,我会去找来看的!”
那么,你会看到怎样的洋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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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子呢。”
“青子在哪里。”
青子已经不在了。
因为青子已经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那样美丽的青色早就,被污浊吞噬殆尽了啊。
所以青子什么的,
浅葱色的青子什么的,
绝对是我在做梦。
在长长的长长的夜里见到的噩梦。浅葱色的,夜晚的生物。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抑郁——或者说与其相差无几的混沌状态中。青色对我而言太过明亮也太过刺眼,浅葱色也许最适合那时候的我——可是多半还要再调暗。暗到好似夜空。
青空之类的,阳光之类的,飞鸟之类的。
全都太过积极向上。
我无法承受。
“……灯下。”
灯是,
夜晚里点亮的人造品。
被束缚着,只能照亮一小团黑暗。在到达真正想要到达的地方之前就无能为力地颓暗下去,
和萤火,和月光,
相差太远。
以至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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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濑户。”
无意识地轻喃出声,黑发少女的视线在一个小范围里不着痕迹地摇动着,连带晃动起某种甜蜜的焦灼感。
这是樱坂这节课第四次转头去看濑户洋介。
明天就是情人节了。临近放学的这个时点,青春期少年少女们骚动不已的心情早已干扰到课堂,让班主任冗长的概念说明变得更加无关紧要。向来都是模范生的樱坂也不能免俗地走了神,四次。
他的头发,眼瞳到唇,脖颈肩膀和手臂,腿膝盖到足尖。
缓慢地,用四次完整地看清楚。
不能躲开的是他邻座的雨野流奈。那样令人窒息的纤细脆弱的美,散发出淡淡光芒似的气质,看到一半就忍不住移开目光。
就好像太阳是无法直视的——
转接了太阳光芒的月色,一定也是俗人无法轻易赏玩的吧。
不能多看她。多看的话,仅有的一点点信心也会被完全击溃。
光芒下无从遁形的影。
……《影灯》。
这是樱坂这节课第五次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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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青子同学。”
——青子。
流奈用她漂亮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啊。认识到这一点时,灯下青子的心情可以说有点微妙。现在还会叫我青子的人只有她和家人了吧。事到如今再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自己,实在——
有种陌生的感觉。
疏离感。
那是我吗?
你想要说什么呢。
对象——是我吗?真的是我吗。
流奈似乎暂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青子眺望着天台彼端的景色。夕暮的温暖色彩向四处扩散开来,落日的余晖攀援在云彩上摇摇欲坠。是不是马上就要入夜了呢。逢魔刻吗。感觉稍微有一点暧昧,认知模糊。
悲喜交加。
流奈的存在好像幻影一样不安定。她带着无比虚幻的仿佛马上就会消逝似的美丽微笑。从镀上流光的淡色长发,到黑色水手服外白皙的手臂,那双造物般的眼瞳也好,没有血色的嘴唇也好,全都像是易碎品。
她自身就是最好的人质。
不答应的话,会怎样。
在这种日子里被叫到这里来,无论她想要说的是什么,青子都早有准备。
比较意外的是,这种时候天台上竟然没有其他人。
事不关己似的淡漠心态。青子看着这样的自己连自嘲也懒得再花时间。
“这是我对你(人类)最后的求爱。”
微笑像是随时就会脱落似的。雨野流奈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用那双造物一般无比澄澈的眼瞳看向灯下青子,接着流畅地继续说下去:“我喜欢青子,所以请和我交往吧。”
对于这样的她,青子只是微笑:
“流奈你啊,喜欢的是灯下青子,还是葵井赤理?”
“不必惊讶。你用了这句话开头呢。而且,除了‘她’以外,我想不到‘我’还有哪里值得被他人所爱。”
“……你太不自信了。”
“流奈才是呢。”青子笑了。“为什么不反过来说,我对赤理太自信了呢。”
“你当然有资本那么说。”
“对她的褒奖就不必多言了。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好像空气渐渐被抽出似的脱力感。
青子略微偏了偏头,五感好像还是正常的。所以事到如今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呢。
“唔……我做不到像你一样。所以一定要说的话,我喜欢的是青子和赤理,二人吧。”
若是真的强加区分地二选一的话,青子可能就不会再和她说下去了。
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没错。
“那,喜欢她们的,是流奈还是露娜?”
“是Anemone。”流奈笑了。“——说笑罢了。当然,是流奈。”
“念起来明明都一样呢,到底是在说谁啊。”青子也跟着流奈笑了起来。“是谁都好,可是我不会答应的。无论你喜欢的是谁,所期望的是什么。”
说着,青子向流奈走近。
缓慢地,浮游般地接近夕暮下那团卫星般的虚幻光芒。
“我喜欢你——虽然并不是恋爱感情。”
逐渐接近她,最终二人接近到好像要和她额头碰上额头,鼻子碰上鼻子,双唇相接的距离。
“谢谢你。”
青子说道。
吐气攀上流奈的面颊。
“……嗯。”
“可是,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求爱啊。”
流奈笑了。
虚幻向下坠落。
飞鸟似的。
卫星的坠亡。
“葵井赤理是知道的啊。”
以双手拉住即将向后坠落的她,青子冷静地如此说道。
亲手试验才彻底理解。
她一定是松脆无比的易碎品,连结构也不甚稳定,密度分布也一定乱七八糟。
“你被她救过一次吗?她一定害了你吧。就算包裹着多么漂亮的糖果外衣,也别把那种青春期少女的胡言乱语当真吞下肚里止痛啊。”
虽说她也救过我呢。
事到如今也仍然在拯救我呢。
“……那么让我替她谢罪吧。”
无论何处,希望不会再度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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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晚了,对吧。”
“……你和她,真的是青梅竹马呢。”
“事到如今还在说这种话吗?”
“不,只是……身上的气息。”
“因为太过接近所以互相沾染到彼此涂抹成几乎无差的模样了啊。你还好吗?还站得起来吗?”
“……她死了啊。”
“你在说什么啊。青子早就死了啊。……直到刚才活着的那家伙,只是残渣之类的,无法挣脱禁锢的遗留物,留给你也好我也好,还有灯下一家或者其他人的,替代品而已。”
“我刚才,看到樱坂同学了。”
“嗯。会喜欢上我这种人真是灾难呢。”
“……喂,这个,给你吧。”
“……别把送不出去的东西转给别人啊。”
“……请你扶我起来。”
“然后呢?……跟着她吗?在这里吗?”
“事到如今我已经——”
“——和我一起去死吧。”
“你现在才知道我不正常吗?反正都是去见她啊。我一个人太寂寞了,一起吧。”
“……嗯。”
“呐,听说晚上会下雨喔。”
“……是吗。”
“下雨的夜里,很适合睡觉吧。”
“……对我而言,没有差别。”
“是吗?对我也没差就是了。不过听说是这样的啊。雨夜路上人会变得很少,所以我喜欢下雨的晚上。啊,但是对你就有点不方便了吧。”
“嗯。”
“不过啊,在雨天,月亮就看不见了呢。萤火虫什么的也早就躲起来了。只有灯会一直亮着啊。”
“……嗯。”
“……我第一次见你哭呢。……你也见过的吧,灯下才能映照出来的,飘荡在黑夜里的雨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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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在做梦……吗?
好像是这样呢。
梦里也是无边的夜色。我起身向前走去,沿着山道向上慢慢地走着。三日月淡淡地洒下漠然的光芒,远处有萤火飘飞。
不对。
这……是磷火吧。
这么一想,夜空之上的三日月也好似幽灵的眼瞳。
长夜有着雨水般湿润的气味。
山道的尽头就是那弯新月。
山道旁,绵延不止的灰色墓碑们浸泡在夜色里。一路上阿福花金色的花朵摇曳不已,有如某种引诱。
我的右手边就是三个静默地并排站着的墓碑。在那旁边,有一口打开的棺木。
夜樱簌簌飘落。
啊啊,就此长眠,一同去往死(梦)的国度吧。
夜晚的生物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