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命契(1 / 1)
我把之前的梦境略略一讲,沈夷手中的酒坛子便“咔嚓”掉落,砸在岸边凸起的石块上,翻了两个圈,瞬间没于忘川。
“你说什么?”他盯着我,瞳仁比轮回之间的天色还暗。
“淡定,你淡定!”我吓了一跳,“就是个梦而已,大概当时刚刚听了你的八卦,深受震撼,就在梦里随便演绎了一下,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他蓦然起身,一把将我拎了起来,“天帝、襄神族,太子、半人半神,每一样都分毫不差。这若不真,还有什么是真!”
“你先放开,容我好好想想!”好容易挣开沈夷,我东倒西歪地后退几步,才堪堪站定。
他下意识伸手扶我,我下意识再退一步。他终于察觉不妥,倏地僵了动作,缓缓负手起身:“抱歉。”
“没……什么。”我尴尬地摆手,转头避开他的视线,“你急着找回记忆,想起你爱的人,我能理解。”
川流湍急,无数世间悲喜于其中沉浮、淘换,最终汹涌而去。这大概就是做人的好处。忘川一沐,前尘往事便烟消云散。可对于沈夷这样的神祇,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远不得解脱。
万籁俱寂,唯有忘川呼啸前行。
“你刚才说,你心里也有个求而不得的人?”良久,他轻声问。
我愣了愣,苦笑:“是啊。”
“谁?”
“纪渊。”话一出口,我恍然发觉,过去那九百多年里,我从来都纪渊喊“尊上”,这还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念出他的名字。
沈夷顿了半晌:“襄神族的至高尊上,司命纪渊?”
“嗯。”
“你喜欢他什么?”
“这可是笔糊涂账。”我叹道,“我失过忆,某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襄神族的地盘,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是纪渊的母亲把我救下。”
“然后你就把自己许给了她的儿子?”
沈夷凉凉看我,我噎了个脸红脖子粗:“那时候纪渊才几岁,你那脑袋瓜子也忒龌龊了!”
“唔。”他似笑非笑,神色有点怪异,“原来你喜欢年纪小的。”
“呸!你听我说完行不行?”我啐他,“彼时襄神族还在人界,未被囚于地府。可惜我只醒了半天又晕了过去,再醒来,已到了脚下的幽冥之间。”
一阵幽风拂过,沈夷的鬓发微扬,遮住了神情。他向来一丝不苟,这次竟没理会散了的发。我也没在意,兀自沉浸在回忆里。
“原来,就在我晕的那会儿,襄神族出了事,被合族囚禁。当时,族中司命是纪渊的父亲。他自认愧对全族,便携纪渊的母亲自尽,强行将尊位传给了纪渊。纪渊母亲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无名,帮帮我的儿子。”
“你答应了?”
“自然。”
其实哪是我帮纪渊,明明是纪渊的母亲一心帮我。否则的话,我一个异数,怎么在陌生的部族中平安偷生?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除了襄神族,没有人类具有灵力。可是我有。来路不明又身负异秉,族人大多对我极为戒备。
但纪渊不会。那时,他还是个少年的模样,但身周强大的灵力和气场已足够让所有人闭嘴:“无名是我的暗卫,妄议者视同谋逆,杀。”
于是,我默默跟在他的身边,跟了九百多年,眼看他从持重的少年长成冷漠的青年,一点点变成我心里的那个样子。
“心里的样子?”沈夷喃喃重复。
“哦,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的影子,大概是老天给我定的夫婿标准。”
“就是纪渊的样子?”
“也不是板上钉钉。”我老实道,“那是个背影,黑乎乎的,瞧不真切,但看风韵气度,定是什么都一力承担的那种性子,就是纪渊的模样。”
沈夷无语地瞥我:“一个背影,能看出风韵气度?”
“你那海神不也是个背影?”
我顶他,半晌又泄~了气:“你说得对。或许只因那九百年里,我眼里身边只有纪渊一个,所以管他像与不像,只晓得一股脑全套上去。”
“那他呢?”
沈夷问得简单,我却听得明白:“他有爱的女子。她是他的徒弟。你看,他也喜欢年纪小的,你们男人都一个德性。”
“谁说的。”沈夷淡淡道,“她就比我大了很多。她在东海化神的时候,我大概还没生出来。”
沈夷就是有这种本事,简简单单几个字,却让人无比心酸。我的伤感登时更浓:“沈夷。”
“嗯?”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彻底死心?”透过奔流的忘川,我仿佛看见了下面空茫无尽的幽冥之间,和过去九百多年的日日夜夜。
“你说纪渊和其他祭司一道形神俱灭了,可我活下来了啊。他会不会也没有死,只在到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还是说,他连死都不带上我,只和心爱的人一起?”我闭上眼,“若是多余到这个份上,真让我点不甘心啊。”
***
第二天一早,房门被咚咚敲开。门口,一只小鬼笑得十分狗腿。:“无名姑娘,医官大人传您去轮回厅。”
轮回厅存着世间一切轮回记档,想必除沈夷之外,还没谁胆敢踏进去过。因此,小鬼望着我的神情,有些顶礼膜拜的意思。
没辙,谁让他们大人和我同病相怜。更重要的,他的回忆还得靠我来寻,自然得哄我高兴。想到这儿,我不觉有点膨~胀。
一路上,小鬼很殷勤地和我絮叨:“我们大人说了,幽冥之间开启后,出来的襄神族人都由他亲手安置,无名姑娘要寻的人必然不在其中。”
我心里一冷:“那剩下的便完全无迹可寻了?”
“听说,姑娘在找形神俱灭的祭司?形神俱灭没得轮回可入,大多没有记档,但也有例外。”
我一凛,寒毛都立了起来:“什么意思?”
“如果成了荒魂,便不会进轮回档,但有荒魂簿,能找到蛛丝马迹。”
“……荒魂?”
“是,荒魂。人有三魂七魄,齐全了才能轮回,若是少个一魂半魄,就会化作荒魂,在世间飘摇。”
心像被细线吊在半空,晃啊晃:“荒魂记载得全吗?”
“荒魂无依,总有一时漏网的。但每过一阵子,鬼差们都会去人间可劲儿搜寻一番,争取全部登记造册。毕竟,运气好的荒魂可能附上灵物,养全魂魄再入轮回,到时还是有迹可循的好。哎,姑娘,轮回厅到了呢。”
我抬起头。漆黑而巨大的岩壁巍峨高耸,直冲入轮回之间阴霾笼罩的穹顶。拱形大门两侧,两团冥火猎猎颤抖,像无常的命运。
“姑娘去吧,我在门外候着,有事尽管吩咐。大人说,襄神族的记档都放在案几上了,进门就能看见。姑娘灵力精纯,又熟悉所寻之人的魂魄,若他真被记录在案,您稍施个术便能找到。”
我呆了呆:“你们大人……不在里面?”轮回之间的心窝,他竟敢放手让我一人进去?
“哦,大人说了,他有桩要事,办完就来。姑娘先去看着,不碍事的。”
沈夷的信任,着实让我震惊又汗颜。沉重的石门无声开启,慢慢展露出深重无垠的黑色。不远处,果然可见一盏豆大的冥灯,昏黄的光圈幽幽映着一张案几,一只方匣。
我走上前去,抖着手掀开盖子,屏息凝神,默默催动咒诀。睁眼时,我泪流满面。眼前,一张薄纸静静浮在半空,我颤巍巍地伸手去托,努力盯住记档里的描述。
是他,就是纪渊。他……他还在!虽然只剩下一半魂魄,但他还在这世间,我一定能找到他!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放回方匣。匣子装得太满,我又不敢用力,一不留神,另一张薄纸竟被带了出来,悠然落地。
我弯腰去拾,动作却生生定在半空。纸张尽头是“天诏”二字,昭示其出自三界至高之处。旁边,刚毅遒劲的墨迹浓黑,可我看不懂它们的意思。
——着:襄神合族囚于地府十八层底幽冥之间,世代历浊气浸染,非族灭永不得出。
千年以前的一纸诏书,让襄神族几世几代的生不如死,令那个救我性命的家族人丁凋敝。如今,仅剩的那人只留下一缕荒魂,在虚空无依中颠簸漂泊,也许永远无法再入轮回。
而我,竟将罪魁祸首引为知己,敞开心扉,倾力相助。我盯着落款上的四字,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可笑过。
——太子沈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