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章零一 千年一瞬(1 / 1)
〖所谓千年时光,也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的须臾。〗
“叶王,你迟到了。”
寂静中,女孩蓦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在这一刹那,死气沉沉的时间似是突然开始流动起来了,仿佛静止的尘埃开始上下浮动,从凝固的缝隙里扫开了积灰,变得活力四射,而世界更是犹若有了跳动的心脏和流淌的血液,以一种缓慢而有条不紊的方式呼吸着。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上方,面无表情,而眸子忽然地就流动起白茫茫的光。
没有人能直视她的眼眸。
那明净深邃的眸子里仿佛隐隐藏着玲珑别致的一个“破”字,淡漠清浅,平静无波,犀利张扬得可怕,逼入人心,斩碎灵魂;眼波流转,扫荡世间万物,无情堪有情,有情却无情,似是柔情蜜意又是冰冷漠然,如何也看不真切。
“落落?”远方来的清润声线使得她眨了一下眼睛。
仿佛还是那年,樱花树上的雪狐抖动着白毛在安睡,少女捏着一块樱花糕在青年拨动的琴弦声中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往嘴里塞去。
仿佛还是那年,樱花树下的少女懒懒地打着哈欠翻书,阳光将一身雪色狩衣的青年为她梳头的模样折射出格外温柔的弧度。
仿佛还是那年,樱花树下的青年认认真真地练习画符,少女穿针引线将手指戳出了血窟窿也不告诉他只是偷偷地自己舔了舔,结果被青年用手背轻轻敲了敲脑门。
仿佛还是那年,樱花树下的青年轻轻拢着沉睡的少女,悄悄地将樱花插到她的鬓角,唇角掀起的弧度比阳光更明媚几分,比花朵更柔软几分。
仿佛还是那年……
“落落?”温润清越的嗓音如玉般叫人心思柔软。
“落落。”高高低低地呼唤从自千年前而来。
“阿落……”叹息里分不清是思念还是温柔的眷恋。
仿佛还是那年。
“落落……”
寂静中,女孩终于莞尔一笑。
她的神色蓦然变得温柔而细致,所有的情绪都沿着眉眼舒展开,轻轻上扬,并非倾城倾国却也绝世无双,叫人移不开眼。
“叶王。”零璃缓缓地发出了声音,浅淡的嗓音里带着某种不可言喻的魔力,炸响在灵魂深处。
那双白眸点染了万世芳华却又在顷刻间褪去光彩,敛去了张扬放肆。
她一下子坐起身来,在寂静千年的时光中瞧见了灼烧的金红色火焰,瞧见了火焰中淡然微笑的雪衣青年,瞧见了他冷冷淡淡的绝然。
“妖姬,他是独一无二的。”少女说,在寂静中嗓音揉碎了所有的光华,困倦地闭上了眼,唇角却带着愉悦的弧度。
“妖姬,只有这一世。”
女孩伸出手,轻轻一挥袖,世界如同玻璃碎裂。
天空是暗沉暗沉的红,大地是阴郁阴郁的黑,这里高的连风的声音都消失了。
“你死了啊,叶王。”零璃轻声叹息,浅浅的嗓音糅合了一种奇异的无奈,又仿佛是难以言诉的温柔。
雪白短发的少年就这样从世界破裂的尽头窜了进来,猩红色的眼眸晶亮晶亮。
零璃稍稍抬起眉眼,轻巧带笑,“妖姬。”
“……”妖姬站住了脚步,踯躅了半晌,才呐呐地低声喊道:“殿下。”
“化形后还真是一点不可爱啊。”零璃笑眯眯地说。
妖姬无力地揉了揉自己乱蓬蓬的白发,似是恼羞地低声喊她:“殿下!”
零璃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又拍了拍他的头。
他比她还要高些,但是也没差多少,“影去哪里了?”
“……”妖姬的神情顿了顿,有些不高兴地扭过了头,显然是不喜欢零璃提起麻仓好的,“走了。”他半是赌气地说。
零璃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妖姬。
“……”妖姬不过半晌便败下阵来,但也并没有正面回答零璃的问题,反倒是提起了千年前她曾说的话,“您明明说只有一世,这已经是第三世了。”他那双埋没在雪白头发下的眼睛深深浅浅地浮动着色彩,“他只是个人类,却让您现在变得如此孱弱。”
“妖姬。”零璃轻轻地摇头,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微翘,“我看见他死了。”
“他本来就会死去,他只是个人类。”妖姬认真地说。
“一场大火,”零璃说,手指在空气里轻轻抹过,空气里就仿佛跳动起火焰的金红色彩,如若狂舞的妖精那般危险惊艳,“我看着他死去的。”她的面容是一种极致的温柔,眼底却渐渐地弥漫出浅浅软软的难过来,没有腾升的雾气,没有潮湿的泪水,只有安然微笑里的溢出的难过,“就这样,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人……”
她陪着他去了平安京,她看着他度过寂静的三年,她偷偷笑他捡来了猫却不知道怎么养,她听他弹琴吹笛作曲、风骨翩翩,她知道他在报复麻仓家和平安京的天皇权贵,她用手指拂动他的琴弦的时候他再也听不见了……那三年,麻仓家的族人恐惧于他,平安京的权贵惧怕于他,他养的那只猫也终于因为他选择了黑暗而背弃于他。
“麻仓叶王,天元五年,死于叛族。”她那般温柔地说。
那般温柔,那般沉痛。
妖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沉默的动容,“殿下……”
“轮回痛苦吗,妖姬?”零璃偏过头。
“我不知道。”妖姬回答,“我没经历过,不过大抵是痛苦的,人世间的一切从出生到死亡,马不停蹄的开始到结束再开始到结束。”
“那永生痛苦吗,妖姬?”零璃继续问。
妖姬垂下眼,羸弱的身体站的笔直,“殿下,他会死的。”他似乎在意图戳破什么,“他只是个人类,所有人都会慢慢地死去,不管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都会慢慢地离去,记忆也一样。”半晌他又补充了一句,“叶王对于千年前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了不是吗?现在只有麻仓好,没有麻仓叶王了,他绝非是千年前的麻仓叶王了。”
风静静地将他的话吹散。
零璃似乎在怔神,又似乎在认真地考虑他的话。
“很多人都在求永生,多活一天,多活一年,多看一个春秋,多晒一次太阳,多喝一次酒。”她坐在石床上,偏着脑袋看天空,神色难辨,“人都希望能够永生不死,你说,他们要是真的永生不死了会做什么呢?”
“可是永生是很没意思的事。”妖姬在石床下的地上盘腿坐下来,仰头凝望着零璃,“殿下……”他似是还有什么没能说完。
“对,永生是很没意思的事,永恒也是,一成不变。”零璃微笑。
妖姬抿紧了唇。
“对于永生的时光来说,千年也不过一瞬。再漫长的等待在这样消退的记忆中都会灰飞烟灭,风景会看尽,感情会殆尽,酒也会喝到腻。妖姬,一成不变真实太没劲了。”零璃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再也没有那样战斗的敌手,再也没有那样的战争……”
“殿下曾因为这些快乐过吗?”妖姬反问。
“快乐?”零璃的神色顿了顿,扭过头挑眉反问。
“是,殿下会觉得快乐吗?因为战斗,因为过去走上巅峰的战争。”妖姬望着零璃的眉眼,他只有在这时候能够直视她的眉眼,因为她这一刻不过是个人类,但是他还是知道,这个孱弱的身体里有着一个可怕的、不容直视的灵魂,哪怕是他也不能看见她的灵魂,“欺诈师,我的殿下。”
妖姬是听着她的传说长大的,也曾仰望着这个看似孱弱的女孩改变被抛弃者的命运、甚至成为了金字塔顶端掌控他人命运的存在。
那个人类所不知晓的传说中的欺诈师——他敬仰的殿下。
零璃浅笑着摇了摇头,“妖姬觉得呢?”
“殿下是没有感情的。”妖姬低声说,他一直都知道。
“哈哈哈哈……”零璃高兴地笑出了声,眼睛弯弯的,让她苍白病弱的面容格外明媚。“你说得对,妖姬,我——”她指了指自己,“是没有感情的。”
她不会因为与人玩乐而喜悦,不会因为得不到什么而怨恨,不会因为细微的感情而感动。
零璃会大笑,会流泪,会专注地凝望一个人,却不会悲伤,不会喜悦,不会痛苦。
因为啊,她只有表情,没有感情,她是怪物。
所以她无所畏惧,无可匹敌。
“可是殿下现在有了。”妖姬又说。
就仿佛是擦开的火花,猝然地闪烁起美丽的光华。
“……”零璃歪着脑袋,满脸无辜地瞧着妖姬,唇角弯弯的,眉眼更是跟细细的月牙儿似的,娇艳得仿佛一朵盛开在夏日里的明媚花朵。
妖姬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满脸无力,“殿下您又任性了。”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零璃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神情,摊着手。
温柔安宁又逍遥任性,最洒脱的不过就是她了,偏偏还总是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也不知道是想要骗谁。
她是零璃啊,能欺骗他人也能欺骗自己的欺诈师零璃,他知道的这世间最强大的存在。
妖姬气恼地起身踹了踹地上得小石头,也不知是撒什么气,“他就是个人类!”
“嗯。”零璃笑眯眯地点头。
“他连千年前的事恐怕都会忘记。”妖姬继续说。
“嗯。”零璃继续点头,并不反驳妖姬。
“您也会忘记。”妖姬说。
“……”这回,零璃摇了摇头。
妖姬瞪大了眼睛盯着零璃。
“不会忘记。”零璃又微笑起来,“妖姬,不会忘记的。”她伸出右手,板着手指数着,“我们是在雪地里第一次遇见的,他还抓住了你想把你吃了;那天他母亲去世了,他没有哭,但是他很难过,对啦,那时候他八岁;他会弹琴作曲还是吹笛画符;他十二岁就能斩杀大鬼了,十五岁就敢在百鬼夜行中安然行走,十八岁就有比谁都强大的通灵之力;他不吃太甜的东西,但是我做的樱花糕他每次都吃完的;他第一次给我梳头的时候,辫子绑的歪歪扭扭的被我嘲笑了很久呢,还因为把我头发扯痛了而说了大半个小时对不起……”
“……”妖姬神情有点纠结。
“你看,我全都记得。”零璃叹了口气,“这一世,上一世,上上世,全都记得。他忘记了也没有关系,他记不清也没有关系。”
“所以决定不一样了吗?”妖姬问她。
零璃没回答。
“他真的不一样吗?”妖姬揉着自己的脸。
“不一样。”零璃点头。
“您肯定就是他了吗?”妖姬把脸皱成一团。
“肯定。”零璃笃定地说。
“怎么样才算不一样?”妖姬的两根眉毛打结,但是乱糟糟的头发都遮住了,“你活的时间比我还要久,那么久都没有遇上。”
零璃想了会儿,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这里知道。”
比千年更长久的时间里,她都没有遇见,却在轮回的这一千年里遇见了。
她的神色沉静,“这里知道的。”零璃摸了摸心口,作为人类的时候她能感受到身体里还有心脏跳动的声音,她浅浅地微笑,“好像是突然就知道自己等了那么久要等的人是谁了,之前那样漫长的等待着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自己在等待,可是遇见以后这一千年便觉得过去真的在等待着他出现,等待了那么久。”
“唯一?”
“唯一。”
零璃双手托腮,眉宇间仿佛是显露出一种苦恼,“我是只想要一世就好的。只有一世的话,他便不用了……”
妖姬沉默半晌,最终说:“如今也没有什么差别,五百年一轮回,除非魂飞魄散,否则拥有记忆的他无论重来多少次,都和永生是一样的。”
“他本不应该承受这些。”零璃轻声地说。
“既然是殿下的唯一,他就应该承受。”妖姬回应。
“永生太没意思了,妖姬。”零璃仿佛望见了摇曳的火焰和火焰里微笑的人,“永生对于任何有感情的人来说都是痛苦的。”
妖姬突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千年前您才会说只有一世。”他急切地寻求解答。
“陪伴他一世,他从孩子长成俊朗的少年,渐渐的成为优秀的年轻人,又渐渐变老,长出白发、有了胡子,笑起来的时候可能有笑纹,皱纹一天比一天多,有儿子也会有孙子……最后安详地去世。”零璃平平静静地诉说着,“人的一生多么简单不是吗?只要一世就满足了,永生太痛苦了,我希望他不会因为这种漫长无际的日子而痛苦,不会因为一成不变的生活而痛苦,你看,他本来就是个孤寂的人,还要活那么久,多没劲。”
“……千年前,您就决定好了。”妖姬垂下头。
她早就决定好了,哪怕他是她唯一的那个人,她也不愿让他承受永生的苦楚。
人类都想要长长久久地活着,但是日转星移,漫长的时间是多么无趣。
可是这一切却被毁了,因为千年前她的死亡。
“可是我忘记了,我不可能有孩子的,妖姬。”零璃闭上眼。
“您是说……”妖姬猝然抬头,震惊地睁大了眼。
“千年前,即便没有早产,那个孩子生下来也必然是个死婴,妖姬,那是个没有灵魂的死婴。”零璃语气平静。
“世上……没有灵魂能转世到您的身体……”妖姬喃喃,“对,没有灵魂承受得住……”
“就连人类完整的一世我都不可能给他的。”零璃用手在空气里随便抓了一把。
“这并不是您改变主意有了第二世的原因。”妖姬敏锐地说。
“嗯,不是。”她似乎是想到什么,定定地望向一个方向。
零璃浅淡的嗓音一向都是淡漠的,仿佛那里面不可能真的含有情绪,哪怕无辜地微笑,哪怕淘气地胡闹,心跳都和灵魂的声音一样平稳,然而这一刻,她的声音却带着微弱的哽咽,“他哭了。”
在扭曲的火光中,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他那双暗沉无光的眸子落下泪来。
他哭了,原来她是会心痛的,痛到窒息,痛到心都空了。
她的神情平静又落寞,声线平静又温柔,“千年前他看不见我。”
他看不见她为他停留。
他看不见她为他拭泪。
他看不见她为他煮茶。
樱花树下的少女给青年煮了千万次的茶,他一次也没能品尝到。
所以她又来了。
从火焰中看着他死去的那一刻起,她陪着他一同轮回千年,哪怕千年也定要找到他,不再只是一生一世,而是生生世世,她都不会放手的。
“璃,千年的轮回还是让你变化了。”
“以前是如何的?”
“以前你可不会一边这么说一边想着,要拖着我一起死。”少年轻柔地说,温润地嗓音如若春风,又恍若流水,“以前你好像不太在乎自己能否活下去,又或者说,你知道自己是不会因此而真正死去。”
她跳下石床之前,歪着头对妖姬粲然一笑,笑容里是肆意的温柔和张扬。
“你说,他会不会不喜欢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