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章零五 斩鬼(1 / 1)
〖世间无人能挡他的道路,无论鬼神,必斩之。〗
鎏金的香炉升起袅袅白烟。
拉开的房门内更是香气缭绕,似是雅致却又太过浓烈,平白生出了些许腻味,叫人觉得脑子涨得慌,头晕目眩得厉害,还有些甜腻得作呕。
麻仓叶王眉眼轻敛,也不看那白烟香炉,神情似是更加温润恭敬。
“母亲。”他如此叫道,而不是叫家主夫人,身形恭敬,埋着头,唇角却在阴影中扬起。
“咔嚓”的响动从屋内传来。
纤白细嫩的手指染着丹蔻,握着一把剪子,细细地剪着摆放在身前的花束,而盖在白皙腕子上的是精致奢华的袖子,绯色的料子做底,绣得确实奢美的紫花,这样艳丽的颜色穿在身上并不减去她丝毫的美感。
家主夫人长相美艳动人确实压得住这样的色彩。
她又是漫不经心地用剪子剪下一枝花,艳红的唇勾起笑来,“叶王,今日你下学早了。”她不紧不慢地说。
“是的。”麻仓叶王坦然地应答,语气温吞。
“你的父亲可不会很高兴。”夫人并不看他,专心致志地剪花。
“阴阳寮正在说父亲今日重伤的事,恐怕没有办法好好修习,母亲。”麻仓叶王微微一笑,温和如画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急躁,对这位正室夫人也恭恭敬敬叫人挑不出错,“叶王有些担心父亲的身体,所以便提早下学了。”一点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笑容干净温文,眸底却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思。
然而他垂着眉眼,低着头,无人瞧清。
屋内剪花的声音顿了顿,这个她早已知晓的消息并不让她有所震惊或者面色失常。
但是最不正常的就是她了,她的丈夫,这个家族的家主大人正因为大鬼而身受重伤,卧于榻上,她不仅没露出半分恐惧担忧的意味,也没呆在家主大人身侧关注他的身体,反而意态闲适地在此插花,面带淡笑,似是与往日无差,哪怕她的动作优雅又动人,还是叫不少服侍她的婢女心生畏惧。
家主夫人终于侧过头,“你说的极是,这倒是我思虑不周了,本就应该在你父亲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就召你回来的,这家里的消息总归应该告知于你。”她轻轻地说着,面带浅笑,一举一动无不艳丽,“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叶王。”她这么赞叹。
她的每一句话却像是淬了毒,暗含深意。
“母亲的夸赞让叶王很是高兴。”麻仓叶王平淡地说。
“去看过你父亲了吗?”家主夫人又开始插花。
“看过了,父亲经过医治正在休息,长老们不希望我打扰父亲。”麻仓叶王带着笑容说。
“那便好。”家主夫人将剪子放下,语气仿佛温柔慈爱,“既然提早下学了那便早些休息吧,我知道你努力,适当的休息也是必要的。这几日人心惶惶的,叶王也要多加注意,莫要随意出门走动便是了。”
“是的,母亲。”麻仓叶王恭敬地应答。
他瞧着房门渐渐被婢女推着合上,而缭绕的白烟香气都被笼在其中,走廊上的风将他衣袖上所沾染的味道都吹散,也让发涨的脑子顿时一轻。
麻仓叶王站起身,唇角带着笑,那弧度总是不受任何事影响。
“叶王少爷。”一个婢女端着木托盘走近他,面容上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些许红晕,“夫人说您匆匆赶回想必没能来得及用饭,让您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麻仓叶王扫过托盘上那碟糕点,对那个婢女一笑,叫那婢女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多谢,也替我多谢母亲的担心。”他捻起一块点心,毫不犹豫地吃进肚子里去,随即用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干净的指尖在阳光里投出的影子叫人心跳,“其余的送你了。”他往走廊一端走去。
日光将他的影子稍稍拉长了些。
麻仓叶王稍稍眯起眼,黑眸映着日光,却没有一点儿暖色调,反倒是凌冽如寒冰、如金刺。
这位家主夫人……
今日他叫她多少次母亲,来日他必会让她感受到相等的痛苦。
她可不是有点古怪而已,麻仓家的家主夫人看起来像园子里最娇艳的牡丹花,但是麻仓叶王可清楚的很,她是这腐朽大宅里最毒的美人蛇。
从他回家那日便知晓,这条蛰伏在深宅大院里的美人蛇是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
麻仓叶王根本不需要特地去搜索什么证据,因为他听得到——除了他死去的母亲,谁也不知道在乡下村落的那一年里他可以渐渐听见人的心声,就像一种无法抑制的天赋的觉醒,那些无论美好还是肮脏的渴望和欲念总是挤进他的脑子里——在小村落的时候,他可以不在乎这些,反正他与母亲独自生活的时候也不怎么与其他人打交道,但是现在不行。
麻仓宅院里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婢女、仆人、婆子,还有家族里的亲戚、那些养尊处优的长老、那些温柔笑着却心思翻涌的后宅女人、那些阴阳寮里共通修习的弟子们……到处都是人,到处充斥着人类可怕的心声,那些不为人知的污垢,让他避无可避,也让他不可能只是一个孩童。
麻仓叶王唇角弯起虚无缥缈的笑意。
“叶王哥哥。”轻巧软糯的声音响了起来。
麻仓叶王的笑意蓦然变得温和沉静,就像下人们口口传述中那个温文尔雅又沉稳可靠的少爷。他偏过头,瞧见了一个穿着精良的女孩,和他差不多大,“堂妹不应该在走廊上跑动,仔细摔了。”他淡然地伸手扶了一把几近要摔进他怀里的堂妹,笑容浅淡地将她与自己隔开了距离。
那女孩把嘴巴一扁,俨然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是又偷瞄着麻仓叶王的连眼底满是别样的情绪。
麻仓叶王径直越过那女孩,他可没时间去照顾这个女孩的小心思,十一岁了却还像个七八岁小孩儿一样说话玩闹这与他无关,也更不可能让他把她错认为是另一个人。
女孩吸着鼻子看起来就要哭,却被温温和和的一句话打断了,“母亲的屋子离这不远呢,堂妹,母亲不喜欢聒噪。”话音刚落,麻仓叶王的身形已经走出去老远,女孩则吓得噎住了。
麻仓叶王几乎要扶着脸大笑起来。
不过他只是闭了闭眼,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温和的弧度之下,往种满樱花树的院子走去。
这就是家主夫人。
这宅子里除了掌握大权的家主大人,谁都知道家主夫人就是不可违抗的存在。
那条美人蛇在院子里插花、饮茶、吃点心,却也可以因为一个麻仓家的孩子的聒噪吵闹将他关在黑屋子里几天不见太阳。她唯一需要讨好的人只有现在正躺在床榻上生死不知的家主大人,其他的人都是无所谓的,麻仓叶王清楚得很,这不仅是因为麻仓家家主对她的放纵,还包括她那张面皮渐渐笼络了这个家族掌控实权的所有长老。
所以有没有证据证明她是一条带毒的美人蛇都是无所谓的。
根本不需要证据,麻仓叶王也知道这位夫人是有着怎样的心机,在这样肮脏的大宅中,将千里之外的母亲杀死,却同时将家主的心笼络的牢牢的;根本不需要正剧,这个腐烂的家族里也没有一个人会反抗不知爬过多少人床榻的家主夫人。
麻仓叶王匆匆走进院子里,对着痰盂一口吐出了嘴里的东西,正是他先前吃下得那块点心。
一条浅色的手帕递到他的面前。
麻仓叶王毫不在意地接过,擦了擦嘴,面上没有分毫变化,一如既往地问道:“用饭了吗?”
“吃了一点。”麻仓落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一点是多少?”麻仓叶王拂过她的头发,“你的一点和没吃也没相差多少。”在这个宅子里他只相信她,而其他人,若不是必要,他无须与他们虚与委蛇。
“肯定比你吐掉的多一些。”麻仓落扬着脸说。她吃不下东西,食量小的可怕,这也是为何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么瘦弱,仿佛弱柳扶风的原因。
麻仓叶王轻松地将她抱了起来,在走廊上坐下,“我只吃了一块。”
那个女人给他得东西,他根本无法下口,无关于那些东西有没有问题,只要想到那些食物来自一个那个香气缭绕的地方,他就恶心的作呕。
“……”麻仓落偏了偏头,坐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你可以不吃的,反正又不好吃。”
麻仓叶王垂下眼,黑如墨石的眸子里晕开的色彩极为凌厉,噙着的淡笑里不屑又嘲讽,“说的也是,她终于意识到她不能掌控我了。”他低声笑了笑,不只是在想什么,望着春日翩翩起舞的樱花花瓣笑容温和又冰冷。
“叶王哥哥今天出去玩儿带上我吗?”麻仓落用手指戳了戳麻仓叶王的胸口,浑然不在意他面容上不符合年龄的凛然和冰冷。
“我什么时候说要出去玩了?”麻仓叶王反问她,挑着眉梢的模样是世人难以想象的明亮。
“听送饭的姐姐说,今天家主大人受了好重的伤呢。”麻仓落不知哪里扒拉出一张纸,开始折起东西来,口中却说着与天真稚嫩截然相反的话,“连麻仓家的大阴阳师出马都不能解决的鬼怪闹得出云人心惶惶……”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下来,手中灵巧地折出了一只白色的纸鹤。
麻仓叶王弯了弯唇,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背。
麻仓落意会地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手中抓着纸鹤,爬上了他的背。
“你猜到是今天了?”麻仓叶王背起她,一路往外走,路上竟然没和来往频繁的任何一个仆人遇上。
他从未把她当做是一个孩子。
所以他也不会因为她而对这个宅子里的其他孩子留有丝毫的柔软情绪。
“叶王哥哥今天回来的比往日早。”麻仓落靠着他的肩膀,没有焦点的眸子里微微闪烁着神采,似狡猾似了若指掌,“早太多了……”她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身上晒着温暖的春日阳光金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麻仓叶王背着她跨出了麻仓宅的大门,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前方等待着他的有什么,他一清二楚。
麻仓叶王将麻仓落往上托了托,以他的身体状况,背着她就跟背着一包纸片一样轻松。
不久,他望了一眼前方黑雾缭绕的森林。
“孩子,不能往那里去!”一个老婆婆大老远地瞧见了他两人,不由地大声喊道。
麻仓叶王的脚步一顿。
“孩子,听婆婆说一句,那里危险……”老婆婆光是追上他们的步伐都有些吃力,只能大口喘着气。
“那里面有吃人的妖怪啊孩子!”
麻仓落抬起眸子,迷迷糊糊地回望了一眼老婆婆,冲她灿烂一笑。
“落落,如果你想的话,”麻仓叶王已经毫不犹豫地跨进了黑雾笼罩的树林里,“你可以在外面等我。”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放下她的意思。
麻仓落眨眨眼,“叶王哥哥骗人。”
麻仓叶王停下脚步,眼前的黑雾中传来了一些诡异荒诞的笑声,有些刺耳,过了一会儿又像是哭了起来,又隔了一会像是在哀嚎,他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因为我改变主意了。”
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四年了。
四年前,麻仓叶王被接来见到家主夫人的第一夜起,他就听到她心中的蔑视。
他会回到麻仓家不仅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就连母亲也无法保护。哪怕他拥有力量,无法掌控的时候也是不可能保护任何人的,所以他失去了他的母亲。
淡雅如兰的女子被拖上火架上焚烧至死的那一幕始终没有从他的记忆里淡去,她的音容笑貌反而越发清晰。
麻仓叶王的眼眶隐隐一红,一闭眼一睁眼又恢复如常。
他不会哭的,四年前他没有哭过,今天也不会。
他从来都不会哭。
他的母亲早就知道她会死,不是因为病痛的折磨,不是因为寒冬难度、饥饿难挨,而是那来自千里之外的杀意,四年前的麻仓叶王不懂,如今他却清晰地明白那一刻母亲叹息着她不会回去的,明白她没说的没有时间究竟是些什么含义。麻仓家的家主夫人必定要在那个冬天接他回去,同样的,侧室夫人——他真正的母亲,也必须在那个冬天死去,只有这样,他才会名正言顺地成为正室夫人名下的孩子。
她从来不觉得拿捏一个八岁的孩子对她是什么难事。
“她也不是很聪明嘛,一直没发现。”麻仓落突然笑眯眯地说。
麻仓叶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一直在等,等了四年。
黑雾交融中出现了一只巨大无比的大鬼,朝着他伸出了手。
麻仓叶王单手托着麻仓落,另一只手在身前一按,一个五芒星出现在他身前,不知哪里来的风将他的头发吹的扬了起来,露出了他黑沉如墨、不见流光的眸子,袖口仿佛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面容沉静又冷淡,却在黑雾中仿若摇曳的火焰般美丽。
只是一瞬,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斩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