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寒锁梦因春冷(1 / 1)
冷……
好冷……
透心蚀骨的冷。
七畹努力团了团身子,依然缓释不了那漫天漫地的冰寒,一个哆嗦,终于睁开了眼。
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她懒懒打了个哈欠,老德行地抬起腿来挠了挠雪白的脖颈,挠到一半,猛然一个激灵,心魂仿佛就被吓散了一半。
面前,蹲着一匹白狼,定定地看着她!
它浑身雪白,足有她三四倍大小,气定神闲地坐在她面前,抬脸看她,那双眼眸竟然如琉璃一般五彩斑斓,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七畹张皇失措地抱紧自己的尾巴,蹭蹭后退两步,要说狐狸的天敌,莫过于虎狼之流,纵然是她这成了精的狐狸,依然如此。
而那“狼”,却毫无动静。
呃……细细一看,似乎又不是狼,狼的脸型不见得如此修美,体魄大抵也没有巨大到小马一般的地步。
那可绝对不是狐狸!
然它只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目光清冷如水。
然后起身,走掉,优雅又从容。
剩下抱着自家毛茸大尾巴的七畹,诧异得干瞪眼。
直到身子又是冷得一阵哆嗦,七畹终是缓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竟是坐在一块寒冰之上!
那极寒之气自冰面上袅袅升起,将周遭渲染得一片白茫茫。
七畹浑身一震,如踏刀尖般仓惶跳下冰床,心跳如雷。
是冰,是冰!
她最讨厌的东西,便是那叫做冰的东西。
透骨的彻寒早已将千年的寂寞狠狠充斥入她每一处脉络,本以为早已忘记了那些寒冷孤寂的时间,然一碰触到这样冰冷的触感,尘封的记忆竟汹涌而出,如巨浪滔天。
身体竟无法自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忽然腿上一阵揪疼窜梭而上,好似碎了筋骨,断了脉络。
七畹支持不住,跌在地面,咬牙切齿地回头看,发觉左腿上一圈儿白纱,包扎得分外漂亮而整齐。
正诧异,一个温淡清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小狐狸醒了?”
她一惊,仰脸看去,映入眼眸的,便是一袭白衣圣雪。
美人如玉发如雪。
她一下子愣住了。
但见美人俯下身来伸手将她捞起入怀,走至冰床之上坐下,将她搁在腿上,伸手便去揭她腿上的白纱。
仿佛着了魔,七畹只呆呆地看着他,那眉宇,那眼梢,那唇角,无一不是极尽了天下的美好,尤其是那清蓝色的眼眸,仿若晴空下的汪洋碧波,静谧而安宁,如同一方幻境,似是要将人的心神吞没殆尽。
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样貌。
她虽是青丘山九尾狐族里长得最美的一个,然俗话说狐媚狐媚,她到底也逃不过妖娆艳绝这一干形容,与她的性子可谓是十万八千里的不同。
然而他,却能美得如此干净清透,仿若天地间最澄澈冰雪的幻化,让人看一眼都觉得自己无以形容的庸俗与污秽。
纵使会刺瞎了眼,却也挪不开看向他的视线。
她便是这般,眼也不眨。
忽觉腿上一疼,七畹终是跳回神来,转脸,见揭了纱布的腿上,一块皮肉烧成焦黑色,隐隐泛出暗红血色来。
她皱了皱脸,纵然不怎的在乎这皮相,然这番也实在太不体面了些。
动了动嘴,施了个治愈咒,眼看那伤口之上迅速生出一块皮毛,白净细致。
然一瞬间,全部退去,依然是那般狰狞丑陋的疮口。
七畹愕然瞪眼,纵然自己术法不精,小小的治愈术向来不在话下的,怎么会……
“重明烈焰毒,”头顶,美人淡淡开了口,一脸清寡,“更何况是中了混沌之息的万年重明烈焰,连我也施不上咒治愈它,你不过区区七千年道行的小狐,能保命已是十分不易了。”
七畹心底猛然一颤,抬脸看他,那双清澈晶透的眼眸,霎那间仿若幽深的海,望不见尽头。
从没有人,如此将她看穿。
纵然族奶奶,甚至摩凉老祖皆以为她不过还未满千年的小狐,为何这个人,只一眼,便看穿了她。
她的道行,大抵确有六七千年的底子了,然不知是何缘由,修行于她,便如无底洞,外人看来,皆以为她不过是个千把来年的小狐。
“奇怪,”美人眼梢一沉,惑然盈眸,“莫非这些年神界纲纪有变,若说你有七千年道行,按理早已历完三劫入了神籍位列仙班,或是逃不过天雷地火那一劫,身灭入轮回,怎的还是如今这般?”
七畹恹恹地耷拉下耳朵,默默叹口气,满脸郁结。
没错,她就是一个怪物。
大抵见得她明显坏了心情,美神仙遂换了话头道:“且不说这个,快吃了它罢。”
后手掌一摊,掌心里赫然有株紫黑色小植物。
七畹凑近一瞧,这形状……似乎在哪儿见过?
蘑菇?香菇?还是草菇?
美人依旧语若清风:“好在,光境的灵芝草还算丰茂,若不是雪兼提醒,我倒还记不起这些将翅封崖遮得乌黑的小东西还有这番用场。看来以后不能纵容那些小凤凰们拿去做涅槃柴禾烧了。”
他侧了侧脸:“雪兼,待会儿你送些去给元思罢,离十五还有些日子,他那只重明鸟还得折腾一番时日,若再伤了别人也好有个照料。”
那只雪白的兽闻言,点头,转身往外走。
似乎谁也不曾注意到,那一只小白狐已是目瞪口呆。
当柴禾烧了……
柴禾烧……
烧……
是她幻听?!
不管天界地界亦是千年难求的灵芝草,他们竟然拿去当柴烧?!
现下,仅有两种可能:第一,这美人美兽确确乃世外高仙,坐享天地灵物;第二么,便是他装作世外高仙……
盯着那张美极的脸半晌,七畹默默将第二种可能扼杀在狐狸牙缝里。
美人儿复又将她的腿缠好白纱,把灵芝递到她嘴边轻道:“来,快吃了。昨日你昏了一天,牙关紧闭,无法喂食,若不是冰魄丹加之你天生寒性体质,克制了重明烈焰毒,恐是撑不到如今了,这灵芝草恰恰对重明烈焰之毒有奇效。”
听起来似乎极为险峻的情状,加之叫他清润的声音一迷,七畹便云里雾里不生丝毫怀疑,一口咬下那株丑丑的灵芝,嚼了一顿,才觉得极苦,忍不住又吐了出来,皱着脸龇牙咧嘴叫出声来:“好苦!这玩意儿怎么这么苦呀!”
苦到这份儿上的玩意儿,该的被火烧掉!
七畹真真是叫苦不迭,分外不娴雅地呸呸吐着口水。
“很苦?”美人纳罕,遂拿起那半朵灵芝亦是咬了一口。
薄唇微启,贝齿轻阖,啧啧,连吃个东西都如此令人心旷神怡。
她一扫方才的阴霾心情,分外没骨气地又呆了。
那俊挑的眉心微微一皱,他嘴角动了动,却默默咽下去,抬袖掩嘴轻咳一声:“还真苦……”
然他忽的一愣,转眼看向七畹,呐呐道:“小狐狸会说话呀。”
七畹黑云满面,他才发现?
长得这么祸害的,反应竟然这么迟钝?说话这事,连一两百年的小妖都会,亏他还看出她有七千年的道行。
撇了撇嘴,她昂脸挺胸,一字一顿道:“我、会、说、话。而且我不叫小狐狸,我有名字的,我叫七畹。”
她还小狐狸,那族里百来岁的狐狸仔们该叫做什么?狐狸蛋?
“七畹……”
美人那眉目似是有些怔忪。
云澹。
多久以前了,站在师尊身后的她,蓝衣渺茫,黑亮的眸仿似璀璨星空,稚气未脱的面容已是静如深潭,她纤唇微启--
云澹。
她的名字。
銮清愣愣看着白狐同样黑亮的眼眸,一时迷了心神。
七畹叫那双美目直看得两颊发烫,幸亏还是狐狸,满脸的毛遮着看不见绯红的面庞,焦躁地扭了扭身子,而他终是缓过神来,复又将灵芝递到她嘴边,道:“来,快吃了,小狐狸。”
呃……方才她说的都是废话么!
这么美的神仙竟然是个呆瓜!
皱着脸吃完灵芝,七畹苦得恨不得将舌头揪下来。
美人儿将她放在冰床之上,一触到冰面,七畹浑身的皮毛便战栗起来。
头脑轰地一下,她逃也似的跳下冰床,朝前狂奔。
出口,出口在哪里?!
“哎--小狐狸……”
背后传来美神仙依然温和轻柔的声音,带着些许忧扰。
身子一僵,忽然无法动弹,那双修美的手已圈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托到面前,清蓝的眼眸微微眯起来:“小狐狸怕冷?”
七畹耷拉着脑袋,皱着脸哼哼。
她怕过什么呀--除了冰。
美人又道:“这重明烈焰毒亦不是一株灵芝草所能解尽的,须得连服七日方能彻底祛了毒性。”
七畹大惊失色:“什么!还要吃这苦玩意儿七天!”
他神容淡淡:“所以说你若是怕苦,这曦玉床对火毒倒是极为有效,睡一日,便如吃一株灵芝草。吃灵芝,还是睡曦玉床,你自己决定。”
莫非今日是破月里的破日,她撞到瘟神的脊梁骨了?否则怎的如此倒霉!
一边是黄泉碧落也找不出第二的苦大王,另一边……
抬眼瞅瞅那双漂亮的眼眸,七畹低低咕哝一句:“我讨厌冰。”
“哦,如此那便吃灵芝草也可。”
七畹大叫:“可是那个好苦啊!”
“那睡曦玉床?”
“不要!”
“那……”美目顿了顿,凉凉一语,“那你只有死掉了。”
七畹瞪大了眼,诚惶诚恐地摇头。
美神仙那清朗的眉心微微一皱,没有说话,却径直抱着她朝冰床走去。
“我……我不要睡那里啦!我讨厌……”七畹奋力挣扎,她不怕冷,就是讨厌被冰包围的感觉,会让她仿佛要窒息。
他侧身躺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口吻凉凉道:“不想死就乖乖躺着。”
七畹颤颤巍巍缩成了一个毛球,死命抓着他的衣襟。
不知是他柔软的衣衫,怀里的温度,还是背上不断轻抚的手掌,胸膛里那揪心揪肺的恐惧感渐渐如潮汐般慢慢退去了。
他身上那清雅的香气如游蛇一般缠进她的心田,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
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回怎就撞上了她的软肋?
呜,好丢脸。
幸亏落葵还不曾知道她这个秘密,否则,定会让她笑到天涯海角去。
看着安分下来的小白狐,他松了口气,抚了抚她柔亮的皮毛,安然阖上了眼。
半晌,只觉头顶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七畹偷偷仰起脸来,只见那白衣白发在寒冰之上铺散开去,仿如一朵盛放的白莲,清丽绝美,逼人眼眸。
安然平和的睡颜,神容恬静温凉,恍若一汪透彻的清泉。
寒气氤氲,将他透白的面庞晕染得朦胧一片,愈发显得圣洁而辽远。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在做梦,梦见这一副倾世的天颜。
忽然觉得又有些困了,莫非是吃了那灵芝的功效?
吃了犯困,是光境灵芝草的小小瑕疵,却也让七畹错失了那一番光景。
她不曾看见,有一颗晶莹的泪滴自那安然轻阖的眼角落下,在发间凝成一颗剔透玉珠。
她也不曾听见,他自睡梦里零落的呓语:“云澹,我等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