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八十五章(1 / 1)
那晚我把夏易融带回了家。像是时下最流行的约\炮情人,却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从很久之前,就学会对任何有关于夏易融的事情不抱希望了。
六十平米的单身公寓,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不过一个落脚的地方,足够我住。房里拢共就一张床,靠墙是宜家搬回来的沙发和书桌两件套。这地方是我在北京的安身之所,我对这房间的布置十分满意,而现在却觉得一阵羞愧——我和夏易融的差距无时无刻中都在流露出来,和他相比,我太寒酸。
进了门,夏易融先是四处打量一番,笑:“你的房间总是这么干净。”
我从来不爱收拾房间,上学时夏易融总来家里住,为了留个好印象,我总是把房间弄得干净。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拘泥,也就没招呼他,忙换了鞋去小阳台上,确认雪糕正趴在那才安心。
雪糕已经十岁。它成了只老猫,身体也不甚好,时常大喘气,或者窝在角落一动不动,和一个迟暮老人没什么差别。只是它依旧喜欢缠人,每每我在家时都要蜷缩在我大腿上休息,我小心给它按摩梳毛,生怕它身体再出毛病。
我怕它死。
“让我抱抱?”
我正坐在阳台上给雪糕按摩,夏易融凑了过来,他接过雪糕,笑,“哎呀——都这么大了?”
这阳台不过几平米大,放两把椅子就满。当初就是为了让雪糕多晒些太阳才定了这个房子,如今坐了两个男人,霎时就变得拥挤。
雪糕已然不认识夏易融。
它挣扎着不想让夏易融抱,我看它实在费劲,怕它累着,忙把雪糕抱回自己怀里安抚。人都说猫没记性,它和夏易融这么多年没见,不记得他也正常。
雪糕很快睡去,我把它放进猫窝,复又坐了回去。
两人并肩,无话可说。
已经是下半夜三点多,再不一会,天色就要亮了。
夏易融轻轻打了个哈欠,我再一看他,眼眶里全是血丝。
“好几天没睡了,”他歉意笑笑,“有点撑不住。”来之前我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住酒店,不过今天同屋的小助理泡上了妹子,他干脆就把房间让了出来,腾给那小助理办事。
我不信他没有再开一间房的钱,可他为什么非要来我家,我不愿去细想。
“好几天没睡?”
“来北京一直在跑学校,又忙着其他事——林哥现在,变了不少啊。”
他这么说着,我才突然想起来,上中学时他见过我家里林西水的照片。张临皓大一时我和张夏先去北京,和林西水拍了不少合照,那些照片都被我珍藏着,夏易融也见过。
这两人或许因我和张夏先张临皓的机缘巧合而见过面,只是林西水已经完全不记得夏易融了。
“挺有魅力。”他逗趣道。
这话的确不假,年少时的林西水漂亮不假,聪慧也不假,那时他被很多人迷恋,而现在,即便他脸花了也有人迷恋他,是因为他有魅力。
可我他妈一点不想和你谈林西水。
“你先去睡吧。”我起身,“我去给你拿套洗漱的。”
“家里还有备用?”他问。
……
大概是我多心,第一反应是他在测探我的私生活,看我家里有没有人来。也是,单身男人哪有备两份的,穷讲究。
一时间我也不想解释说这其实是我前儿刚去超市买的准备换的,只得敷衍笑道:“成了你快去洗吧,趁这会多睡点。”听他公司说等白天他们还有生意要谈,来北京这些天每天都是行程满满,也难得他累。
他去洗澡,我从衣柜里掏出铺盖打了个地铺,反正夏天,铺个褥子盖个毛毯就成,将就一下。铺好床,我在铺上发了好一会呆,等过了一刻钟,夏易融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穿着我给他拿的旧睡衣。我特意找了身长裤长袖的,大概他也觉得热,干脆就将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臂。
“你去吧,还有热水。”
“嗯。”
我站在花洒下,热气蒸腾,整个空间被白雾笼罩。我下意识抚摸自己小腹上的疤痕,那时中学时为夏易融挡刀留下的。每当我神游时都会不自觉摸那道疤,似是能让我心安。直到不小心将水调成凉的,冷热交替猛地一激灵,我才真切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浴室里,全是夏易融的气息。
夏易融,他回来了。
可回来了,又能怎么样?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
我想不出之后要怎么办,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最终我只想到四个字。
听天由命。
我在浴室里磨磨蹭蹭半个多小时才出来,夏易融正躺在床上,轻轻打着鼾。他蜷缩成一团,像个婴儿那般,睡姿和过去一点没差——听人说婴儿睡姿是因为潜意识里缺乏安全感,可夏易融这么一个人,他这么强大,应该从不缺乏安全感吧。
他的头发没擦干,湿漉漉的,我关上空调怕他受凉,末了还是有点不放心,干脆把他摇醒。
“你先别睡,把头发吹干,别感冒了。”我对他道。加之晚上又喝了酒,明天本就可能头疼,再一受凉,生意还要不要谈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含糊道,“没事,明天再吹…”
大概是困急,他很快又睡去。我也经常熬夜做案子,知道在极度疲惫情况下的睡眠十分痛苦,一旦被吵醒整个身体都不舒服,我不再叫他,自顾拿吹风和干毛巾上床坐在他一旁,将毛巾垫在他脑袋下,又将吹风开了最低档,给他吹起头发来。
这电吹风是在超市买的,便宜货,噪音大。
早该买贵的。贵的噪音小,不吵人。
夏易融头发柔软顺滑,像小孩。我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在暖黄小夜灯的照应下,看他的面孔。
小朋友夏易融,少年夏易融,青年夏易融,这三个夏易融一直没什么变化,五官,面容,什么都没有变。小脸盘,尖下巴,长睫毛,鼻子挺翘,因消瘦而凸起的锁骨,胳膊上一辈子都不会消散的伤疤。
我小心翼翼翻过他的手腕,不意外看见一圈浅浅淡淡的痕迹——他平日带手表,就为了遮挡这伤痕。对于夏易融这种偏执的家伙而言,爱情这种东西,太遥远。他这种人,太容易将一件事看的太重要,将一件事当成救命稻草,不自觉就会将这事变质。他是个优秀的人,成绩好,学生工作做得好,可他不会处理感情。他看张夏先好,他喜欢张夏先,却没办法在抓住契机后和张夏先正常相处。他自尊要强,不会将自己的弱点袒露,也不愿对张夏先表达心意,于是他只得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继而在毫无章法穷途末路之时选择自我伤害。或许那时开除于他而言是件好事,至少让他不必再深陷在自己心中的泥潭。
他打小在那种环境下生长,即便看起来和正常人一般,心里还是有欠缺的。
他和张临皓一样,没办法好好爱人。
所以他在感情中更适合做一个被动角色,只消任旁人爱就好。
如果当年我们一起走。
如果当年。
我悄悄伸手指戳他的脸颊,那里有两个名为“酒窝”的坑,每每出现都动人无比。
我依然爱他。
我不能骗自己,也没办法骗自己,更再也骗不了自己。
我当然爱他。
从过去到现在,我只爱他。
第二天一早夏易融就爬起来,他去卫生间洗漱完毕,出来时我已经买了早点回来。
我记得他喜欢吃甜的,特意去买了甜豆汁和糖糕,他接了就吃,我又问:“什么时候去公司?”
“一会就走。”他慢道,“这次来主要是学习,谈生意倒是其次。”他们教育中心的老师大多年轻,缺经验,加之他自己也是年轻人,整个团队呈低龄化,除却他这个金字招牌,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老师。他带着团队来北京进修,顺便和其他公司谈事宜,能和林西水打上交道也是意外。
“怎么干上这行的?”
“嗯?”他无奈,“不知怎么的,就这样了。”
任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到了这一步,他如今能有自己的小事业,可见奋斗也不容易——更何况,他没有正经大学毕业证,连身份都是伪作的。
顶着陌生名字,在陌生的地方,哪是件简单的事。
我看着他慢条斯理吃着早点,儒雅的像是幅画,看着看着,突然问:“你结婚了?”
这话刚出口我的脑袋就一懵,妈的说错话了,好端端的,问的这是什么屁话。
“你还真信啊,”他噗嗤一笑,“老同学你也忘了?”
“老同学?”
“以前在操场捡钱的事,忘记了?”
我想了半响,突然灵光一闪,“眼镜儿?!”
他抿嘴笑,“现在的生意伙伴。”
我愣了好一会,最终蹦出了一个“操”字。
眼镜妹大学时就一直在贵州的希望小学支教,大学毕业后直接去那里当了老师,她平日忙,我们联系的也就少了。即便联系少了,每不过半年我都要和她打个电话,内容大多是拐弯抹角问夏易融的消息。
她一直都说自己不知道夏易融在哪。
“她帮了我很多。”
后来我才知道,这女人一直和夏易融有联系,夏易融在离开学校之后去山区找了眼镜妹,他在眼镜妹所在的希望小学带了一段时间课,等逃避够了现实,他对眼镜妹说,这样不是办法,仅靠我们两个人,什么都做不成。夏易融给眼镜妹出招,说要借助社会的力量。眼镜妹支教多年,作为标兵人物上过当地的报纸和电视,于是眼镜妹回母校号召志愿者,成立支教团队,发动募捐,慢慢将这份小事业做了起来。眼镜妹和不少社会群体打了交道,媒体界有,教育业也有,夏易融也是在这之后才接触了公考领域,借助做公益积攒的人脉,改头换面,成了名师。
“…你们,”我干涩问道,“就、好了?”不是我蠢,我是突然想到,眼镜妹对夏易融,或许是有那么点意思的。眼镜妹打小就对夏易融好,也有人开过他俩玩笑。
他像是听到一个笑话,忍俊不禁,“年轻小同事跟着起哄,还真把你给蒙住了——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种事,是应该埋在心里,不应该被提起的。他当初因为这个原因被开除,这本应该是他的痛处才对。
我顿了顿,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就没吭声。
我从来都不太会和夏易融聊天说话,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个没趣的人罢了。
“那个,什么时候回深圳?”为不尴尬,我慌忙起了个话题。
他听罢,垂头一笑,“赶着我走?”
我:……
“我——”
“时间差不多了,”他看了看手表,起身去玄关换鞋,待收拾利索,道,“那我走了。”
“诶——”
“再见。”
“呃——哦…再见。”
房门开启又关闭,只留我自己在那干愣着。
赵昴,你个蠢货。
那天我一直在想夏易融的事,想到最后,终于清醒,愈发觉得自己可笑起来。
在过去的几年中,因为不知夏易融的下落,我只是担心他,担心他过的不好,担心他出事,从未较真过去的事。现如今我终于见了他,心里石头落了地,那些本来隐藏在心里的事,一一浮了出来。
最开始见面时只被“久别重逢”这玩意冲击了大脑,真正沉静下来,才发觉自己多可笑。夏易融从来都不喜欢我,他喜欢张夏先,和张夏先搞过这事我一直装孙子假装不存在就且不提,他还坑了我,他坑了我的钱和伞还把我扔在火车站,他这么多年都销声匿迹。他完全拿我当傻子,可我这么个大傻逼竟然喜欢了他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都不责怪他。
这种事要是换在别人身上,难道不该一拳招呼上去大骂“快还老子钱”么!
赵昴,你个鳖孙。
……可我怎么可能和夏易融翻脸。
我一早就做好了当一个“一心谋事业而耽误了婚姻”的男人,好好工作,不谈婚娶,我只需耐心等待,极力忍耐,等赵煋家再生一个儿子,等爸妈垂老不再有能力过问我的事,我一早相信时间会改变一切,只消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一定能过上我准备过的生活。我不对夏易融抱有任何希望,不再期望和他扯上什么关系,自幼的理想主义者赵昴已经决定怀揣着年少时的爱慕蹉跎一生—— 可现在,夏易融回来了。
我的生活一早平静定型,可他妈,夏易融又突然回来了。
我没办法放下他。
是,我是没办法放下他,可那又能怎样?他不喜欢我,不会和我在一起,即便他愿意和我一起,我他妈真就能放心大胆和一个男人过日子?难不成我就能同家里出柜不成?
林西水的例子放在我跟前,他和家里现在是怎么个关系我一清二楚。我是孬种,我没胆量,不敢出柜,我不愿给家里蒙羞,我不愿父母心伤。林西水不止一次斩钉截铁告诉我说,赵昴,人这一辈子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别走错路。
我他妈能怎么办。
多可笑,张老爷子去,夏易融来,走了一个,来了一个。